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问题,”欧柏自信地回视他,“这个我已经计算过了。只需发射一枚火箭把太阳帆送到RT上,将它安装在特定的位置,太阳帆就能吸收太阳放射出的光子,让RT偏离原来的轨道。”他犹豫了一会儿,终于从衣袋里掏出一个闪亮的光盘扔在贺利斯的办公桌上。“里面有详细的资料,如果你不明白的话,可以仔细研究一下,别让我教你怎么做。”他看着贺利斯,嘴角的笑容慢慢凝固。“如果不是为了戴蕾和丹尼尔,”他从齿缝间挤出这句话,心脏跳动得特别缓慢,“我是绝对不会告诉你这些的。”说完,他冷冷地转过身,头也不回地向外走去。
欧柏面前是一座外墙涂满卡通人物的小楼,孩子们的嬉闹声从窗口流泻出来。欧柏踮起脚朝窗子里看了看,许多衣着鲜艳的小孩在院子里跑来跑去。不远处突然爆发出一声尖叫,一个小小的身影冲过来,一头扎进欧柏的怀里。
“丹尼尔!”欧柏俯下身去,把儿子紧紧搂住。有多久没见面了?他也记不清。RT左右了他的心情,有一阵子他几乎天天沉浸在酒精和数据中,企图忘却一切。
但丹尼尔显然没有忘记他,还因为长久的离别对他更为亲昵了。欧柏慈爱地摸了摸丹尼尔的头,冷不防身后传来“啪”的一响,关闭车门的声音,他下意识地转过头去,是戴蕾。戴蕾正叉腰站在汽车旁边,歪着脑袋,透过闪闪发亮的镜片审视着他们。从欧柏的角度望过去,正好看见她那修长的双腿。
“你在这里做什么?”戴蕾语气有些冷淡地说,她的嘴角微微向上扬起,显示出一丝不快。
“看孩子。”欧柏老实地回答,目不转睛地打量着戴蕾。几个月不见,她更漂亮了。
“看孩子?”戴蕾的音调骤然从谷底升上山顶,她抽动着嘴角,“今天不是星期日。”
“不要那么死板好吗?”欧柏说着摊开两手,刻意做出无辜的表情,“你知道的,有些星期日我没有时间。”
“是吗?”戴蕾的表情却说明她显然不相信他的话,“你已经失业几个月了,并且一直没能找到新的工作,我只对这一点知道得很清楚。”她嘲讽地说,皱起了眉头,“你身上的衣服超过三天没有洗了吧?”
她还是这么挑剔。欧柏苦笑了一下,放开丹尼尔,站起身来,企图和戴蕾进行一场认真的谈话。戴蕾却退开一步,有些厌恶他身上的气味似的,一面嘴里还在念叨:“让我来猜猜看,你吃过洋葱、火腿和胡萝卜吗?”她夸张地抽了抽鼻子,“还喝了酒,街头小饭馆里常出售的那种……叫什么来着?”她不屑地瞥了欧柏一眼。
欧柏被她搞得恼火起来,不快地说:“你不必对我这么苛刻,戴蕾,我知道你经常出入高级场合……”而且还是和贺利斯在一起,该死,他越想越生气。“早知道你在对我看望丹尼尔这件事情上如此刻薄,”他越说越激动,“当初我就不会把孩子的监护权让给你了!”
“让给我?”戴蕾以不可思议的神情瞪着他,反唇相讥,“你认为法官把孩子判给一个失业几个月、经济没有保障、将生活处理得一塌糊涂的父亲是顺理成章的事?”她不禁冷笑了一声:“欧柏,这就是你的逻辑吗?”
