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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发烧

五岁那年,万紫生了一场病。

那是五月的小满天,雨淅淅沥沥下个不停。环绕着资中县城的河水,突然大涨。碎石块淹没了,重龙山山上的树木,在雨中显得越发深幽起来。她在迷迷糊糊的睡意中,听见妈妈在对人说,船要是还不走,就不能送去内江市的医院了。

妈妈的声音紧张、焦虑,万紫在病中也能感觉到这一点。她很爱妈妈,只有在妈妈身边,她才会喋喋不休。她拉着妈妈的衣角,指给她见到的任何东西,说:“妈妈,你看。”还仰起胖嘟嘟的小脸,让妈妈亲亲她。

可是妈妈开始紧张了,声音里有了咝咝啦啦的金属声,就好像一根无形的铁丝,在慢慢向她们靠拢过来。

万紫再也睡不踏实了,翻身、手脚抽动,眼皮也扇动起来。妈妈停止了说话,悄悄坐在了她的床边,拉住了她的手。

他们还是去了市医院,妈妈给开渡船的艄公送了两瓶酒。艄公披着件雨衣,摇着船送她们上了路。他一摇一摆的动作,应和着流水湍急的波浪,有着说不出的惆怅。

一夜过后,河水水面宽了许多,雨点落下来,形成密密麻麻小小的圆坑。万紫躺在妈妈的怀里,偶然睁一下眼睛,她能闻到妈妈身上的汗酸味,正仿佛是她的心酸。

市医院也不知道孩子持续的发烧到底是什么原因。他们担心她得了脑膜炎,要抽骨髓做化验。万紫知道妈妈在掉眼泪,一会儿擦自己的,一会儿擦她的,她们的眼泪很快就混合在了一起。

但骨髓结果还没出来,万紫已经退烧了。她瞪着两只溜圆的大眼睛,东张西望,护士医生都觉得她可爱得出奇,听说她退烧了,大家纷纷来摸她的小脸蛋。

“这孩子命真大。”他们对妈妈说,“她是你的福气啊。”

妈妈惊魂未定地看着她,手捂在她的额头上,并不多说什么。她有点害羞,也有点烦躁。回去的路上,她一直伸出两手平抱着万紫,因为医生说孩子刚抽了脊髓,还需要平卧。她的手里,还攥着药瓶。五岁的万紫,已经不轻。妈妈累坏了,走一会儿,就蹲下来,把万紫放在自己的膝盖上,歇一会儿。

市里有一趟公交车,可以通到去资中县城的渡口。妈妈抱着她上了车,却没有人站起来让座。售票员大喊,让妈妈将孩子放下来,妈妈辩解着,声音也越来越大。万紫含着眼泪,无助地望着这一切。后来,一个中年人站了起来,让妈妈坐了下来。

万紫很想坐起来,靠在妈妈的怀里,可妈妈不许。

她吓唬她:“你不怕傻掉吗?不能坐起来的。”

这时,有人在旁边问妈妈:“孩子的爸爸呢,这么吃力的活计,让女人做,造孽哟。”

妈妈将头转了过去,一副充耳不闻的样子。万紫愧疚地望了问话的那个人一眼,她很想替妈妈回答,可是她不敢。她太小了,她不确定自己是否能说得清楚。她只好把两只手绞在一起,自己玩着自己的手指头。

万紫是有爸爸的,只是她很少见到他。他住在县城街道的另一头,有时在街上遇见万紫,他会招手叫她,还给她买两颗水果糖吃。

舅舅来接的她们。他从妈妈手里将万紫接了过去。

“真的不能立起来抱?”他问妈妈,妈妈点点头。她胳膊已经僵硬了,一时间只能那样平举着,放不下去。两个手的手指,攥得太紧,又太用力,此刻乌黑黑的。

万紫躺在舅舅怀里,抬眼望着天空。她小小的心里,说不出的苦涩。而这感觉之前从来也没有过。她突然觉得,妈妈,舅舅,还有周围的一切,都有点陌生了。

好像万紫沉默的样子让妈妈终于下了决心。她咽口唾沫,一把拉住舅舅,当街站住,她说:“我要去你那里住。我不回家了。我要离婚。”

舅舅吃惊地望着妈妈,妈妈头发凌乱,脸色憔悴,瘦小的身体,说不出的孱弱。舅舅为难地在斟酌,他嗫嚅着说,家里人已经够多,怕住不下。

妈妈说:“不会连累你太久的,我找到活干,就带孩子离开你那。”

