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文彬有时候想,不仅仅是性格决定命运,家庭出身、成长环境其实更能决定命运。许山豹之所以这样粗鄙鲁莽,自以为是,绝对和他的父亲脱不了干系。许山豹的父亲是一个职业杀手——屠夫,当然屠杀对象是家猪。虽然许山豹不止一次为父亲辩解,称他慈眉善目,即便拎着刀、钩、斧这些冷冰坚硬的凶器,也看不出是杀猪的,而是像极了私塾先生。事实上许山豹的父亲年轻时的确是秀才,晚清秀才——1901年15岁时便中了秀才,许山豹由此推断自己也是书香门第,而不是大老粗。但究其实,许山豹的秀才父亲并没有教给自己这个儿子多少文化。有一次,刘文彬看许山豹撅着大屁股趴在窑洞里就着昏暗煤油灯写成的入党申请书,发现总共103个字,其中竟然有31个错别字,只有“许山豹”三个字遒劲有力,颇有柳颜遗风。他简直要为之一唱三叹了。刘文彬猜,许山豹的秀才父亲大概是在教儿子从名字开始练书法的过程中惊悉科举废除的消息,顿时万念俱灰,读书识字与书法练习工作最终不了了之,这才成就了今天的大老粗许山豹。但许山豹每次喝了半斤土烧后总要红着一张关公脸,吹嘘他老爸差点就成为辛亥革命的功臣。
许山豹说,和他父亲同村,连考三年才考上秀才的狗蛋1904年东渡扶桑,进入了早稻田大学攻读数学,后又转入日本明治大学读政治经济学。要论学问,他父亲其实比这个狗蛋不知强多少倍。许山豹说,他父亲刚开始时也哭着喊着要去日本开阔眼界,但许山豹父亲的父亲也就是他爷爷毅然决然地制止了许山豹父亲的蠢蠢欲动。
所以当狗蛋20岁时由蔡元培介绍参加革命团体——光复会,后又以光复会会员的身份参加同盟会在东京召开的筹备会议时,许山豹的父亲正在家乡努力生产许山豹——他被安排与一个老实巴交的乡村女子拜堂成亲,开始了传宗接代的伟大工程。许山豹为此感慨说,狗蛋可以成为辛亥革命的功臣,他父亲更可以。只是因为他许山豹的缘故,辛亥革命的功臣里便少了一个姓许的。“但是也不冤,值了!”许山豹酒后豪情万丈,“辛亥革命过去了,我是独立团团长许山豹,要论功臣,舍我其谁?!”
刘文彬觉得许山豹粗鄙的地方正在这里。事实上他就是一个杀猪佬(屠夫)的后代,虽然许山豹的父亲是一个半路出家的杀猪佬,但毫无疑问,许山豹入伍之前跟他父亲杀了十几年的猪,身上早已杀气重重,粗鄙不堪。而许山豹的父亲之所以从一个落魄秀才“成长”为杀猪佬,是因为他如果不杀猪就要饿肚子。科举废除后,新学新风吹进山里之前,许山豹的父亲曾经做过一年半时间的私塾先生。那大概是许山豹父亲一生中最为幸福的时光了。当他脑袋后面拖着长长的看上去却有些发黄、枯裂开叉的小辫子向他的弟子们解释“子曰,学而时习之”的意思时,他不知道,他的发小狗蛋正要断他的生路。狗蛋参与其中的辛亥革命成功后,新学兴起,许父的《三字经》《论语》《大学》《中庸》《孟子》《诗经》《书经》没了市场,私塾里开始流行学习珠算和英文。这两样许山豹的父亲都不会,但许山豹父亲努力地与时俱进,开始其白话文而不是文言文的授课与作文,试图挽狂澜于既倒。一次,为了教弟子们写一篇描述雷雨天气产生过程的文章,他亲自写了一段以做示范:西北起鏖底之云,东南下瓢泼大雨,那雷矣,那闪矣,那雨下得箭竿也。
只吓得蚂蚱不能飞,蚰子不能蹦,何况老扁呆(蚂蚱的一种,行动迟缓)乎?