欧柏张了张嘴,正要反驳,却突然意识到一个可怕的事实,如果他接着反驳下去,那么他们就会走上几个月前的老路:互相指责,争吵不休,直至不欢而散。他只好忍住了,他的确不想和戴蕾吵架,但不知为什么两人一见面就会如此,他总是难于控制自己。
他尽量压低声音,诚心诚意地对戴蕾说:“也许以前真是我不对……”让他说出这句话实在是很艰难,可戴蕾好像并不领情。欧柏抬起头继续说道:“但现在和以前不同了,戴蕾,你没看今天早上的新闻吗?你知不知道今天有多少人采访过我……”说到这里,他的语气有些激动。
“新闻?”戴蕾又退开了一步,有些嫌恶他似的,“你不说我倒还真的忘记了——不如说我宁愿将它忘记。”她的脸上带着一丝报复的快意。“那所谓的新闻,几个月前我就从你的口中听过成百上千遍了!”
“它被证实了!”欧柏张开双臂,好像努力要证明什么,实际上感到戴蕾比天文中心的人还要顽固,“它被证实了,RT真的出现了!”
“不要在我面前提起这个名字。”戴蕾厌烦地说,俯身拉起丹尼尔,想要把他带走。
“你为什么不明白呢?”欧柏控制不住地喊道,“我成功了!几个月以来我为此被你指责,可现在事实证明我是对的!”
“我看你到现在还没有搞明白,”戴蕾停住脚步,眼神里不知是愤怒还是失望,“我们关心的并不是你所谓的成功。”
欧柏木然地张了张嘴,想要解释,戴蕾却已经拉着丹尼尔走了。丹尼尔一面踉跄地被母亲拖着走向汽车,一面含着手指,睁大一双明亮的眼睛来回看着自己的父母,就像他几个月以来所做的那样。
熟悉的酒吧。啤酒。灯光。狂欢。
一群一群的年轻人,脸上带着迷醉的表情,在震耳欲聋的音乐里疯狂地扭动着自己的身体。闪烁的灯光将黑暗切割成大块的碎片,使酒吧显得更加暗淡。
欧柏不记得自己是怎么来到这里的,他仿佛已经醉了,只是一杯接着一杯地喝着酒。他的身边拥满了人,还有嘈杂的啸叫。
“嘿!”他的肩膀猛地被人拍了一下,欧柏只顾低着脑袋喝酒,没有回头。一张满是酒气的脸凑到他的眼前,在暗影里看不清楚容貌。“我在今天的报纸上看见过你。”那个人带着醉意说,小声嘎嘎地笑了起来,“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你叫欧柏。”他得意地摇晃了一下脑袋,搭在欧柏肩上的手捏得更紧了:“我说得对吧?”
这声音有些刺耳。欧柏回避地偏过头去,只是沉闷地喝着酒。
“真有你的,”那个人不在意似的继续亲热地说,“早上我听说小行星就要撞击地球时被吓了一跳——那个叫什么来着?RT?”
欧柏还是不想理他。
“嘿——这里!”他身边的那个人突然高喊起来,“你们看谁在这里?”
音乐停了,旋转的光球悬在半空,人们停下脚步朝这边看。这种注视让欧柏感觉不自在起来。那人扬手在空中划了半个圈,扶住欧柏的肩膀,骄傲地宣布:“欧——柏——!就是新闻里的那个欧柏!”他说话的口吻活像他自己才是欧柏一样。
舞厅上方好像划过了一道闪电,人群像浪潮一般爆发,欧柏来不及反应,只觉得无数的黑影朝他汹涌而来,很快就挤占了他周围的每一寸空间。那个人还在兀自接连不断地说着什么,可现在已经没有人去听他的了。许多的胳膊在欧柏眼前晃动,灼热的气流环绕在他的脸庞,他说不出这是什么感觉,就已经被人们抬起来了。
欧柏被人们抬起来了,人们狂叫着将他抛向空中,正像对待凯旋的胜利者一样。欧柏被高高地抛起又接住,很快再次被抛起。每一次被抛到空中时,欧柏就感到孤立无援,酒吧的屋顶离他越来越近,天花板上的彩灯闪烁着,带着一股寒凉潮湿的意味,可他毕竟是得意的,只有在这一刻,他才真正觉得自己像个英雄。就在他即将被胜利的情绪占满时,他又开始迅速下落,离那明亮的彩灯越来越远,他很快就落回人们的手臂中,被再次抛起。天旋地转,这时候他真的醉了。