“你为什么不能继续住在他那里,反正他也不回家。”

“他一直在赶我们走,我不想再跟他有丝毫的关系了。我要带着万紫走掉,不再和这个男人有任何关系。我不要让万紫知道,她有这样一个老子。”

万紫心里很清楚,妈妈和舅舅,在说爸爸。舅舅望着妈妈,埋怨地说:“当初你硬是要嫁给他,人人都知道他不是个好东西,吃喝嫖赌……”

妈妈叫了一声:“大哥。”

舅舅看了万紫一眼,闭了嘴。

那是1978年,这年的秋天,妈妈和爸爸正式离婚了。

妈妈带着万紫搬到了舅舅家住。舅舅一家住在一个有十几户人家的大院子里,院子当中有一个长满青苔的井。井边又有水龙头,每天早上,很多人挤在这里洗脸刷牙。中午,又一起淘米做饭。

妈妈开始做萝卜丝糕,放在一个可以挂在脖子上的小玻璃箱子里,拿到小学和中学的学校门口去卖。她每天都要很早很早起来,洗萝卜,切萝卜,榨萝卜汁,搅拌糯米粉,上笼屉蒸……她低着头,不敢开灯,一来怕吵醒万紫,二来担心舅母嚷嚷,不许费电。

在黑黑的房间里,她的身体有规律地晃动着,嘴里发出隐忍的用力声。

万紫的童年,也是在这一年结束的。

因为妈妈突然变成了一个陌生人,她就像鼓着气的什么动物,每时每分,都气冲冲的。她不再对她充满耐心,不再抱着她亲吻她,更不会对她俯下身子好言好语地说话了。她卖萝卜丝糕,为了几分钱,跟那些孩子们大声对骂,当街吐口水,有时候追在后面。她脾气暴躁,语气蛮横,仿佛不这样,就没法活下去似的。

她对万紫说:“上学去!你该念书了。书要念不好,就别回来见老子,老子养你不容易,你要记得!”

现在,万紫没有父亲了,母亲就自称老子了。这让她小小的心里充满了恐惧。

比起离婚前,母亲好像完全变成了另一个人。她常常要为一些小事,跳起脚来。

她和舅母吵,和小院里其他的人吵。舅母不许她点灯,不许她和他们一桌吃饭——万紫偶尔还是可以一起吃的,但万紫渐渐意识到,母亲很可怜,她也再不跟舅舅一家人去吃饭了。他们住在舅舅家后屋的一个堆放杂物的小屋里,没有电,是后来拉了根线才有的。但舅母见不得她们开灯,还说这房子如果能租出去,还能落不少钱。

那时已经有一些修皮鞋或弹棉花的浙江人,在外地找活干了。他们很能吃苦,也到处会找房子来租。

万紫和妈妈的晚上,总是早早就上了床。妈妈在房间里垒了一个炉灶,旁边还堆着柴火和煤球,现在房间更挤了,常常下脚的地方也没有。累了一天的母亲,躺在床上,一点力气也没有了。她不想说话。

万紫把涌到嘴边的话,全都吞进了肚子。她不明白出了什么事,为什么妈妈现在都很少看她。

她再也不要求妈妈亲亲她了,小嘴紧紧地闭着,眉头惊恐地皱在一起。

周围的孩子没有人玩的时候,就会拉她一起玩,但一有了别的小朋友,他们就会嫌弃她动作慢,跑不快。他们赶她走的最好办法,就是骂她“没爸爸的孩子”。

万紫一听这话,就气馁了。她眼泪汪汪地,站在角落里,手指攥成一团,不知道该怎么办。

幸好她成绩很好,几乎不用费心思,就总能考到满分。三年级的时候,妈妈已经攒了一点钱。她不仅卖萝卜丝糕,还卖莲子糕、桂花糕。她带万紫换了房子。

她们现在搬到街上去住了,在一幢三层楼上,租了别人的一间空房,房间有大大的窗户,还有走廊,走廊有水房,十几个水龙头。万紫觉得那很阔气,至少比舅舅家阔气多了。

舅舅来看妈妈,妈妈拿出两百块钱来给舅舅,说让他自己留着,别让舅母看见了。舅舅说:“你何苦,让她知道,至少能对你好一点儿。”

