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秋结,转眼入了冬,转眼小雪,转眼又至腊月。冬的寒冷平静了几月前的那场政变,那一日,苍云门有人放火,映红了那片天,烧退了微雨中的冰凉,烧烬了所有的污浊。
大火蔓升,天漏云缺,微雨化作了磅礴之势,浇洒门楼,夹着那肆虐的欲望一起熄灭在那片黑云下。
午后开始下雪,洁白的雪粒子打在屋檐上,是冬的吟语声,似诉着天与地的相思意。房内传来有人低声音说话的声音,雕窗画壁,素纱幔帐,壁炉薰出阵阵暖气。
声音停了下来,烨泽合上手中的书,淡淡地望着躺在床上的人,那么静。他总怕她闷,于是天天来念书给她听,跟她说朝中的趣闻。但是两个月,她依旧没醒,竟能如此安静的躺着。
他总觉得她嘴边挂着一丝嘲弄的笑,总觉得她笑着跟他说:“其实我早就醒了,就想看看你傻傻照顾我的样子。”
他是傻,天荒地老也要等到她。
青罗已经在半月前就痊愈之后便搬去了翠烟园,以青灯为伴,平日也会过来看看绛衣。昨天也来过,烨泽在院门外远远地看到她离开,一身素装,清淡了许多。他没有上前,不是不想见她,而是不想打扰她心里的那一分平静。
那日,在门楼上,青罗为绛衣挡了那一剑,他听到的是绛峰的惊呼声,见到的是绛峰无法掩饰的慌乱神色,那时他忽然记起宫中风传着她与绛峰的不洁之事,原来那一切都是真的。他却容忍了她对自己的不忠,也许算是为绛衣,为青罗,但也是为他自己。
“想出宫吗?朕给你一个身份,让你重生,跟他一起去南境。”他曾去探病,在床边问她。
青罗一怔,眼睛瞬间便模糊,她怔怔地望着窗外枯枝,半晌才答道:“皇上,请允许臣妾去翠烟院为尼,为绛衣焚香祈福。”
烨泽叹了口气,他不清楚她为何不选择离开。见她泪容上浮起了一丝笑,他没有再劝她,点了点头,起身离开,走到门边忽然听青罗叫住了他,“皇上,绛衣一定会醒的,您也要珍重。”
绛峰请缨去了南境,走的那一日进了宫,来看了晕迷中的绛衣。烨泽只让他去跟青罗道个别,没有说起青罗的选择。
绛峰轻摇头,没有说话,走出殿门,却痴痴地看着翠烟园的方向,嘴边盈着一丝笑,转身离开再也没有回头,那背影挺拔而又孤单,在落日中映下了宫道上长长的身影。
这两个月来,朝廷局面发生了大转变。郦相告老还乡,安信王的在那场大火中丧身,两党的势力也完全瓦解。至于版军余孽也是全部伏法,唯独无衣在那场大火中失踪,带着落璎的尸体,没人知道他去了哪儿。
曦晨国对落璎公主丧身之事,并无过多的悲戚之词,对曦晨国来说落璎不过只是一个政治筹码而已。烨泽则联合了曦晨国铲除了昆林邪教,混灵圣君被打入了天牢,而田妃,烨泽亲眼看见她冲入大火中。
那场大火中,究竟谁胜谁负?
