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再说说第三个“九”与第四个“九”也是不能独立存在的。第十九回的《意绵绵静日玉生香》、第二十三回《西厢记妙词通戏语》、第二十六回的《潇湘馆春困发幽情》、第二十七回《埋香冢飞燕泣残红》、第二十九回《痴情女情重愈斟情》、第三十二回《诉肺腑心迷活宝玉》、第三十四回《情中情以情感妹妹错里错以错劝哥哥》,都是写宝黛爱情发展的故事,在结构上属于一个大的单元,不能生硬地被划分为两个“九”。至于第四个“九”的第三十六回《绣鸳鸯梦兆绛云轩识分定情悟梨香院》在关目的重要性上,也不能同第三十三回《手足耽耽小动唇舌不肖种种大承笞挞》相比;以之作为两个“九”的分界点,也不具备说服力。
这种等距离的截割分析结构法,属于“子虚乌有”范畴,没有一丝理据,根本不符《红楼梦》的实际。
《红楼梦》的结构研究是红学中的一个热门话题,关于组织结构的主线主要的有爱情主线结构说、贾府衰败主线结构说、盛衰爱情双重主线结构说、凤姐宝玉主线结构说等等。
何其芳在分析《红楼梦》结构时说:“八十回或许可以分四个部分。开头十八回主要是介绍荣国府、宁国府和大观园这些环境,贾宝玉、林黛玉、薛宝钗、王熙凤、秦可卿这些人物。第十九回至第四十一回主要是写宝玉和黛玉之间的爱情的试探,宝玉和封建正统思想的矛盾,以及薛宝钗、史湘云、花袭人、妙玉和刘姥姥。第四十二回至七十回,因为宝玉和黛玉之间的爱情已经互相了解,黛玉和宝钗之间的猜忌也已经消除,小说就从已经写过的生活和人物扩展开来,主要去写一些从前还不曾着重写过的、或者新到贾府来的、或者大观园以外的女孩子,鸳鸯、香菱、薛宝琴、晴雯、探春、邢岫烟、尤二姐以及一些小丫头了。最后十回开始转入贾府的衰败的描写。主要是写了这个家庭的入不敷出,大观园的搜查和晴雯之死。”
这个结构分析大体与《红楼梦》的实际相符,扎扎实实,简洁清楚而明白。周汝昌的“‘十二乘九’结构法”与此不同,只是一堆数字游戏,企图依靠等数数字说明复杂的艺术结构,好像在说梦,让读者走入五里雾中,对结构的认识,收获除了迷茫,还是迷茫。
四、周汝昌的“‘十二乘九’结构法”根本不符合艺术的创作规律
阿·托尔斯泰论结构时说:“不要预先就把结构讲出来或者把它编出来。我可以这样说,甚至连一个艺术提纲,一个详细的纲要也是编制不出来的。你们应该有一个用来表达自己的强烈的愿望的大纲。依我看,这种强烈的愿望的社会性愈浓愈好。长篇小说应该根据规律,根据运动着的生活来进行创造。”②
小说结构的核心内容是随着人物性格的发展所形成的情节结构。离开人物的性格发展和故事情节,就没有小说的结构。阿·托尔斯泰深深懂得其中的奥秘,他说在小说创作完成之先,结构是编不出来的,甚至连提纲、纲要也编制不出来。那么曹雪芹在创作《红楼梦》的时候,怎么会有一个“‘十二乘九’结构法”呢?难道他是要搞一个数学计算题考考后世的读者吗?或者也可以说,曹雪芹创作的文学巨著《红楼梦》怎么就这么巧,就会暗合周汝昌先生为他设计的“‘十二乘九’结构法”呢?这根本不符合小说创作的规律。
明代“四大奇书”《三国演义》《水浒传》《西游记》《金瓶梅》千变万化的结构经验,说明以“九”和“十二”为单位组织“大对称结构”不科学。
《三国演义》结构既宏伟壮阔,又严密而精巧,以曹刘斗争为主线,主次分明,脉络贯通,构成完美的艺术整体。
《水浒传》的瓜蔓状结构是独特而完整的,同时又富于变化。将单个的英雄传联结在官逼民反这个情节主线上,既有相对的独立性,又是一环紧扣一环,共同勾连成有机结构。
《西游记》由大闹天宫和取经构成的结构独特而又完整。有人认为《西游记》中的大闹天宫和取经是主题不同的独立神魔故事,作家怎么努力都不能弥合其间的矛盾与不同,因此其结构是两截子,不是有机结构。他们不明白大闹天宫故事是在为取经培养护法神,设若孙悟空不在天宫偷吃蟠桃、盗喝仙酒、窃吃老君五个葫芦金丹,练就了永生不死金身,日后怎么取保唐僧取经呢?假若把大闹天宫故事从《西游记》中删去,对小说结构的影响将是致命的。