妈妈说:“我不需要她对我好,我很快就会离开这里的。”

舅舅和万紫听妈妈这样说,都吓了一跳,尤其是舅舅说:“你要嫁人了?”万紫立刻有窒息之感,她担忧地望着母亲,心里突然充满了无法言说的恐惧。

万紫住的这个小县城,离火车轨道并不算远,前一年,附近曾发生过一次火车偏离轨道,四五节车厢甩在路基上的事故。当时全县人都出动了,她也跟在大人的后面去看。

平时看起来庞大的车厢,这时仿佛玩具一样地随意丢在路边,还有两个竟半摞在一起。人被压在车厢下面,断了腿,无力地呻吟着。她的眼睛,很快就被妈妈用手捂住了,可那个场景,她却再也忘不掉。她竟奇妙地联想到了自己的身世,母亲离婚,就好像这列好好走着的火车突然偏离了轨道。

她被狠狠地甩了出来,躺在地上,求生不得,求死不成。她很害怕妈妈会再婚,虽然那时她才刚刚九岁,她已经懂了什么叫再婚。可是母亲说,“不,我不会再结婚了。我要带万紫离开这里,去大城市生活。”

母亲说这话的表情,是笃定镇静从容的,就好像大城市一直在不远处等待着她似的。

那时的万紫,以为天下最大的城市,就是内江了。她依稀对那里还有印象,有公交车,有商店,楼房也很多。可是第二年,妈妈带她去的,却是成都。

那是1983年。市场经济开始活络起来。在成都这样的地方,小商贩们似乎更为如鱼得水。妈妈仿佛换了一个人。她精神抖擞,野心勃勃,拿出积蓄,开了一间小小的担担面馆——她什么都做,收钱,做面,挑卤。

万紫的性格,随着母亲心情的改变,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在学校里,她用功读书,成绩依然名列前茅。一放学,她就立刻飞奔到母亲的面馆,帮她做事。她算账算得很快,几乎从不出错。很快地,收钱这一块,她就挑了起来。这让她又得意,又自豪。

匆忙繁重的过程中,她长大了。她比她的所有同学,都要懂事很多。

万紫的眼神,有一种说不出的成熟。她不屑于同龄孩子玩的那些游戏,听身边的女孩子们为抓骨头而吵嘴,她觉得她们很可笑。在学校里,她得抓紧每一分钟,尽快将作业做完。她从不跟人说自己的家庭情况,也不问任何人他们的情况。她并不享受有成都户籍的那些孩子的待遇,却要交更多的钱。她小小年纪,什么都知道。

生活不易,她想,她必须要努力才行。

两三年后,母亲雇了一个人来帮自己。她也快要考中学了。虽然年纪在班上是最小的,但她的成绩却从来没有出过前三名。这一年,母亲花大价钱,为她买了一个成都户口,为此失去了买下门面继续扩张的大好机会。

四周的店铺越来越多了,做面的人也多了起来。母亲的手艺,显然无法应付下去。她必须请专业的厨师——可这样成本太大了,她开不下去了,她想重新开始做萝卜丝糕卖。

万紫不愿意,尽管她懂事很多,可是还是不愿意母亲重新扛上小担,走街串巷地去卖萝卜丝糕。她哭了好久,每天晚上都要哭,梦里也会哭醒。她仿佛又回到了资中时的生活,妈妈肩上的担子,意味着前景黯淡。

最后听妈妈说,关掉面馆,开个水果铺,她才松了一口气。

但生意依然不好,各种税越来越重。

事实是,当万紫考取成都最好中学的那一年,母亲重新开始了游街做生意的生活。她什么都卖,香烟、报纸、水果、糕点、核桃、瓜子、鲜花;什么地方她都去过,电影院、春熙路口、盐道街小学门口、新华书店的台阶下面,那时还有大片农田的牛沙南路……

万紫咬着嘴唇,心里每天都在替母亲担心,不知道她会不会被人踢翻了担子,人也滚到马路边上去。

妈妈那时对她说得最多的话是,好好读书,考上一个好大学。

直到高考前,妈妈才重新又开始做餐饮。她开了一家小锅盔馆,这不需要很多人手,她自己就能搞定。

万紫长大后,很多次想过母亲那些年的生活:她有没有生过病,有没有为这样年复一年日复一日的繁重压力绝望过,她有没有想过要找一个男人——关于后者,她想妈妈是自动放弃了。她已经不怎么拿自己当女人看了。

