吃完饭,童琨已经觉得有点兴趣索然。
本来来南澳有不少活动可以安排,除了吃海鲜,还可以去游泳或海边散散步等等。但是游泳或散步都不可能了。不要说他们没有做下海游泳的准备,就说来之前有这个提议童琨也不可能游这个泳。一男一女不是那么相熟,打死童琨也不好意思两个人着了泳装相对。外面太阳很晒了,在海边散步的话不掉一层皮才怪。
童琨都想说回去了。不想乔去非问她是想休息休息还是去活动活动或去哪儿坐坐。童琨倒是有点困了,但是休息就得找房间,显然不合适;活动呢,童琨怕晒太阳。童琨只好说那就去哪儿坐坐吧。
他们就上了车。乔去非往山头开,是童琨从没去过的地方。车在山间的小路里饶了一会子,不觉间就到了一个山头上。几乎没有了人烟,湛蓝的大海就在山脚下。海水格外的蓝,远方天空和大海连接在一起,完全是一番海天一色、世外仙境的景象。
乔去非在一个园子前停了下来。
园子里是一栋栋欧式小楼。童琨下了车,觉得空气和风都格外清爽。童琨忍不住问乔去非怎么知道还有这种地方的。乔去非说有时候过深圳这边来开会,在这住过几次。
“开会住这种地方真糟蹋,空下来出来转,总觉得良辰美景虚设,搞得人更失落。”乔去非说。
他这话童琨听了还是小小地吃了一惊。他们的几次交往中,都很默契地回避着有关各自的比较私人化的话题,哪怕是情绪方面的。在这里,乔去非打破了这个心照不宣的禁忌。
他们进了园子。乔去非熟门熟路地找到一间活动室,跟服务生要了乒乓球拍。
“想活动我们就打打球,不想动我们就坐到阳台上聊天。”
阳台对着大海,有几张太阳椅还有小桌子,应该是个聊天的好地方。但是童琨已经不想再跟他聊天了。两个人没什么话说,童琨就只好选择打乒乓球。乔去非的球技很好,童琨根本不是他的对手。这样,不是一个水平档的两个人打了几个回合,这竞技的活动没法进行起码的较量,活动就变得很无聊。
事实上,两人已经在一起泡了大半天。没有趣味横生的谈话,又不能尽情肆意地表现自己。这大半天下来,联想到出门前的兴致盎然,童琨就觉得自己这一天的兴致就像股票走势一样,高开低走一路疲软。
乔去非大概也意识到了童琨的兴致索然,就收了球拍,说,要不,我们回去?
童琨点了点头。乔去非忽然就把手搭在了童琨肩头,手指还用力地按了按。他的头歪向童琨,“唉,好像很难让你这样的人高兴,我真是觉得很失败呢。”
尽管他忽然搭上来的手并不显得有什么不自然,童琨的心还是重重地震了一下。她感受到他那有点重重的一按,不知道为什么,像是把她的心重重地按了一下。和着他的话,好像他的无奈和歉疚是那样深重。童琨被他的歉疚感染了,低了头说哪里,其实我今天很开心。
“真的吗?”乔去非已经把手抽回去了。他俯下头来盯着童琨的脸问,好像童琨的答复又鼓舞了他:“我真的是希望你开心点,特别是跟我在一起的时候。”
他抬起头说了这句话,说得很低,像是自言自语。童琨抬了头看他,她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两人并肩往外走,忽然都不说话了。这是两人交往第一次出现这样长时间的沉默,跟以往话题间偶尔出现的沉默不同的是,这种沉默没有使他们两人中的任何一个感到尴尬。他们谁都没有试图去寻找话题填补这种沉默,而是任由这种沉默延续着。
直到他们来到乔去非的车前,乔去非给童琨开了车门。
“早点送你回去,”乔去非回到驾座上说,“现在走,到市内天也黑了。”
乔去非的话一落音,童琨才有一种如梦方醒的感觉!
