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想通过张淼直接接触李新民，被张淼断然拒绝了。委托书上写得清楚明白，张淼是李新民的全权委托人。张淼对院方所说的每一句话都代表了李新民。
但是，医院不这么想。当一个权力机构想做事的时候，它的能力还是很大的，有时候甚至会大到不可预测。医院几乎没怎么费劲就查到了李新民的底细，当院方发现李新民也是一名医生、并且就在直线距离并不遥远的社区医院任职的时候，院方负责人的眼睛都亮了。
李新民在浑然不觉的情况下被监控了。
本来就是一个平静的星期一，李新民整理日渐轻松下来的心情，正在试图慢慢回到原来的轨道。他觉得家里的事情处理得差不多了，自己能做的都做了，现在剩下的只有等。他把车开进医院的大门，他拿好钥匙往熟悉的药房里走。他看见了院长，那个慈祥的老太太、并不经常出现在医院里的老太太，正在大门口、挂号室的门前笑盈盈地迎接他。
李新民狐疑地看着院长的笑容，院长却立刻迎上来，拉着李新民的手，说：“新民啊！上班了！怎么样？家里的事情都处理好了吗？”
李新民本来已经平复的心情又波荡起来。他鼻子一酸，赶紧掩饰，说：“好了，好了。”
院长拉着李新民的手就往他的药房里走，进门之后就很自然地关上了门。李新民看见院长很自然地坐在了自己的那张椅子上，他就只好靠着药柜站在一边，等着院长说话。
老太太逐渐收敛了笑容，用同情和悲切的语气说：“新民啊，你妈妈的事我们都知道了。咱们虽然是小医院，可是大家都还是很团结的。你看，家里要是有困难的话你就提啊，经济有困难就更要说，跟我提出来，咱们能帮一定要帮的。”
李新民感动得一塌糊涂。他第一次觉得，组织是如此的重要，如此能让人温暖。他礼貌地摇摇头，说：“没有困难，我还行。”
院长话锋一转，说：“那新民啊，我听说你妈妈那件事还不太顺利？你跟医院还有些不愉快？”
李新民实话实说：“我妈死得不明不白，现在基本上可以认定是医疗事故。我找了律师，正在打官司。”
院长看着李新民，眼睛对着眼睛，问：“你家里同意你打官司？”
李新民低着头说：“其他人还好，主要是我爸，他不太同
意……”
院长舒了一口气，说：“新民啊，你知道你爸为什么不同意你打官司吗？你应该好好了解一下老人的想法。你母亲走了，你应该更尊重你父亲才对，可别让你爸再伤心了。”
李新民看着院长，不知道她要说什么。
老太太自顾自地说：“你想啊，当初为了你能到咱们医院来工作，你父母那可是托了不少人、做了很多工作的。你能端上铁饭碗、旱涝保收，都是你妈你爸托人托来的。可是你知道吗，咱们这个医院，当初为什么能同意接收你？那还不是因为街道领导是你们家亲戚？你妈妈看病的那个医院，也属于咱们这个街道，我也不瞒你，昨天人家医院就把电话打来了。先打到街道，正好是你那叔叔接的。我跟你说啊新民，你叔叔跟人家医院是很熟的，逢年过节，街道和医院走动得也是很勤的。你这么一来，你叔叔多被动！你给他添了多大麻烦啊！”
李新民很不爽。他遏制着自己的复杂心情，尽量客气地对院长说：“我妈是他们医院给治死的，到现在，连个说法都没有。我只能告。他们要是心里没愧就直接到法院说嘛，这样打电话找人的算什么！”
院长叹口气，站起身拉着李新民坐下，苦口婆心地说：“新民