万紫去上海读的大学,一流的学校。消息传到资中,她舅母都跑到成都来看她了。但是三年之后,她却退学了。

那是因为寒假时,她遇到了一个叫陈先旺的男生。

他开朗欢快幽默大方,很容易给第一次见面的女孩子留下奇好的印象。他中专毕业,在一个小电厂工作。他有一个叔叔,开着一家大公司。于是他也自诩为富家子弟。和上世纪年代初刚有点小钱的很多人一样,万元户,就能让人活得无比的轻松自如,仿佛什么都不在话下,什么困难,对他来说都是小事一桩。这轻松的生活态度,深深地吸引了十七岁的万紫,她从小到大背得满满的焦虑和忧愁,只要在陈先旺跟前,会奇迹般地,全都消失。

只要放假,她每天都跟他在一起。

母亲并不知道这些,她苦尽甘来,心里充满了幸福。她觉得自己没有白白受苦,只要等女儿大学毕业,她就可以跟她一起享福了。

万紫每天早早就跑出家门,她也从不多问。这孩子几乎没有让她多操心过,她相信她,如同相信自己。她还有那么多的活要做,你当锅盔店是好开的吗?

开业的第一年,遇到某些人收保护费,她拒绝了。被砸了店不说,还被人在背后敲了一杠。她的腰从那时就一直在疼。后来她又托人,去请那帮人的老大开恩,把钱补齐交去。

去求人的时候,她哭得很伤心,差点就跪下来,可人家根本看都不看她一眼。

第二年,街道改造,从哪家门口开始挖,这里又有学问。她这次学乖了,一开始就给街道办事处的人送钱,说好话。最后她家门口的店前,留了一条过路的小道。这样早点她可以比别家赚很多。

白吃的,白拿的,这都不算什么了。最难过的是,常常要受人侮辱。那些光棍、无赖、没皮没脸的臭男人,知道她是个单身母亲,总想欺负她。要她去帮做小时工,一分钱不给,还要骚扰她。她要钱,他们提着棍,将她打出门。

可是过两天,喝点烧酒,又跑过来纠缠她。她有次发疯,将一筐锅盔冲男人兜头砸去,她不要命的样子,终于吓住了他们。那些人好久再不来了。

以后,她又卖起了酒酿汤圆,铺面里摆了三张小桌,还请了一个农村来的小女孩,帮她张罗。

尽管每天累个半死,可万紫每天穿得漂漂亮亮地跑出去,她心里还是感到很甜。万紫是她的收获,是长在她枝头上那颗沉甸甸的大苹果。她花费了自己所有的精血,才结出了这么一颗大苹果。她看在眼里,甜在心里。她只希望,万紫能一直这么挂在她的眼前,让她欢喜,让别人眼馋。

谁知道,这么香甜的一颗苹果,竟让陈先旺咔嚓给一口,吃掉了。

1992年春天,在学校里读书的万紫再也包不住怀有身孕这个事实了。

十九岁的她惊慌失措,无力面对所有的一切。她给陈先旺写了无数封信,陈先旺终于说:“那你回来嘛,我们结婚好了。”

她迫不及待地,立刻收拾行李,就回了成都。

给学校没有请假,也没有告诉妈妈。她太害怕了,好像不这样做,第二天孩子就会生在宿舍里一样。

直到三个月后,系里打了一封电报,经资中舅舅那里,转到她妈妈手里时,大家才知道发生了什么。

万紫已经快要生产了。

而且,和陈先旺已经住在了一起。

陈先旺的父母,对送上门来的这个儿媳妇,并没有多少好感。他们给了陈先旺一千块钱,让他自己去解决自己的问题。陈先旺工厂有单身宿舍,可是离市区非常远。万紫只好跟他住到那里去。

一幢六层楼高的简易房屋,一间挨着一间,家家门口都垒着炉灶。很多间房里,还会跑出几岁大的小孩子来。

陈先旺不用再每天坐班车上下班了,可是远离城市,让他特别生气。只要有机会,他就对万紫说,我要去看老娘。

换班的时候,他可以一走一个星期不回来。即便回来,也是和一群人打麻将。

万紫已经开始后悔了。可是她没有办法了。她不知道除了生下这个孩子,还能该怎么办。她每天都觉得睡不醒,好不容易爬起来了,就会去楼下面买菜。她穿着陈先旺的衣服,松垮垮的,旧兮兮的,她已经快要忘记学校时的生活了。她的同学,老师,还有校园里古老的大树。