她也不知道自己刚才在想了什么,现在乔去非说了这话,才把她从云游的思绪中拉了回来,更是让她回复到某种现实状态之中。那就是他跟她出来,就是一次再平常不过的出游,光明正大的时间出发,光明正大的时间回去,自然坦荡、心无旁骛。可是自己刚才怎么走神了呢?而且还走得那么沉浸其中,好像跟他在一起,吃饭打球都是表面上的东西,那样走神才是理所应当……
可是人家并不是这么想的……这么说来……
童琨又一次脸红了。至此,她的心情已经坏到了极点。她想以后再不能跟这个人打交道了。她弄得自己那么辛苦不说,还往往自讨没趣,一不小心就自作了多情。此时她已经恨不得立马飞了回去,令人厌烦的是她还得继续维持自己基本得体的表现。
心明眼亮的乔去非当然很快意识到童琨的情绪又走了下坡路,但是他心下却变得格外的轻松起来。他知道自己这天约请这个邻家妹妹的全部目的已经达到了。
其实早在上午一见到她的那个时候,他就知道自己这一天不会失败。之后的一切发展全都证明了,他上午的预感没有错。
7
童琨郁郁地回到家里。
许泽群正靠在沙发上看电视。其时已经快七点了,厨房里没有一点动静,也不知道许泽群饭吃了没有。
童琨一问,居然还没有吃。这个时间显然已经过了买菜做饭的时间。童琨只好说出去吃吧。她倒是想出去吃饭了。这一天她过得不愉快,闷湿的天气弄得人浑身不爽。她忽然觉得自己在期待着什么,似乎是某种痛快淋漓的感觉,热就热透的,冷也就冷透。
许泽群听了她的提议也不说什么,只是恹恹地从沙发上起了身,套了件夹克,跟着童琨出了门。
家门前就有一家江浙菜馆,不做饭的时候他们就来这里吃饭。这回童琨点了许泽群爱吃的几样菜,有酒醉黄泥螺、雪里蕻毛豆米、蜜汁莲藕、糖醋小黄鱼,还有一只菊花脑鸡蛋汤。以往都是许泽群点菜。他会考虑到两个人的喜好,比如说他喜欢这些东西,童琨喜欢这里的红烧狮子头和大煮干丝,他会把这些东西搭配一下。
童琨一反常态地净点许泽群爱吃的菜,许泽群却一点没觉察出来的样子。菜点完了,童琨忽然问许泽群,来点酒?许泽群似乎是如梦方醒,意识到童琨的异常,她什么时候居然想喝酒了?他这才想到童琨出去一天,跟他说的是出去逛街,这街逛回来怎么有了点异常?
许泽群并没有在这个问题上停留太长的时间去思考。这两天他很烦。自从做了张天龙的官司,媒体一宣传,找他打劳动官司的人是多了。但劳动官司不是他的目标,他想以劳动官司做跳板,接到更多的企业官司,经济方面的,哪怕劳动纠纷的。好的话,签几家企业的常年律师顾问合同,那就有了稳定收入。
这段时间 ,他刚刚看到为自己设计的前程的一丝曙光。一家著名的日资企业请他做一个劳动官司。这个官司打赢了,就会有个很好的广告效应,他日后的宣传里就可以说有某某某大公司成功的典型案例。他一直在做法院的疏通工作,倒霉的是法院忽然间的人事变动,使他原本很大的胜算希望陷入渺茫之中。这个官司对他太重要了,只有天知道他有多在乎它。
现在童琨要喝酒,他便也很快附和了她。他们要了一瓶啤酒。童琨给他斟了。童琨似乎兴致很高。她说她忽然想明白了一些事情,比如说人是不能太在乎什么的,你一在乎你就会活得很累。
这话算是说到许泽群心上去了,他说是啊,是这么个道理。
但是他没有说出来的是,他也不想太在乎一些事情,比如说这个官司,还有什么赚钱事业等等狗屁事情,烦人的时候会弄得他寝食不安,但是你能不在乎吗?他不打赢这个官司,前面所做的努力就要前功尽弃,一切还得从头来起。他不赚钱,不要说活得体面的问题,生存或许都成问题。童琨是给人打工,说不定哪天给老板炒掉鱿鱼,人一老工作都找不到……
想到这些,他头又大了。他叹了口气,想把注意力转移一下,同时也对童琨忽然发出这样的感慨疑惑起来。他问童琨,怎么想到说这些了?童琨想了一会儿说,很多事情难道不是这样?我曾经很在乎你怎么对我,现在我知道了,那样只能使我过得很难受。
许泽群没想到童琨说出这样的话来。童琨无疑把他从一个烦恼引领进另一个烦恼中,工作固然令人烦恼,童琨一跟他谈感情又何尝不令他烦恼!他实在弄不清楚童琨要什么,追根究源、锱铢必较……
他怕了,他也很累,经不起童琨那样穷折腾……
所以现在听了童琨这话,他没有接茬,但是想了一会儿他说,你说得对吧,有些东西经不起你在乎的。就说过日子,愿意跟对方过下去,这其实是最实在的。我希望大家彼此松动一些,这样或许能开心轻松点。
许泽群难得对过日子抑或说生活发表见解。
这回他说得很诚恳。童琨抬头看他,眉宇间流露出倦殆。童琨的心紧了一下,心底油然而生一种怜悯之情。不是妻子对丈夫的心疼,是怜悯。童琨自己都觉得奇怪,怎么是这种反应,她想到的是一系列的许泽群:大学里踌躇满志的许泽群,在上海大步流星赶上船的许泽群,差不多是自作主张就把工作辞了的许泽群……
她甚至有点早知今日,何必当初的幸灾乐祸。她当初跟了他,可没指望他日后飞黄腾达。她希望他有一份稳定的工作,自己这个做老婆的反正也能够养活自己。像当初两人这种家庭结构,不少人羡慕都来不及呢。一个在政府机关,管房子、生老病死这些大事;一个在外资企业,挣钱多点,保证家庭小日子过得滋润丰美,谁叫他一心想发达的呢?