许山豹父亲的雄文很快得到了全村男女老少的高度赞扬,觉得亲切动人,生活气息强,但仅此而已。因为精明的村民们发现,学好珠算可以帮家里做点小生意,学好英文可以去海外谋一个前程,学好四书五经能干什么?不能进京赶考,只能成为许山豹的父亲,在村里绝望地挽狂澜于既倒,可狂澜却不由分说地压倒了他。他是村里那个多余的年轻人,从事着一项日薄西山的事业,前途岌岌可危。这一点村人都看出来了,许山豹的父亲也很快感觉到了。特别是家里添了许山豹后,他发现自己当一个私塾先生的可能性正在失去——已经没有人愿意将自己的孩子送给他因材施教了。“子”是夫子,“曰”是说,“子曰”是夫子说,许山豹父亲很想把《论语》的道理讲给那些自以为是、目光短浅的村民听,讲给他们的子孙听,但没人愿意听他的。家里最后一点儿米都没了,他那老实巴交的媳妇和嗷嗷待哺的儿子都以无助的目光看着他,希望从他身上看出米来。许山豹的父亲长叹一声,最后不得不拿起屠刀——他的三舅的表弟的二姨夫的堂哥收留了他,让他师从自己成为一名职业屠夫。其时,许山豹父亲的三舅的表弟的二姨夫的堂哥是方圆百里名声响亮的杀猪佬,不仅人界知道他,他的大名在猪界也如雷贯耳。
很多桀骜不驯,一生不羁放纵爱自由的猪闻到此人气味,不待其动手,主动撞墙而亡。许山豹的父亲之所以师从于他是因为许山豹的父亲的父亲审时度势——既然错过了日本,就不能再错过猪。关于父亲的越俎代庖,许山豹的父亲其实是颇有怨言的。因为在人生的每一个关键时刻,这个人总要上来指点迷津,却被实践一再证明是误入歧途。但许山豹的父亲的父亲却认为,自己是在用人生经验替儿子掌舵。当年如果让儿子跟狗蛋一样东渡扶桑,那很有可能会亡命他乡。不错,狗蛋是混出来了,可是辛亥之后,狗蛋因为站错队还是人头落地了。所以,关键的问题不是风光一时,而是平安一世。再则说杀猪这份职业,那真是务实恒久远的无风险型传统好职业。许山豹的父亲之前读四书五经,事实证明这是一项与政治沾边的风险投资。王朝安好时,也是投入大产出低,收成比农民种庄稼还不靠谱。许山豹的父亲的父亲认为,历朝历代读书人,中秀才不难,中举人难,中进士更难,中名列三甲的进士更是难上加难,而金榜题名后朝中无人又能做上什么官呢?这一切都是未知数。所以,还是学一门手艺好,一技傍身,吃喝无忧。尤其改朝换代频繁的年代,钻营政治、钻营学问远不如钻营手艺来得重要。由此,许山豹的父亲被迫踏上屠夫之路。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拿起了屠刀,试图于血腥中为家里杀回一袋袋米来。
但是猪界显然没将他放在眼里。尽管有三舅的表弟的二姨夫的堂哥坐镇,但许山豹的父亲第一次杀猪时,猪还是给了他一个下马威。许父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好不容易才把待宰之猪拖拉到杀猪台上,他的眼里尝试着露出凶狠的目光,但是猪的眼神却比他更凌厉,这令其心神慌乱。许父匆匆忙忙操起一把杀猪尖刀,闭着眼睛向其咽喉刺去。就在此时,意外发生了,待宰之猪咸鱼翻身,明明被捆绑着的它突然一飞冲天,两只后脚正好踢在许山豹父亲的右手上,而他那只手上的尖刀随惯性割在了左手腕上,顿时鲜血直流。