偶然,一只鸟飞过,尖锐的鸣叫声会让她一愣。仿佛这声音是一块小小的玻璃,在她的心里“咔嚓”地划了一下。

她把手紧紧放在胸口,就像捂住了那滴血的伤口。

妈妈气急败坏地找来了。她怎么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仿佛眼前的一切,都只是一场幻觉。

她不停地对万紫说:“跟我回家,快跟我回家。”

似乎只要回到家里,这一切就都可以消失,就都没有发生过。

因为她这样说:“快把孩子去医院里做掉,再大点,就不行了。然后你回学校去,这里的一切,都不是真的。我已经告诉了学校,你是生病了。我们休学一年,我去找人,托大夫,送钱,他们会给你开证明的。一切都会好的。知道吗?”

万紫自从五岁以后,几乎再也没有见到过母亲这么无助、这么柔弱地跟自己说过话。看来她是真着急了,仿佛天塌了半边,而她非得撑着这口气,否则天就全塌下来了。万紫不敢,她有很多不敢,不敢离开陈先旺,不敢再回到学校,更不敢去医院做手术,还有一个不敢,她怕跟母亲回到家里,她怕母亲责怪她,恨她,骂她。

妈妈扑通一声,就跪在了她的面前。她哭了,哭得撕心裂肺,地动山摇。

万紫也跪下去,跟她一起哭。陈先旺走了进来,不满地赶着围在门口看热闹的人:“滚开滚开,他妈的没见过世面啊。”

他竟把这一对悲痛欲绝的母女叫做“世面”!他一开口就惹恼了万紫的母亲,她跳起来,死死揪住陈先旺的领子,将他顶在墙壁上。她的劲好大,几乎要掐得他出不了气了。她咬牙切齿地骂陈先旺:“混蛋,流氓,恶棍,赔我女儿的大好前程。”

陈先旺伸出手抵挡着,却不敢使大力气。万紫哭着扑上去求妈妈放了陈先旺。

“我会把孩子生下来的。”她说,“我们已经在一起了,你说怎么办。”

万紫的母亲,这个时候,仿佛才第一次看到房间的双人床,还有黄旧旧的蚊帐。

她仔细看着女儿,万紫全身,穿得乱七八糟,头发也乱蓬蓬的。肚子高耸,脸上甚至有了斑点。这再也不是上海一流大学的女大学生了,她的未来,唉,她已经可以看到了。

这突然的看清和明白,给母亲的打击,似乎比听到万紫离开学校跟人同居更令她恐惧和绝望。多少年憋着那鼓气,就是让万紫总觉得她气鼓鼓的那股气,没有了。她整个人一瞬间,就仿佛被刀扎了一下,轰然瘪了。

她问万紫:“你真的不肯听我的话?”

万紫说,是的,妈妈,等我生了孩子,再来看你。万紫已经哭得喘不过气了。

可是母亲说:“不,我再也不要见到你了。从我走出这扇门之后,我们母女俩就是路人。我后悔为你付出这么多,吃了这么多苦。我只希望有一天,你能知道,你都做了些什么。”

三个月后,万紫生下了女儿陈乔茵。

半年后,她被电厂招工,当了一名技术员。她一直也没有再去看过母亲。但是舅舅告诉她,母亲回了资中,用积蓄开了一个烟店。

小生意,勉强糊口。她不跟人交往,几乎谁也不理,更不提女儿。实在有人要问,她就说自己是一个孤老婆子。

万紫手里抱着女儿,心里说不出的剧痛。

这个时候,她已经结了婚。而且也发现陈先旺并不像以前那样,能带给她勇气和快乐。就好像笑话一般,进入婚姻生活后,他之前的那些特质,成了恰恰相反的东西,他的无所事事,吹牛爱玩不管家,带给她的,只有悲哀烦恼和劳累。

她才二十岁,已经做了母亲。她一想起她自己,也是妈妈在她这个年龄生的,就为前途悲观起来。看着怀里小小的女儿,她开始怀念起读书的日子。她后悔了,如果当时,能听母亲的话,也许就好了。

