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遥赶到医院的时候,婆婆已经在急诊室的病床上了,公公正在旁边手忙脚乱地忙活着,护士看着老爷子一个劲添乱,有点不耐烦地说:“您家里还来了别人没有?您在这什么忙也帮不上,您还是先出去吧!”
老头刚要说什么,姚遥一个箭步冲上去,说:“有人有人,您有什么事跟我说吧。”公公看看姚遥,可来了救星了。
医生走过来说:“等会儿吧,刚去拍了片子,等片子出来才能看结果,看这个样子是骨折。要是骨折的话呢,你们得作好准备,要么住院,要么就回家护理。”
姚遥还没说话,床上的婆婆说:“我不住院!我回家!”
姚遥走过去安慰老太太:“妈,咱们听大夫的好不好?人家让咱们住,咱就住;人家说不需要,咱们就回家养着。”然后姚遥在婆婆耳边低声说,“到了医院就得听人家大夫的,要不人家不给咱们好好治。”
转身从病床那儿走出来,姚遥问公公,刚才在哪里照的片子。公公想了想,囫囵说在二楼,哪里也分不清楚了。姚遥嘱咐老爷子:“您就在这坐着,哪也别去,我妈要叫您就过去。我现在上二楼等片子,应该差不多了。”
姚遥上楼取片子。大夫先给看外伤,一边看一边问老太太:“您这是怎么摔得呀?”老太太气哼哼地说:“我们俩遛弯,老头子走在前头,走得贼快,我叫他他听不见,我说紧赶两步吧!嘿,踩在一张塑料纸上了,就是小孩吃的冰棍纸,一屁股我就坐地下了,这疼得我呀!要不是人家过路的叫他,他还听不见哪他!”
大夫乐了,说:“行,您精神头还好。现在哪不能动啊?”
老太太说:“这屁股、大腿都不行,一动就疼。”
大夫说:“反正啊,伤筋动骨一百天。一会儿片子出来我给您看看,能打石膏咱就打石膏,不能打,就只能卧床。您要想回家养着呢也没问题,我把药给您开好了,按时吃药,不过您得请个护工,要不然,您这在家里想上个厕所都上不了!”
老太太刚要说话,姚遥拿着片子跑进来,赶紧给大夫看。大夫把片子放在灯箱上,看了一眼,说:“挺明显的,大腿骨骨折。还不错,尾巴骨没事,也算万幸吧,要不然连坐都不行了。你是闺女是吧?”
姚遥说:“是儿媳妇。您说吧,我们是不是办住院?”
医生说:“这种情况住院不住院都差不多。我建议老人回家静养,这样她能自在点。不过你们最好请个护理,给她擦擦身、洗洗弄弄、做个饭什么的,要不你们都上班,白天怎么弄啊?”
姚遥回头看看老太太,老太太一脸的不乐意,说:“我不要保姆,弄一个生人来家,我更不自在!”
医生笑着说:“那您就住院吧,这儿有护士,有什么事你还可以找护工。”
老太太说:“我可不花那冤钱!姚遥,咱们还是回家,我没事,不就躺着吗?我躺着还要什么侍候?”
姚遥没辙,让医生给做好了固定,和老头一起把老太太抬进了车里。开车到楼下,老头又叫了几个老邻居,连抬带搬,把老太太弄到床上了。人家都走了,公公才说:“我给庄重打电话,他没开机,他是上班呢?”
姚遥含混着答应着,跟公公商量:“爸,要不我搬回来住吧!每天早饭晚饭我来弄,中午饭您给妈凑合一顿。早上洗脸刷牙换衣服我都给弄好,晚上回来我给擦身子,中午您就盯着点,给妈接个大小便什么的。刚才我问大夫了,一个月之内我妈还下不了床,大小便都得在床上解决。我这就出去,去买便盆,我再弄个轮椅回来。两个月后就可以坐轮椅,您就能推着我妈走走了。”
公公说:“姚遥,那你还得上班还得侍候她……”
姚遥笑着说:“那就看您的本事了,什么时候能劝我妈同意找个保姆,咱俩就都能解脱点儿。”
姚遥又心急火燎地出去买便盆、买轮椅,之后又跑回安东家,跟安东说马上就搬走。安东说:“这么快就和好了?”