这个场面出现后,许山豹父亲的三舅的表弟的二姨夫的堂哥拂袖而去,猪也拂袖而去。许山豹父亲一无所获。但是若干年后,14岁的许山豹跟随父亲学习杀猪手艺时,他发现父亲已经成了真正的屠夫,心狠手辣,一刀致命。打开猪圈、拖拉、放上案板、下刀、放入木盆、刮毛……许山豹父亲对屠杀流程已经烂熟于心。而在声嘶力竭的哀号声与屠戮声中,许山豹父亲听到的是声声入耳,许山豹感受到的却是父亲的杀气,当然还有他的职业精神:一丝不苟、干一行,爱一行。许山豹的父亲跟儿子说屠刀该怎么握,心该怎么硬。有一次,父亲杀了一头怀孕的母猪,开膛破肚之后,许山豹立刻哇哇吐了,父亲却视若无物,将母猪子宫内已然成形的6个小猪崽一一挑出来,随手扔在地上。在许山豹的印象中,父亲从不跟他讲四书五经,而只说杀伐决断。14岁的许山豹有一天下午偷偷潜入父亲尘封已久的书斋,看到了《三字经》《论语》《大学》《中庸》《孟子》《诗经》《书经》等他从未见过的古书,只是上面都布满了灰尘。他随手翻开《孟子》,看到一句似懂非懂的话:“子服尧之服,诵尧之言,行尧之行,是尧而已矣。”许山豹正想找父亲问一个明白,父亲却尾随而至。尾随而至的父亲手上拿着一把屠刀,目露凶光,令许山豹不寒而栗。父亲边用屠刀在许山豹脸上晃悠,边问:“想知道孟子说什么了吗?”许山豹吓得说不出话来,只是一个劲地点头。父亲轻声说:“他说的都是屁话。”随后,许山豹看到父亲的屠刀离开了他的脸,直指线装书籍《孟子》。《孟子》的“脸”上被划开了一道道花。紧接着,《三字经》《论语》《大学》《中庸》《诗经》《书经》在屠刀的强暴下也体无完肤、支离破碎。那个下午,父亲的书斋名存实亡,他最终以一种粗暴和直截了当的方式告诫儿子,今后的生活要远离书本,靠屠刀说话。
毫无疑问,那个下午父亲对许山豹的教育是成功的。许山豹从父亲的手中接过屠刀,不仅学会了杀猪,日后还学会了杀人。当日本军队侵入山村,用刺刀刺死一头头已经饿得瘦骨嶙峋的猪时,许山豹发现自己失业了。这是致命的失业。当一个屠夫无猪可杀,并且在可预见的将来也无猪可杀时,他事实上已经不是屠夫了。不是屠夫,何以谋生?绝望的许山豹对日本鬼子动起了刀子。时间选在村里最后一头猪被宰杀之时,许山豹以杀猪的方式快速屠杀了两个日本士兵——他们俩为杀死村里最后一头猪付出了代价。这时候,许山豹的父亲早已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因为父亲曾经跟他说,他念《大悲咒》时,能看到很多佛菩萨纷至沓来。父亲的变化让许山豹瞠目结舌。
但是,父亲也不知道儿子许山豹的路该怎么走。杀了日本鬼子,村里肯定是待不下去了,只能远走高飞。许山豹满脸是血地跪在父亲面前,向他请教远走高飞后是继续杀猪还是转向杀人,杀坏人。
一脸慈祥的父亲便告诉儿子,杀猪佬(屠夫)死了以后,到阎王殿报到,阎王会叫几个魔鬼,把杀猪佬的灵魂切成一块一块吃了。所以,杀猪这事,他现在也不看好。至于杀人,他没干过,不好说。
许山豹明白了。路还是要自己走,同样是杀人,有些是罪犯,有些却能成为英雄。关键是要找到一个好的靠山。就这样,许山豹加入了八路军,凭着两把杀猪刀开始建功立业。
但刘文彬以为,干革命光靠两把刀远远不够。独立团数百名战士在许山豹的一意孤行下送了性命,许山豹不以为耻反以为荣,这是很危险的。此刻的战场上尸横遍野,树桩余火尽灭,只剩黑烟缭绕。空中三两只秃鹰久久盘旋着,不肯离去。不远处,残阳如血。
春生倚旗而立,形如雕塑。许山豹向团旗缓缓敬礼,春生回礼。众士兵也庄严敬礼。许山豹向刘文彬吼道:“数百名弟兄为国捐躯,死得值了!”刘文彬眼里像冒出火:“别转移话题,我问你,你,许山豹,对得起今天牺牲在战场上的数百名弟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