《金瓶梅》作为我国第一部文人独创的长篇小说,第一部远离历史、英雄、神魔题材而以家庭生活为题材的长篇小说,不仅成为我国长篇小说题材转变的标志,也是小说从线性结构向网状结构转变的标志。正如黄霖先生指出的:“《金瓶梅》从复杂的生活出发,全书并不是以单线发展,每一故事在直线推进时又常将时间顺序打破,作横向穿插以拓展空间,这样,纵横交错,形成了一种网状的结构。”③这种结构手法对《红楼梦》以直接的影响。
清代另一部不朽著作《儒林外史》“虽云长篇,颇同短制”的结构,同它所反映的特定内容是和谐的。
在长篇小说中,一个一个的具体故事有长有短,矛盾有缓有急,对塑造人物所起的作用有大有小,构成的情节也长短不齐,从而决定了结构也是千变万化的:这有以上所举的五部不朽巨著为证。
结构是表现主题的需要,是人物性格发展的结果。作家在创作之初,怎么会念念不忘地把九、十二、三十六、七十二、一百零八这些数字时时藏在心里影响自己的创作情绪?
周汝昌的“‘十二乘九’结构法”要均等地描写人物性格的发展,均等地组织情节,要按照九、十二等数字来安排一切,是一种削足适履结构法,在创作中根本行不通。假若曹雪芹当日真的有“‘十二乘九’结构法”,我敢肯定我们今天就读不到《红楼梦》了。因为这个结构法会扼杀灵感,破坏活泼泼的创造力。
五、周汝昌支持王国华的“太极红楼梦”的实质就是明目张胆地撕裂《红楼梦》完美的艺术结构。
1987年周汝昌在创撰的《红楼梦与中华文化》中就说:“青年研红者王国华君,致力于研究《红楼梦》对称结构法。我制此表,受有他的启示成分在内(虽然我们的意见并不是每一点都吻合的)。如解释八十回后的‘九’数,是因为后增第六十四、六十七两回而打乱的,应后推两回书,方合。这是他的贡献,在此应当表明志谢。”(1988年版《红楼梦与中华文化》第217页)
次年,他又上书中央有关领导:“我认为王国华做的工作是有重要价值和深远影响的。这门专学建立以后,红学上的所有重大问题(争议)都可以顺利解决。这不仅是‘红学’的事,它实是我国文化史上的一个重大课题,巨大贡献,所关至为重要。”
正是由于周汝昌这种不遗余力地替王国华鼓吹,1992年在中国学术史上才上演了一场关于所谓的《太极红楼梦》的很难看的学术“丑剧”:1992年3月13日武汉的《书刊导报》在头版头条加套红“编者按”发表了段献民题为《为世人前所未闻,为学者前所未想——震惊人类的发现:〈红楼梦〉应有两部——王国华替曹雪芹完成〈太极红楼梦〉》的文章。编者按说:“著名的《红楼梦》研究权威周汝昌慧眼识才,发现了一位青年红学家,这位青年学者发现了两部《红楼梦》,结构的《红楼梦》与故事的《红楼梦》。这位青年学者的成功,使他自己成为中国第一个探索小说学中结构学的人。”于是产生轰动效应,大陆及香港数十家报刊纷纷摘载此文,从而引起海内外相关人士的广泛注目。
周汝昌支持“王国华替曹雪芹完成《太极红楼梦》”在国际上败坏着中国学术界的威信,好像中国学术界就是被这样一群“胡吹冒料”的人把持着似的。
幸亏张国光先生组织主持了第三次当代红学研讨会,及时对此进行了严肃的学术批判。张国光用《学风不正令人齿冷——对周汝昌“条陈”八点的驳答》系统揭露周汝昌对此应负的责任,严肃批评了周汝昌“大言不惭”的错误,指出王国华的“研究”毫无创新意义,其“《红楼梦结构表》实乃数字游戏之作”(见《红学新澜》第四期)。严云受批评王国华“‘结构红楼梦’的提出,是对《红楼梦》的否定”(《红学新澜》第三期)。正是由于张国光先生等严肃学者对周汝昌和王国华的批评,才维护了中国红学的荣誉。