如果她自己不够争气,女儿的未来,就会很惨淡。和当初母亲想的一样,她也想到了改变。

这一年,电厂开始转制,要和另一个大的发电厂合并。她见到了来谈判的两个年轻人,他们都是硕士毕业,在这个小小的工厂引起了一阵骚动。

万紫跟他们在一起工作了一段时间后,她下定决心,要考研究生。

可是当她把这个想法告诉陈先旺时,却招来陈先旺的一场大笑。他无法想象,一个拖着孩子的女人,大学都没读完,居然要考研究生。

他把这话当笑话拿到麻将桌上去讲,一边码牌一边嘴里叼着烟,眼睛眯起,躲避着烟熏。他的麻友们就说,陈先旺你得管好你的老婆哟,她看来是想要离开你啊。

陈先旺不满地拿下烟,啐口痰,说:“屁,她能飞出我的掌心?”

万紫对他说:“你支持我吧,我能走出去,找到更好的工作,也是帮助你。说不定我们的命运,都会发生改变。”

但陈先旺不觉得目前有什么不好,他在工厂里,还算是个小技工。休息的时候,可以和那些笑起来声音粗嘎嘎的女工们比赛摔跤。大家一个压住一个,体味到另样的快感。

“在这里挺好的,你也别胡思乱想。”

他喜欢游手好闲过日子,有十分力气,绝不使出五分来。

万紫复习了五年,三次考试失败后,她终于被北京的一所高校录取了。

“为什么要考研究生?”拿到录取通知书,她请客时,工友都这么问她。

虽然知道,她这样的选择很好很正确,可是他们还是忍不住要问。因为他们这话背后的潜台词是:“为什么我们不会这么做呢。”

万紫说:“因为读硕士可以公费。”

是的,那时本科已经开始收费了,而且一年比一年高。

这时厂里的情况也已奄奄一息,大量裁人。陈先旺也在名单之列,他领着胖胖的、走起路来像个小鸭子的乔茵,说有什么了不起,回老伙儿(父亲)家去就是。

是哟,他有赚大钱的叔叔,不怕。

万紫去北京上学前,专门去拜托了公婆。他们似乎已经看到这场婚姻的未来,对接手乔茵颇有怨词:“那是你控制不住自己,寻欢寻出来的结果,现在你不管了,就扔给我们了,负责不?”

万紫说,我不负责。我知道的。只要我毕了业,一定将她接到身边。求求你们,先帮我们带这几年。何况先旺也在她身边。

婆婆拿出纸笔:“那你先要写明,永远不许跟先旺离婚。”

万紫二话不说,就签了字。

她特意回了趟资中,母亲却不见她。多年做单身母亲,为谋生而惨烈的挣扎,还有万紫的背叛,让她对周围的人,尤其是亲情彻底失去了信心。她宁可给不相识的叫花子一碗饭,也不肯赊给邻居一分钱。她成了一个小气刻毒、怨气十足、心怀仇恨的老太婆。

她不相信万紫了,对谁她都不再信任了。

万紫研究生毕业后,又保送直接上了博士。博士读完后,她留在了北京,在一家外资技术公司,做业务主管。

这中间,她和陈先旺离了婚。不是她主动要求的,而是陈先旺找了一个年轻女人。他失去工作后,开了个小茶馆,顺便开着个彩票店。他依然是无所事事、万事不愁的老样子。生意那个女人照看着,两人也常打架。

离开成都九年后,万紫将乔茵接到了自己的身边。

这时,乔茵已经长成了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女。她身上那些毛毛刺刺的东西,开始出头了。她觉得谁都对不起她,尤其是母亲。她没有尽到一个做母亲的责任,所以现在她也不配管她。

她从小时候的不知所措,变成了疑惑,等到进入青少年,则成了愤怒。

她喜怒无常,不愿意跟万紫多说一句话。

近两年里,母女俩的交流一直也没有顺畅过。加上万紫工作繁忙,出差出国,都是家常便饭。去年,她突然发现乔茵常常逃学,还和几个孩子在一起,成立了一个摇滚乐团。

她想回家就回家,不回家的时候,万紫一点儿也不知道她去了哪里。

夜深人静,她坐在客厅里等着乔茵开门的声音。她仿佛看到,多年前,她对母亲所做的那一幕,就要发生在她自己的身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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