姚遥苦笑着说:“不是。我婆婆骨折,她不想住院又不肯找护
工,我只好搬过去,先照顾她两个月吧!”
安东说:“庄重呢?”
姚遥说:“我公公给他打电话了,没开机。所以才找我!算了,回头他爸会告诉他的。安东,谢谢你收留了我这么多天,我先走了,也没给你收拾收拾!”
安东摆手说:“咱俩之间就别说谢了。想想我跟你说的,这件事你不要大包大揽,毕竟是他母亲受伤生病,要让他承担起来。他得长大了。”
姚遥感激地说:“谢谢。我明白。”
等到姚遥把大包小包搬到婆婆家,已经晚上十点了。姚遥给公公示范了便盆的使用方法,又把轮椅给支好,告诉公公怎么用,而且一再强调,现在还不能用,要等到两个月以后,才可以下床。公公婆婆催姚遥赶紧睡,姚遥进了盥洗室,婆婆跟公公嘟囔:“庄重怎么回事?你又给他打电话了没有?他们俩是不是有事啊?”
姚遥听见了,不愿意他们再猜来猜去,就故作镇定地出来,俩老人只好闭嘴了。
第二天早上,姚遥把牛奶热好,烤了面包片,煮了鸡蛋,然后过来给婆婆洗脸,又把婆婆摘下来的假牙洗干净,让老太太用盐水漱了口,装好假牙,开始吃饭。
这边吃着,姚遥在那边厨房里忙活着。把锅碗瓢盆洗干净,公公嘴里嚼着面包过来说:“我来洗我来洗,你赶紧上班吧!”
姚遥说:“今天中午您先凑合做一点简单的,晚上我回家带菜,明天您中午再做点我妈爱吃的吧。”公公低声说:“姚遥,你和小重没怎么吧?”
姚遥镇定地笑笑,说:“没怎么。我上班了,您跟我妈在家要当心,我妈躺着不能动,心情肯定不好,您别较劲!”
姚遥出门的那一刹那,眼泪喷薄而出,可是正是上班的时间,姚遥来不及找纸巾,赶紧用手背拭去泪水,开车上班了。
办公室里,一对老夫妇正等着姚遥。晶晶把他们迎进了小会议室,给老人泡了茶,像往常一样,晶晶需要先帮姚遥做一些案头工作。要把当事人的来意、目的和希望解决的方式方法记录下来,供姚遥有一个初期的了解。但是当晶晶作完自我介绍的时候,老夫妇俩对视了一下,老太太说:“您不是姚律师?”
晶晶重申:“我是姚律师的助手。您二位可以先跟我谈,姚律师今天会晚一点到,她家里老人病了,她说要晚到半小时左右。您把情况先跟我谈,我会给她汇总出来。”
俩人又对视了一眼,老头很慈祥地说:“不是我们不信任您,我们还是等着姚律师吧!她说晚一会儿,我们就多等等。您这要不方便,我们就到楼下去转转。”
晶晶无语,只好退出来。这俩人也真是奇怪,也不说来干什么,就说要跟姚遥咨询;问他们怎么知道姚律师的,说是街道推荐的。晶晶暗笑,姚律师的名字都传到街道了,这妇联的作用真是大啊。
姚遥比估计的时间早到了十分钟。晶晶看见她进来,又是一副没睡好的样子,就关心了一下:“老太太怎么样了?”
姚遥说:“骨折。不过还好,只是大腿,医生说在床上静养就行了。岁数大了,打石膏也受罪,别的方式也没有,我就给侍候几天吧!”
晶晶说:“这人老了就是容易遭罪!对了,那俩老头老太太来了,就是我跟你说的那个,在电话里吞吞吐吐什么都不肯说,非要见你!刚才我说去问问吧,嘿,还是不说!打死也不说,就等你呢!你赶紧去吧!”
姚遥说:“你也一块来吧。现在我的脑子不好使,咱俩一块记,省得落下什么。”
晶晶给姚遥带着笔记本、录音笔先后脚地进会议室了。会议室里鸦雀无声,两个老人坐在椅子上,连窝都没动。晶晶还以为俩人走了呢,一推门,看见俩人就那么坐着,互相之间连话都不说。
姚遥先进门,说:“我是姚遥,您两位是?”