在周汝昌的支持下,《太极红楼梦》终于由中国国际广播出版社于1995年出版。1997年在北京举行国际《红楼梦》学术讨论会期间,梅玫同志送我一本《太极红楼梦》。初一翻检,我被惊呆了:就是这么一本破坏伟大作家曹雪芹《红楼梦》艺术结构的东西居然能出版!居然能被“红学泰斗”式的人物称赞为“我认为王国华做的工作是有重要价值和深远影响的。这门专学建立以后,红学上的所有重大问题(争议)都可以顺利解决”,“所关至为重要”。
王国华自负地说他的结构研究“就是同曹雪芹智力的较量”(《后记》)。他还说:“《太极红楼梦》本是一个‘难于上青天’的艺术创作,章回对称结构的欣赏,没有超凡的解悟力,没有花大功夫,下大气力的研究,读者是很难进入曹雪芹结构艺术的世界里的”;他还嘲笑“《红楼梦》从来就不曾为红学家们所认识”(《几点说明》)。
说实话,我的认识能力与王国华的“超凡解悟力”相距十万八千里,只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凡夫俗子,但自信我的脑子还是健康的,还是能够正常判断是与非的;这里我要代表千千万万热爱《红楼梦》的广大读者,代表红学界的朋友们对周汝昌和王国华一起炮制的《太极红楼梦》说一句:你们这不是在研究《红楼梦》,而是在极大地撕裂破坏《红楼梦》完整优美的艺术结构!面对中华文化史,你们的研究没有任何价值,更不会有丝毫影响!因为你们的所作所为没有正面影响,有的只是负面恶果——把一些天真的读者引向认识《红楼梦》的斜路上去!
谓予不信,那就请看《太极红楼梦》五部中的第一部目录吧:
1.第五回游幻境指迷十二钗 饮仙醪曲演红楼梦
2.第十四回林如海捐馆扬州城 贾宝玉路谒北静王
3.第二十三回西厢记妙词通戏语 牡丹亭艳曲警芳心
4.第三十二回诉肺腑心迷活宝玉 含耻辱情烈死金钏
5.第四十一回栊翠庵茶品梅花雪 怡红院劫遇母蝗虫
6.第五十回芦雪庵争联即景诗 暖香坞雅制春灯谜
7.第五十九回柳叶渚边嗔莺咤燕 绛云轩里召将飞符
8.第七十回林黛玉重建桃花社 史湘云偶填柳絮词
9.第七十九回薛文龙悔娶河东狮 贾迎春误嫁中山狼
10.第八十八回感愤恨绛 珠证前缘
11.第九十七回史太君柩归故里 贾探春远嫁他乡
12.第一〇六回不情宝玉 悬崖撒手
这就是周汝昌推崇的王国华的《太极红楼梦》的第一部。在这里《红楼梦》人物性格的发展史没有了!组成结构的核心内容故事情节被破坏净尽!《红楼梦》已经被王国华撕成碎片重新组合,哪里还有什么艺术结构!
《太极红楼梦》的第二部二十四回,其排在第一回位置的是原作第四回《薄命女偏逢薄命郎葫芦僧乱判葫芦案》,第二位置是第六回《贾宝玉初试云雨情刘姥姥一进荣国府》……
第三部二十四回,排在第一位置的是第三回《贾雨村夤缘复旧职林黛玉抛父进京都》,第二位置是第七回《送宫花贾琏戏熙凤宴宁府宝玉会秦钟》……
第四部二十四回,排在第一位置的是第二回《贾夫人仙逝扬州城冷子兴演说荣国府》,第二位置是第八回《比通灵金莺微露意探宝钗黛玉半含酸》……
第五部二十四回,排在第一位置的是第一回《甄士隐梦幻识通灵贾雨村风尘怀闺秀》,第二位置的是第九回《恋风流情友入家塾起嫌疑顽童闹学堂》……
后面这四部《太极红楼梦》和第一部的手法完全相同,撕裂《红楼梦》艺术结构的手法也完全相同。
我们不明白,周汝昌支持王国华的“太极红楼梦”究竟意欲何为?这难道不是明目张胆地撕裂《红楼梦》完美的艺术结构!倒会是相反吗?
王国华根本不懂《红楼梦》的艺术结构,那么周汝昌先生到底懂多少呢?把自己的“大对称结构”吹上天,其目的究竟何在呢?
注释
①周汝昌:《红楼梦与中华文化》,第223页,工人出版社,1989年。
②阿·托尔斯泰:《向工人作家谈谈我的创作经验》,转引自《文学理论学习参考资料》,第1157页,春风文艺出版社,1981年。
③袁行霈主编:《中国文学史》第四卷,第176—177页,高等教育出版社,1999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