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来说正事。才欣赏了你的广告,我想为她找位有缘人。她正想出家呢,有个伴儿不孤单,我就拉她来找你。”舒茗悦说,见他狐疑着,又问,“怎么样?”
“我忘记写一条了:只限男性。现在口头补上。”牧典蓝冷冷地说。
“又不是招聘,还分男女?挑三拣四的,还想出家?”舒茗悦争辩道。
“这里没有尼姑庵!”牧典蓝不相信那女子真要出家,估计她们是好奇而来。
“芸儿,听到没,没得地方收留你!”舒茗悦扭头对那位发愁的女子说,开始的普通话突地变成了四川话。牧典蓝差点笑起来,两个会说四川话的人竟然在四川憋着普通话。
那位叫芸儿的嘟哝着,用四川话说:“有,在伏虎寺,那里收女的。他是男生,我们走。”
舒茗悦用四川话说:“你嫌他是男的,他嫌你是女的,都没有看破红尘,都是凡胎一个!”
芸儿拉了拉舒茗悦:“走吧,你折腾我!”
舒茗悦又改用普通话对牧典蓝说:“你没脱离世俗,我去帮你把广告拆掉,免得误人!”
牧典蓝火了,仍用普通话回道:“你敢!”
“出家人还发脾气啊!”舒茗悦带着讥讽地一笑,拉起芸儿转身而去,并说起了四川话,“你们都没放下,还出家,给我老老实实回家!”
当晚,下起了大雨,牧典蓝认为佛祖在通知他出家时辰已到。天亮后,还有小雨,一张峨眉山旅游示意图为他指明了大体的行走路线。他退了房,寄存了行李,身穿夹克,披着蓝色雨衣,颈挂那串有一百零八个佛像的檀香佛珠,背着一个小背包,出发了。他要去寻找有缘的寺庙。
山脚下的报国寺人头攒动,过了伏虎寺后,山路上少有游人。雨天的大雾把整个山道封得严严实实,近处能见隐约如剪影如水墨画般的树,远方只有白雾一片,似乎路的尽头就在前面。牧典蓝看那些寺庙,也看路边闲亭,看那些牌匾,也看楹联,指望从中寻到有感觉的佛地。走过静谧的双桥清音,路过一群游人驻足玩耍的生态猴区,雨渐渐停了,树上滴落的大水滴打在雨衣上和石梯上,是清脆的叹息。
牧典蓝走累了,也饿了,就坐在路边一条湿漉漉的石凳上,从背包里拿出牛奶、馒头和鸡蛋吃起来。有六人说说笑笑上山而来,或打雨伞或穿雨衣,或说普通话或说四川话。他啃着馒头向旁边的树林张望,不想被游客注意吃相。
离路边有一米来远的松树杆上,刀片似的插着一片泥巴色的枯叶,牧典蓝盯着它有些奇怪:这个季节满山葱绿,哪里飞来如此平展的一片枯叶?它没有叶落归根,是不是有心思未了,不甘化身成泥……
“枯叶蝶!嘘——,你们别动!”有女子的声音轻若柔羽。随即传来“咔嚓、咔嚓”几声拍照声。
枯叶蝶是稀有蝶类,牧典蓝从没亲眼见过。他见一位穿红雨衣的女子把一个宽宽的相机贴在脸前,保鲜膜包裹着的长长的镜头对准了那片枯叶,就仔细辨识了枯叶一眼。那枯叶脉路清晰,有叶尖,有叶蒂,叶子中间还有裂痕,怎么看都是枯叶,怎么可能是蝴蝶!
“哪儿啊?枯叶蝶在哪儿?”有女声问。
“雨天的蝴蝶都在躲雨,它居然躲在这里!”女子调整着镜头轻声说。
大家这才发现那片古怪的枯叶,轻声惊叹起来,有人说:“捉住它,去做标本。”
“死的永远没活的好看。别靠近了!”女子说着,把相机从脸前移开,蹑手蹑脚地接近那片枯叶。
拍照的原来是客栈里遇到的舒茗悦!