直到夜深欧柏才得以脱身。他拖着疲惫酸痛的身体小心地跨过地板上横七竖八躺着的迷醉的人,悄悄地走出酒吧的后门。他扶住门框站定,这才吐出一口气来。门外是一条狭窄漆黑的小巷,远方隐隐约约地透出几点灯光。他觉得头晕得厉害,胸口有什么东西不住地翻滚,想吐又吐不出来,只能勉强踉跄着往前走。四周安静极了,他的脚步声回荡在小巷内。他走了一段,胃里犹如翻江倒海。他无力地靠在湿冷的墙壁上,张开嘴大口地呕吐起来。他顺着墙壁慢慢下滑,半跪在地上,低低地咳嗽,这时,和戴蕾吵架过后的伤心才真正泛涌而出。
“戴蕾……”他喃喃地吐出这个名字,在深夜独自一人醉醺醺地拖着沉重的脚步回到自己所住的公寓。他已经有很多天没看过信箱里的东西了。他打开门走进屋,把那些邮件丢在桌上,逐一拆开。大部分是商业广告。有几家公司发来通知信,告诉他可以去面试,但他显然已经错过了时间。欧柏将那些信都扔进垃圾桶。最后桌上只剩下一张明信片,正面是一座风景如画的小镇,一条清澈的河流像一道闪光的带子穿过小镇背后的森林,看起来很幽静、典雅。
欧柏把那张明信片翻过来,一眼就认出了上面的笔迹。西瑞尔!这无疑是西瑞尔的来信,他是欧柏大学的天文学导师,也是欧柏最亲密的朋友。欧柏感觉振奋了一点,一口气读下去——
亲爱的欧柏:
今年春天我已经从大学毕业,哦,不,是退休了(实际上毕业的是我的女儿特丽莎,我相信你还记得她)。因此,我移居到一个风光秀丽的小镇艾布诺斯——我想你已经在明信片上欣赏过这里的风景了。这的确是一个不错的地方,适合像我这样的老头子养老,还有数星星。我对你说的RT非常感兴趣,如果有可能,我将亲自进行验证。
另外,其实这才是最重要的一点,欢迎你和丹尼尔随时来玩,好打破我这个老头生活的寂寞。
正在等待炉子上的水烧开的西瑞尔
后面是时间——半个月以前,还有详细的联系方式——欧柏反复看了两遍,以便自己能够记住它,其实他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才有机会带丹尼尔去看西瑞尔。他又想起了戴蕾,不由得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欧柏又一次在深夜被电话铃声吵醒了。
他很不情愿地伸手拉过电话,把听筒放在耳边,睡意矇眬地说:“……喂,我是欧柏。”
“欧柏,”电话那端是贺利斯急促的声音,“坏消息。”不过欧柏听出了他语气里的一丝得意。
“什么?”欧柏一下子从床上坐了起来,敏锐地问:“是关于RT的?”
“没错,”贺利斯咽了口唾沫,“发生了奇怪的事……我们已经根据你提供的方案给RT装上了太阳帆,可RT并没有完全按照我们计算的轨道运行。”
“你的意思是?”欧柏突然感到喉咙有些发干,他无法相信这个事实。
“装上太阳帆的RT虽然偏离了轨道,”贺利斯慢慢地说,时间好像被拉长了,“但是这个偏离并没有达到我们需要的幅度,所以……”他顿了顿,好像故意要卖关子似的。
“所以?”
“所以,它还是朝地球飞来,很可能会打一个‘擦边球’。”贺利斯终于说。欧柏从他的口气里听不出什么,但自己仍然感觉到难堪。他不知道哪里出了差错,他很难接受这个事实,而且还是由贺利斯来告诉他。
死一样的沉默。
过了好一会儿,欧柏才开口问道:“那——你们现在准备怎么办?”
“我们没有很多选择,”贺利斯用居高临下的口吻说,“我们准备在RT接近地球的时候炸碎它。”
有一瞬欧柏觉得自己的梦想和希望也被炸碎了。但他清楚地知道,无论是同意还是反对,他都没有权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