童琨的酒量不大,喝了三五杯啤酒,就已经头重脚轻了。
回去的时候,她就势挽住了许泽群,把头靠在他臂膀上,喃喃地说,你对我好点好不好?对我耐心一点,多花点心思在我身上。外面的事情,不要太操心。嗯,你哪怕,没有案子接,我一个人的工资一家人也能过呀!
许泽群是从没见她喝酒喝迷糊,比平时的童琨倒也多了几份娇媚可爱。许泽群听这话,心底也有一点难受。晚风吹过来,他觉得有点凉,就顺势揽紧了童琨。他不知道跟她说什么。他只觉得童琨好像没有长大一样,就是当年在南通初次见到的那个女孩子,干净、单纯。
生活哪能那么简单!他在心底叹了一口气。
两人一到家,童琨就倒在床上。许泽群叫她起来冲个凉再睡,童琨也不应答他,只是直挺挺地躺着。许泽群跑去拉她,就被童琨一把拽住了。她冷不丁地拽住了他,居然把他一个趔趄拽倒在她身上。她的脸红扑扑的,是酒后的红晕,也有体内的热气在升腾。她的一只手贴在他的脖子上,用力摩挲着。摩挲的手不一会儿向他背部延伸下去,另一只手就来解许泽群的衣扣……
许泽群能够闻到童琨身上浓烈的酒气,当然他更明白童琨想干什么。此时的童琨令他惊讶。她头发散乱,一身酒气,行径轻佻,眼波妖媚……
他没有见过这样的童琨。他按住了她的手。“洗澡去,”他说,“先洗个澡。”他暗示她了,他会答应她的,只是要“先洗澡”。童琨却不理会这些,“我不洗澡,就是不洗澡。”她显然在撒娇,她甚至来吻他,“我就是不洗澡。”
“听话,洗澡。”许泽群其实有点生气了。她这是什么样子!
说实话,他讨厌邋遢的女人。更何况说要跟她做最亲热的事情。
他试图把她抱到洗手间去。刚刚把她抱起来,童琨嘴里就大声尖叫起来:“我就是不洗澡!我干吗得洗澡!我就不能不洗澡一次吗?!”
她嘴里叫着,身子就像水里的鱼一样泼辣辣地跳起来。结果一头栽到床上,头发更散乱,那倒在床上的姿势更不堪……
许泽群看了她一会儿,终于忍无可忍。
他说,你醉了,你在发酒疯。
没曾想他话刚落音,童琨却安静下来。
她冷笑着说,我就是醉了,我就是在发酒疯,那又怎么样,你讨厌我了?我还没怎么样呢,你就讨厌我了?
许泽群只觉得头嗡地一声大了。但他还是控制住了自己,控制的结果是他说话的语温降到了零度以下。他说,你知道就好,醉酒的人应该喝水醒酒。
说完他走了出去。不一会儿,他端了一杯水进来。他把水放在童琨的床头柜上,什么话也没说就出去了。
童琨没喝水。许泽群一退出去,房间安静下来。她倒奇怪起来,自己怎地就发起了酒疯。但是这酒疯一发,身上却像出掉了一场麻疹子一样舒爽起来,心里闷了一天的气也好像跟着出掉了。她站了起来,找了换洗衣服,拿了浴巾就去了洗手间。
她要洗澡了。
她总会洗澡的,每回做爱前她都要洗澡。结婚这么多年,做过多少次爱,哪一次不是这样?那么,到底又是谁规定的,做爱前必须洗澡?老天老天,这也成了一个规矩吗?她童琨活得那么辛苦那么累,何尝不是这些莫名其妙的规矩在作祟?
她忽然觉得没劲透顶。
她洗了个痛快的澡,身上飘着香皂的清香从洗手间出来。她用的是那种花香型的香皂。她的一个小小秘密是,某一个晚上,她自己有了那样的想法,她就会用那种花香型的香皂。许泽群未必识破她的秘密,但是她愿意有这么个小小秘密……
童琨一身飘香地从许泽群面前晃过。许泽群看她换了个人。他只以为她是听了他的话,喝了水、洗了澡……他喜欢她这个样子,干净清爽也不胡闹的,刚才自己对她是凶了一点,但是听话了就好。想了这些,许泽群就从电视前站起来,跑到她身后,揽住了她。
不想童琨却挣脱了他的拥抱,冷冷地说,我也讨厌没洗澡的人,你给我让开。说完她走到小书房里,关了门,一个晚上都没有出来。
分房睡的日子从这个晚上开始了。
8
童琨和许泽群住的是两房一厅,一间固然是卧室,另外一间小房间,许泽群把它弄成了书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