烨泽坐在床边拉起她的手,至少现在她的手还是暖暖的。伸手拂了拂她嘴角的笑,一定是个好梦,否则她怎么不肯醒过来呢。等到入冬她未醒,他又等到了小雪,那是她的生辰,她也在沉睡中度过,如今已至腊月,雪下了一场又一场,她还是默默的。
“绛衣,又下雪了,你不是最喜欢下雪吗?还不这样睡着,就要等到明年了。”他轻声道。她仍笑,却又不说话。她已经怀有四个月的身孕,但是却一点也看不出,再这样下去……
他不敢再住下想,握住她的手紧了一紧。忽觉她的手蓦然一颤,烨泽立即抬起头,见她的额头渗着汗,脸上那一丝平静已经荡然无存,接着她的身子也开始抽搐起来。
他忙向门外大嚷道:“周关立,传御医,快传御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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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野映月,星耀朗空。一日的雪,在这半夜里总算停下来了,树枝上的积雪在寒风的拂动下,刷刷落地,这是这夜里唯一的声音。
周关立站在推门而入,走进屋。坐在床边的人一动不动,都已经几天了他依然如此,除了上朝,便是守在她身边。这二个多月他瘦了许多,憔悴了许多,日日为她担心又怎么会好,真希望她能快点醒来。
周关立走到烨泽身边,轻声道:“皇上,已经过了子时,你安歇吧,再不久又该上朝了。绛衣姑娘有奴才们侍候着,而且御医也在耳房内候着。”
烨泽回过神来,迷离着双眼,半晌才道:“知道了,朕就在这儿躺一会,你先下去吧,有事会叫你。”
周关立想再劝,却还是止住了,退出了房。烨泽仍旧痴坐着,她如今又恢复了平静,嘴边又露出了一丝淡淡的笑意。
但是日前那一幕,却让他惊魂不定,她不停的颤抖,手渐渐地在他掌心冰冷,脸色也在他的眼前褪色。直到御医为她扎了针,她才静了下来,“皇上,姑娘再这样下去,恐怕……”
烨泽一怔,抓住御医的衣襟道:“不管你想要什么朕都给你,朕要她们母子平安。如果出了什么事,你等着陪葬。”
如果郎玉金仍在宫中,会有办法吗?
自那日后,绛衣的病情开始反复,时好时坏,换了几个御医,话却都如出一辙,难过今年。烨泽呆呆地看着那皑皑白雪中的一枝梅花,开得芬芳灿烂,美丽如她。没有寒冬,哪来梅香满园,但是她难道真要在这寒冬中零落。
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烨泽转过身,见周关立走上前来,面色微带着些喜色:“皇上,有人说能救绛衣姑娘。”
烨泽一惊,忙问道:“只要他能救,什么都给他。”
见到了那个人,竟是个女道士,一身紫衣,手执拂尘。烨泽向来反感这些江湖术士,但是见到眼前这女道,却问也不问便相信了她,她的双眼与绛衣竟有一分相似,有着世外的清净。
女道士拂着绛衣的脸,轻笑道:“本不是俗世之人,却偏偏要留在这儿。不生不死,死而后生,这便是卦象所显。”
烨泽蹙眉,不知她说的什么,正想问,却听她又道:“如果相信我,我便救她,如若不然,那只能怪她命薄。”
烨泽见她似有十分把握,心里一喜,忙问:“怎么才算相信?”
“让她跟出宫,宫中戾气太重,她不会活过年末。”她答道。
烨泽微微一愣,让她出宫,让她离开他的视线。他不禁退了一步,望着绛衣惨白的面孔,再看了看那女道士,她一脸浅笑,忽地却辨出那眼中夹着一丝担忧,对绛衣的吗?他走到床过,拉起绛衣的手,放在自己的胸前,“绛衣,你一定会回来,对吗?”
送绛衣出宫的车驾轰隆出了宫,接着出了京。烨泽送到京城外,若不是政变所政局不稳,若不是南境兵事未定,他一定跟着她。
他选择了留下,日日担心,天天挂念。拿着奏折,正看着,忽然一个人跌撞着进了殿,跪地便道:“皇上,出……出事了。”
烨泽蓦然一怵,心里仿佛预感到什么,手中的笔掉落在纸上,见跪在地上的周关立,瑟瑟发抖,他便已经猜到八九分,千万不能出事。
“说!”他闷声道。
周关立将头紧贴在地上,颤声道:“绛衣姑娘与那个女道士一起失踪了。”
失踪?是幸是悲,只要她还活着便好,但是她怎能又一次离他而去呢?