“要不要微距镜头?”另一位穿着红雨衣并撑着伞的女子低声问,她就是在山下要出家的那位芸儿。
“不用。”舒茗悦轻声说着,把身子探出了路外,一边调焦一边尽可能地接近,连拍了数张。
那片枯叶被惊醒,扇动起翅膀,飞了起来。它大概被水雾打湿了翅膀,低低地慢飞了一段,落入山下另一片低矮的树丛中,消失了。原来它合拢双翅呈一片枯叶,当它张开翅膀,另一面却是黑黄蓝相间的花纹。真的是蝴蝶,彩色的蝴蝶!
大家一阵惋惜。舒茗悦在相机上浏览了几张,心满意足:“真是大丰收,我遇到野生的枯叶蝶了!”
舒茗悦收好了相机,对旁边的牧典蓝说:“谢谢你!你不看它,我也不会注意到它。”
“我没有注意它。”
“嗨,看这架势,来真的呀!”舒茗悦指了指牧典蓝颈上的佛珠。
“嗯,真的。”牧典蓝答得含蓄。
“一百零八个烦恼,何必放在心口。”舒茗悦说。
“你们是交大生吧?”牧典蓝问。
“他们是,我不是。”舒茗悦又指了指身边的芸儿说,“我表姐是交大的,她没事了。你,也应该没事吧!”
“我很好!”牧典蓝无心多说。
“前面是洪椿坪。要不,你加入进来,一起登山,有个照应。”舒茗悦邀请道。
牧典蓝不是来登山的,就指了指手中的馒头说:“我歇会儿,不用管我。”
大家各走各路。
在题有“洪椿晓雨”字样的洪椿坪寺院内,牧典蓝停留了许久,雨天来到这里似乎就是有缘的寺庙。不过还有一对楹联不合他的心境:“开口便笑,笑古笑今,凡事付之一笑;大肚能容,容天容地,于人何所不容。”他做不到,也就踏出了这里。
过了这站,走向了一个考验点,九十九倒拐!每截路沿山势而建,全部是数十个、上百余个台阶,一拐接着一拐,望不到终点。连续走了一个小时的上坡台阶,不知在第几十个倒拐处才出现了一个茶棚子售卖点。一打听,这九十九道拐才走了一半,更要命的是这段路还不是最艰难的,上面过了洗象池后,还有长达七里的七里坡,要登近两千四百个台阶才能到达金项。从小就跑惯山路的牧典蓝暗中叫苦,不知上面的台阶还能否坚持,他的双腿明显退化,登山好吃力。正在他腿脚发软隐隐作痛,停在路边越休息越不想动身的时候,四位背夫拄着木手杖,用背架横背着一米多长的青石板上来了,有的背了两块,有的背着三块,那石板像是用来铺地板、作台阶用的,每人至少背着百余斤……这一路上来,牧典蓝见过几位送食品饮料的挑夫与背夫比他走得还快,但此时,他被背石头的背夫彻底震撼了,觉得眼前的他们做着不可能的事。这直达云霄的山路,还有那些建筑,全是他们这样背出来的!他们如蚂蚁默默无闻,肩负的却是通天使命。牧典蓝一刹那被袭倒,不禁反问自己:我这个名噪一时的高考状元、北大生,肩负了什么,又能做些什么?
牧典蓝坚持走完九十九道拐,天黑前来到了海拔一千七百余米的仙峰寺,这里还只算峨眉金顶一半的高度。他住在寺院旁的宿舍,用吃斋饭的形式为这趟出家之旅画上了句号。
第二天一早,牧典蓝把佛珠搁在宿舍的床头,不再与那一百零八个烦恼为伴,原路返回。看着时隐时现望不到头的下山之路,忍着大腿的酸痛,他像片被雨水打湿的枯叶,孤独地飘零而下。想起亲手断送的大好学业和前途,他在山风中哭了,为自己的轻率而哭,就对着山谷呐喊:“我是枯叶蝶,会飞起来的!”
下山之后,牧典蓝留在了成都,几经波折,又来到上海。没想到,舒茗悦就在这座没有枯叶蝶的城市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