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色大地
翻过界山达坂,就从喀喇昆仑的大荒之境进入了至纯至美的王国。金色的草地漫漫无边。
那是纯金的颜色,一直向望不到边的远方铺张开去。
风从高处掠过,声音显得很远。藏野驴在远方无声地奔驰,留下一溜烟尘。几只黄羊抬起头来,好奇地打量我们一阵,然后飞奔开去。远处的山相互间闪得很开,留下广阔的平原。险峻的冰山则在很远的地方,在阳光里闪着神奇的光。
天空的蓝显得柔和,像安静时的海面。大地充满慈爱,让人心醉和感动;让人感觉这里的每一座峰峦、每一块石头、每一株植物都皈依了佛。实际上它们的确被藏民族赋予了神性。
几只雪雀突然从金色的草地间飞起,鸣叫着,像箭一样射向蓝天,消失在更远处的草甸里。鹰盘旋在高空,久久不动。
大地如此新鲜,似乎刚刚诞生,还带着襁褓中的腥甜气息;大地如此纯洁,像第一次咧开嘴哭泣的婴儿。
这一切令我无所适从,我不禁热泪长流。只有眼泪能表达我对这块土地的惊喜和热爱,只有眼泪能表达我对这至纯之境的叩拜和叹服。
我已感到这大地的神圣性,听到了大地中传来的悠长的法号声,觉得这里的每一株草都是一句“六字真言”。
我正被这里的风和停滞的时光洗浴,它们灌彻了我的五脏六腑、血液经脉、毛发骨肉,让我重新认识自己的过去,重新认识自己的灵魂和内心,重新认识我致力追求的一切。
洗浴似乎是进入神山圣域必须的一道仪程。只有使自己澄明如水、流畅如风,才配继续前行,才配感受信仰的伟大。
车虽然颠簸得十分厉害,但在那种静穆之中,却感觉不明显。
刚下苦倒恩布达坂,我们就听到了歌声:
公马群在右面山上,
母马群在左面山上,
老马在一望无际的草滩上,
马驹子在沙窝子里头,
低矮的灌木丛中放山羊……
歌声高亢、嘹亮,充满激情,在天地间久久回荡。
我们循着歌声寻找歌者,却没有踪影。又转了十多分钟,才看到她。她骑在一匹矮小壮实的藏马上,放牧着一大群毛色各异的羊,一匹威猛的藏獒跟在她的身边。
看见我们,她勒马停住了,把吠叫的藏獒喝住。她穿着宽大的皮袍,围着色彩鲜艳的帮典,束着红色腰带,有一只脱去的袖子束在腰间,显得豪放而豁达。
她的脸红黑而有光泽,众多的发辫盘在头上,发辨上饰着银币、翡翠、玛瑙和绿松石。耳朵上的耳环,脖子上的项链,使她显得贵气而端庄。她最多十六七岁。
她看我们的眼神是那么专注和热烈。我感到了她目光的清纯。她的羊此时也大多抬起头来看我们,而那匹藏獒不离左右地护着她。我们怕惊吓着她,停车不再向她走近,只在远处看着她。
她笑着,招手让我们过去。她笑起来是那么美,白玉般的牙齿远远就能看见。
但我们快要走近她时,她却勒转了马头。小小的藏马载着她,一跳一跳地跑远了,只留下一串清脆的笑声。
那匹高大的藏獒像笑话我们似的冲我们吠叫了一声,赶着羊追她而去。
我向前方望去,没有看见毡帐,也没有看见炊烟,只有金色的草地一直延绵到模糊的雪线。她站在一座小山包上,只有一朵玫瑰花那么大一点。她的羊正向她涌去,但也显得越来越不起眼,只有她的歌声又在前方响起来,仍然那么动听:
在那白色的雪山背后,
有一个无瑕的白衣情人,
同我纯洁的心灵一样;
在那白色的大山背后,
有一个美如玛瑙的情人,
如同我美丽的眼珠一双……
我远远地、久久地望着她,直到她消失得无影无踪,有一种恍然如梦的感觉。那天,直到多玛兵站,我们再没有看见过牧人。我不知道她的帐篷支在哪里;不知道她的家在何处;不知道她是否已有“白衣情人”;也不知道在那样无边的旷野中,她是否恐惧过,是否有过孤独。躺在多玛的夜间,我以一种忧郁而又复杂的心情想念起她,像想念一个离我而去,走向不可知的远方的恋人。
后来我听人说起,在藏北,像她这样的牧羊人,都是逐水草而往,走时带点糌粑、奶茶,一出去就是十天半月,日出而牧,日落而息,走到哪里,找个山洼或背风的地方,把羊群收拢,长袍一裹,就挤在羊群中睡了。
长天为帐,大地为床,风为她催眠,白雪绿草任她前往。这符合她自由的天性,也让我们心中希望的美永恒。这可能就是她丝毫没觉出悲苦的原因。
在阿里的那些天,我常常想起她,想起遇见她的那个地方。虽然她并没有走失,但我却没法改变我在那里走失了一个姐妹的想法。
后来回想起来,我才发现,真正走失的不是别人,正是我自己。
云游者
我来到狮泉河边,水波在夕阳里升腾起丝丝潮气,使空气清凉而又润湿。余晖使这条河变得羞涩。桥栏上满是五彩经幡,在风里招展、飘扬,说着自己神圣的语言,向神传达人间的祈愿,向人间转达神的祝福。
夜色渐渐浓了,只留下了河水的鳞光。夜色中,随着世界越来越安静,河水的歌唱也显得越来越嘹亮。狮泉河镇笼罩在弧形的淡黄的光影里,像襁褓中的生命一样吉祥、圣洁。
对我这个异乡人来说,这一天似乎应该结束了。我转身朝旅馆走去。
但就在我转过身来的那一瞬间,我的灵魂被什么触动了。
是一个人,一个闪着亮光、稍微一动浑身就发出“叮叮当当”响声的人。
借着最后的微光,我看见他银须耀眼,乱发飘肃,浑身褴缕,摇着转经筒,挂着大佛珠,口诵常念常新的六字真言:唵嘛呢叭咪哞,唵嘛呢叭咪哞……
声音低沉,沙哑,略显苍老。
他的额头宽阔,双目始终半闭半合,脸跟生铁一样黑亮;赤着脚,脚大,亦黑,浑身散发着苦行者如艾蒿一样苦涩的气息。非常奇特的是,他浑身挂满了各种各样的易拉罐,那暮色中的亮光和响声就是由这些空罐子发出来的。
这个苦行者身上的易拉罐最早的是1989年生产的健力宝。我正想着,他像挂满勋章的老战士一样挂着这些罐前往偏远的牧区,到各地的喇嘛庙,一定会获得荣誉和尊敬,不想他已停止了诵读真言,只摇着手中的转经筒,并开始打量我,像认识我似的。良久,他坐下来,然后,他成了主人,礼貌地示意我也坐下。
我这才觉得前面所发生的一切都只是为他的出场做铺垫——甚至包括江河的流动,日月的运行以及这座高原的诞生和成长……
“想听我说话吗?”他说的竟是汉话,并带着四川口音!