啊，你知道你这样一告得给多少人带来麻烦吗？远的不说，就说你叔叔吧，当年也是跟你们家、你父母关系好，这才费劲巴力地把你弄进来。原本说呢，让你先在咱们这个小医院里锻炼几年，以后找个机会，还给你调到那家医院去呢！你这么一来，让你叔叔为难，跟医院的关系搞砸了不说，还耽误了你自己的前程啊！啊对了，咱们这个小医院，每年都需要三甲医院的支持，医生啊、专家啊，我刚跟人家谈妥，人家刚答应明年开始，每周派一个专家来咱们医院坐诊，支持咱们工作。你看你这一来，咱们这小医院可有点吃不消啊……”
李新民一脸的莫名其妙。他实在搞不懂，这原本就是自己的家事，怎么会牵扯出这么多瓶瓶罐罐来。他不知道该如何应对，好在院长也没有让他立即表态的意思。但是他一直听着，并没有说话；院长就那么一直说着，也没有要走的样子。李新民心里明白，只要自己不说话，院长就不会停下来。
李新民开始想怎么办，他第一个想到的是给张淼打电话，给姚逸打也行。他完全糊涂了。原本，他只想过自己要为这场不可预知的官司耗上无限的精力和物力，但是他没想到，牵一发动全身，他还能影响到这么多人。
院长不知道李新民在想什么。她一边滔滔不绝，一边拿眼睛扫着李新民的表情。李新民的木讷在脸上一览无余。院长不知道这样一张脸里蕴涵的意思是什么，她不熟悉眼前的这个年轻人，她以为这是他冷漠和反抗的表现。说了快一个小时以后，院长累了，她最后总结陈词：“新民啊，我建议你回去再跟你父亲商量一下。我还是那句话，你太年轻，太意气用事，做事不考虑后果。这件事，于公于私，你都得征得你父亲的同意。孝顺孝顺，你得顺着他啊。你母亲走了，你就剩父亲了，你不听他的意见，一意孤行，非告不可，你想想，你爸爸跟你叔叔—虽说是远房的，可也是一门子里的亲戚，以后怎么处啊？你父亲在家里，怎么处呢？还有你自己的前途、咱们医院……都在你的一念之间啊……”
李新民都不知道院长是什么时候走的，走的时候什么样。他颓然坐在椅子上，空荡荡的药房里只有他一个人，可是院长高频度、高密度的声音还在他耳朵边萦绕着，挥之不去。他看了一眼挂在墙上的大钟，指针已经指向了中午十二点。他打开门，听到了旁边诊室里大姐们敲击金属饭盒的声音，他开始觉得头疼。
等楼道里所有声音都没有了，一切都静下来的时候，他给姚逸打电话，颠三倒四地诉说着上午的遭遇。姚逸用安慰的语言尽力平复着李新民的心情。她对李新民说：“只要你确定，自己做的是正确的，就坚持下去，不要动摇。你一定要明白，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人、任何事能比你妈妈的生命更重要。”
李新民做了一个深呼吸，他对着电话点点头。
姚逸看不到李新民的动作和表情，提醒他说：“还有，既然医院能找到你的工作单位，就能找到你本人。你要有思想准备，今天的谈话只是一个开始，后面还有更多的东西等着你呢！”
在这件事上，姚逸的未卜先知是正确的。医院似乎是摆明了要跟张淼抢时间，他们要在法院正式受理这件案子之前用尽办法、找尽关系。如今，李新民在明处，医院在暗处，李新民的一举一动医院都知道。但是医院在私下里做了什么，李新民却一无所知。
从班上回来，李新民在回家的路上就接到了大爷的电话，让他先去家里一趟，新民爸有事要跟他说。李新民掉转车头，一猛子来到大爷家。谁知，一进门，老爸的一记耳光就狠狠地挥了过来。
李新民一只脚还在门外，他右手捂着火辣辣的脸颊，疼得说不出话来。父亲被大爷大妈拉着，很多人的声音瞬间冲了出来，一直冲到楼道里。李新民听着几个人的声音一起在说：“有话好好说嘛，您这是干什么？”“新民年轻不懂事，您别生气啊！”