两个老人同时站起来,可是又看见了跟在后面的晶晶,老头伸出的手停在了半空中,姚遥看见了,赶紧说:“这是我的助手,晶晶。都是我们事务所的工作人员,她是帮我整理材料的,按照规定,她可以参与情况的了解。你们别担心,她和我一样,在这个房间里看到的听到的,都属于你们的隐私,如果外泄,我们是要负法律责任的。”
老头这才把手向前伸了伸,姚遥上前握住,感受到了一只满是沧桑老茧的手。四个人坐下,姚遥问:“两位老人家,你们找我是想解决什么问题呢?我主要负责的是婚姻诉讼,其他的家庭纠纷、财产纷争、儿女赡养我也可以帮上忙。您两位是……”
老太太没说话,从随身带的布袋子里掏出一张纸,手写的,字体很大,内容很简单:
“我叫方菊花,今年六十七岁。我老伴叫刘友国,今年七十一岁。我们结婚四十三年,有一儿一女。现在我们自愿离婚,房子给我,儿女都已经成家单过,不用抚养。”下面是两个人的签字,还有手印。
这是姚遥见过的最简单、最言简意赅的离婚诉讼了。姚遥看过之后,把纸放在桌子上,问:“方阿姨,我能问问吗?您和刘大爷已经生活了四十多年,生儿育女,经历了这么多,为什么要离婚呢?儿女们同意了?”
方菊花老太太一脸慈祥宁静,点点头,说:“都跟他们说好了,都同意了。本来嘛,也没什么,我还住在家里,他爸住外面,就是过年过节周末的时候他们辛苦点,要多去一个地方看看。我那俩孩子都还孝顺,我给他们分派好了,闺女来看我,儿子就去瞧他爸,到下个礼拜的时候,再换过来。过节也是这样,一家来我这儿,一家去他那儿。挺好!”
姚遥小心翼翼地问:“那您能告诉我,你们离婚的原因是什么吗?”
老头看了看老太太,老太太说:“这个也要写在上面吗?”
姚遥说:“是啊!不管是协议离婚还是到法院提起离婚诉讼,第一条就得问离婚原因。您看现在小年轻们,有的是闪婚,互相了解不够,所以婚后不合;有的是婆媳关系处不好;还有的呢是第三者插足、家庭暴力,您两位这离婚原因上怎么写呢?”
老头显然没有想过还有这一条,又看着老太太,老太太问姚遥:“姚律师,那他们来办离婚都写什么?写什么人家给判呢?”
姚遥实话实说:“一般写‘感情破裂’的多。但是那大都是青年夫妻,像你们这样结婚四十三年的老夫妻,这个理由我不知道能不能被认可。您知道,咱们的法院也好,民政部门也好,遇到离婚诉讼,第一反应就是调解,调解不成才判离……”
老爷子突然说话了:“我可不要调解。这一调,不是街坊四邻都知道了!”
姚遥说:“所以,您二位要是真的想离婚,就要如实地告诉我想离婚的原因。”
晶晶听了半天,实在憋不住了,问:“你们是不是因为拆迁呀?想多分点钱?”
老太太显然被激怒了,站起来说:“姑娘!你怎么能这么说话?我们拆迁都好几年了,现在我有房子住,我儿子姑娘都有房!我们可不是那种人!为了钱什么都干得出来!”
姚遥赶紧给老人赔礼道歉,说:“您千万别生气。因为之前我们确实代理过这样的案子,还不止一例。虽然我代理一起案子就有一笔收费,但是对这样的情况我们还是得说‘不’。第一,我们不能欺骗政府;第二,我觉得这也是对婚姻的亵渎。我相信您二老一定是有原因的,但是我也希望您能回去再仔细考虑,毕竟都快五十年的婚姻了,多不容易呀!如果有相处上的问题、沟通上的问题,我可以给您推荐专家来解决,不必非要离婚。”
方菊花被姚遥这么一说,逐渐平静下来,说:“我们真的就是想离婚。确实是因为我们感情不和,这么多年了,眼看黄土快埋脖子了,都不想再将就了。想在临死之前过几年自己想过的日子。没别的,就是想,睁眼闭眼一辈子,别临走临走留下什么事,眼都闭不上。”老太太说最后一句话的时候,看了老头一眼,老头低了低头,眼泪花直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