“给我找,一定要找到人。”他大嚷道。
找,天涯海角,掘地三尺。半月后,一无所踪。二月后,毫无所获。
半年后,烨泽依然孤单一人,独立在栏杆边看着天空上的飞鸟,羁鸟恋旧林,难道她真的一起不返了吗?什么地方才是她的林,他冷冷一笑,难道会是这高高的皇宫。
“不离开!”这是她对他的承诺,但是她却没做到。
鸟也成群,唯独他却形单影只。算着日子,他们的孩子应该已经出生了。但是她还活着吗?御医说他活不过年末,也许她已经……心里一绞,痛得难忍。他慢慢转过身,拖着步子,忽见远处站着一个人。
“青罗!”他已经好久没见她了。
青罗走上前向他弯身行了礼,“皇上,还在找绛衣吗?”她问道。
烨泽点了点头,抿着唇,有些苦。各地为了找人,多少都做了有些扰民之事,朝堂上已经有人上了奏本奏请停止这样的寻找,但是他却舍不得,也放不下。
开始他还能视而不见,但劝谏的人越来越多,越来越急,他竟在朝堂上将奏折狠狠地砸在了那些人的脸上。为了她,他竟如同一个暴君。
“皇上,绛衣一定还活着。”青罗笑道,见他一脸的茫然一眼的欣喜,又道:“我与绛衣生辰相同,曾有人说过我们是两人同命,我没事,绛衣一定也没事。说这话的那人,便是带绛衣出宫的紫衣道士。有情若在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若不懂得舍,又何来的得。”
烨泽蓦然一怔,心里一紧,接着又一舒。望着青罗离开的背影,竟那样的坦然。他轻轻勾起一个笑,不惜朝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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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维二十二年,海都出再端象,谓国之大盛。烨泽已经多年没出过京了,南方战事已定,近十年不会再有事祸,国泰民安。海都在东海之滨,捕鱼为业。
海风轻扬,吹起了烨泽的衣袍,浩瀚大海,让人心情也舒畅了不少。腰间的环佩“叮叮”作响,他低头看了眼,抿唇轻笑。
“爷,回吧。”周关立躬身道。烨泽点头,上了车。沿路返回,碾车而行。没多久,车便停了下来。车外传来周关立的声音:“小孩儿,还不让开。”
烨泽撩起车帘,向外看去,只见一个小孩坐在地上,看样子只有五、六岁,正用泥土磊着一座城。小孩听了周关立的话并不回答,仍然做着手中的事。
周关立有些恼,正要开口,却见烨泽从车中走出,忙伸手扶他下了车。烨泽走到小孩身边,笑问道:“为何不避让车子,小心马车撞到你。”
小孩磊完城堡,站起身来道:“从来都只听说,车绕城而行,未听过城为车让道的。”
烨泽不禁一愣,哈哈大笑起来,看那孩子的双眼机灵,听他的言语也知是知书之人。“后生可畏。”(借《《论语•;子罕》:“后生可畏,焉知来者之不如今也。”)
小孩点头道:“对,我娘也是如此说的。”说着伸手拭去额上的汗,呵呵一笑,衣襟扯动,忽地露出衣领子里的一个明黄色的东西。烨泽随意扫了一眼,蓦然又回过眼来,直直地盯着那小孩的颈项。
“爷,那是……”周关立见烨泽看着那块明黄,不禁惊道。
烨泽脸上顿时欣喜浮现,那是块琥珀石,里面的萱草紫色的颜色,淡雅而素净。
不自觉地便开始念道:“伯兮朅兮,邦之桀兮。伯也执殳,为王前驱。自伯之东,首如飞蓬。岂无膏沐?谁适为容!其雨其雨,杲杲出日。愿言思伯,甘心首疾。焉得谖草?言树之背。愿言思伯。使我心痗。”
小孩一愣,看着烨泽怔怔地望自己的脖子,口中念着诗句,不禁对烨泽一笑,“这是我娘给的,你怎么知道它还配有一诗。”
烨泽伸手替他擦去脸上的泥土道:“它还有一段故事,想知道吗?带我去见你娘。”
小孩想了一想,撅嘴点着小脑袋,“好,虽然我娘不喜欢陌生人,但我喜欢的人,娘一定也喜欢。天快黑了,她定会留你吃晚饭的。”
日渐偏西,烨泽被他牵着走过了一片林子。
抬头望去,蓦然顿住脚步,落日的余晖斜洒下来,肆意地泻在那一片萱草田中,金黄与淡紫融在一起,就如那琥珀石一般。
“娘,来客人了。”小手抽出了他的手掌,奔向田间的小屋。
烨泽站在田边,看着从屋里走出来那人,怔怔地笑着。不是过客,而归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