李新民站定了，没动。大妈一把把他拉进屋里，摸了摸他红肿起来的脸，问：“新民，没打疼吧？你这孩子啊！真是！怨不得你爸生气啊！”
大爷拉着李新民坐下，嘱咐老伴：“去，给新民弄块凉毛巾，擦擦。”然后又推新民爸，“你有话不能好好说吗？”
新民爸哆嗦着，指着儿子，语无伦次：“你……你气死你妈，你还要气死我是吧！你说！谁让你去告医院的！谁让的？！”
李新民无怨无悔地挨了一巴掌，他咽了一口气，说：“爸，你能不能信我一回。我都找了我们大学的专家教授，都已经认定了我妈是被医院给治死的。你信我，咱们一定能告赢的。”
新民爸的手更哆嗦了，指着他说：“你……翅膀硬了，我说什么都是放屁了，是吧！人家医院给我打电话了，你以为人家是那么好告的？就算你说的是，就算你妈是吃错了药吃死的，我问你，你告赢了打算怎么着？”
李新民缓缓放下捂着脸颊的手，看着老爸的眼睛说：“我想让医院承认，我妈是死于院方的医疗事故。他们要认错，要承担责任！”
新民爸拉着大爷的手说：“你们说，这孩子怎么这么糊涂啊！他怎么就不明白啊！”
大爷拉着新民爸的手说：“你别着急，别着急，我跟他说。”大爷坐在李新民和新民爸之间，现在放开了拉着新民爸的手，又拉上了李新民的手，“孩子！今天医院都跟我们说了，就算是你打赢了官司，也赔不了你们多少钱。人家医院说了这件事呢，是个意外，就算人家医院有责任，你当天夜里陪护的家属就没责任了？还有，人家说，如果私下里协商的话，可以把你妈住院、看病期间的花销减免。你爸算过了，你妈光自费药、自费检查这一块就花了三万多。人家这么一减免，这笔钱就省下了。就算你打官司打赢了，能不能给三万都不好说。就算给，也得等个猴年马月。如今你妈已经没了，你还死捏着这个理儿干吗？开始呢你说你要和医院打官司，我们没吱声。可是我们心里头跟你爸是一个想法，那官司是好打的？咱们平民小户，跟一个大医院怎么打啊？你爸是心疼你！这不，医院前脚来电话，你叔叔后脚就来电话了。人家费了半天劲、看你爸的面子，给你找了个好工作。人家跟我们都实说了，街道和医院是共建单位，医院的头儿和你叔叔关系特好，你这么一弄，人家医院没费劲就打听出来了，一个劲跟你叔叔说好话。新民啊，现在是医院求咱们，医院跟你叔叔说的还是客气话；你叔叔跟你爸爸说的，也是客气话；可要是你再这么告下去，等到法院真开始判了，咱们可就客气不了了。你爸的心思你还不明白吗？别的都不怕，万一把你这叔叔得罪了，你这饭碗是说砸就砸啊。你得体谅你爸，我们这都是为了你好啊！孩子，杀人不过头点地，你就要给道歉不是吗？你是孝顺儿子，我们都看在眼里了，你妈在那边也肯定看见了。人家医院也说了，咱们要是接受调解，人家就当面给你和你爸道个歉，那个刘大夫，也得来，给你们鞠躬、道歉。咱还要怎么着啊？依我说，这也就可以了吧！人家这么大一个医院，钱也答应赔、错也答应认，咱们见好就收吧！你妈走了，你爸除了你，啥都没有了，你可得听你爸的，不能惹他生气。你想想，要是你妈还活着，她能同意这么闹吗……”
大爷一边说，一边看着李新民。新民爸和李新民的大妈都哽咽着，新民爸更是老泪纵横。即使是在新民妈火化的那一天，老头也没有这么伤心、流过这么多眼泪。
李新民眼睛里含着泪水，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