我点点头,坐在沙地上。
“我一直在路上走,多少年了呢,只有神知道。我是四川甘孜的藏民。我从14岁开始走,在西藏走,不为别的,只想搞清“唵嘛呢叭咪哞”这句真言的真切含义,这六个伟大的音节……但这一切只有在苦行中去领悟。我行走时,向头上的云、耳畔刮过的风、天上的日头和飞来飞去的鸟儿寻找答案。我在荒野里躺下时,我从土地深处去聆听……我就这样一天接一天地走啊走,一直走到了这里。”
“您搞清楚了没有?”
他叹息一声:“路还没有走完呐。”
“路是走不完的。”
“能够走完。我不能走了,路也就走完了。”
说完他站起身来,又开始吟诵真言,摇着经筒,往前走去。他身上的易拉罐相互磕碰着。他很快就被夜色吞没了。
我揉了揉眼睛,望着前方沉在黑夜里的荒原,感到自己像做了一个梦。
“唵嘛呢叭咪哞”。
我第一次轻轻地吟诵起来,感到这六个字是一个地处神圣高度的庞大的精神世界。它让信徒们满怀仁慈、善良的愿望,带着一生所能奉献的一切,世世代代朝它进发。
第二次轻轻地吟诵时,我感到它囊括了悲欢离合、生死荣辱、轮回报应、祈愿祝福……只有六个音节,却正是藏传佛教经典之根源。再没有任何一句语言比它伟大、高深,也没有任何一句语言有它所代表的疆域辽阔、宽广。
第三次轻轻地吟诵时,我感到远处正盛开着一朵莲花,纯洁无瑕。我知道它就是信仰的形态。
“六字真言”像远古人类进化时最初的言语,此起彼伏,撼天动地,摇荡神灵众生。
“六字真言”就是信仰的极致。
“六字真言”既是已逝时光和此时的赞美诗,也是未知世界的祈祷词。
我恍然明白,那苦行者已明了了真言的真义。他无私而慷慨地用言语把他的感悟嫁接到了我的思想中。
“对于信仰者,脚步所到的地方便是路,便是向上的台阶,一切都无法阻挡他前行的脚步,黑夜、大风、甚至死亡……”我对着夜色,喃喃自语。
词语的贫乏
札达县面积22500多平方公里,绝大多数面积被土林占据。与土林壮阔而宏大的美相比,以狰狞险峻著称的美国西部大峡谷可能也会黯然失色。古格王国遗址是阿里文化和历史的象征,但如果没有气势磅礴的土林的环护和衬托,不知会逊色多少倍。
那天下午,我们决定去看土林。
离开县城没多久,景象慢慢神异起来。前方突然出现了一座古城池,用黄土筑成,呈富丽庄严的金色,巍峨高耸,拔地而起。其上有垛口、射孔、城楼和站立的武士等一切辉煌的城堡所具有的东西。
“那是座什么城啊?”我吃惊地问,这可是我所见到的最辉煌的城了。
同行的人笑了,说:“那就是土林。”
土林太像一座城了。我像走进了一个辉煌的梦,又像走进了某个传说。即使我离那“城”很近了,仍不相信它是自然形成。我一次次眺望,一次次惊讶。待到了土林的下面,才明白人类难以创造这样的奇迹。
愈是前往,愈是觉得不可思议。这不就是神留下的宫殿吗?但它却比宫殿更美——这是神和人类集所有对美和宏大事物的想象而创造的产物。
“多么奢华而又排场的绝美呀!”我忍不住大声说道。
土林让我无法描述。一进入阿里,我就感到了语言的贫乏。但此时我几乎是哑口无言,成了语言的白痴。我只能发出如上面那句无一点力量的赞叹。其实,此时最适宜的方式是缄口不言。但我又不能不描述它,哪怕我的描述苍白得没有一点力量。谁能用笔还原神的想象和梦境呢?这种绝望让我顿时变得无比忧郁。
土林是金色的基调,有的像驻守城池披坚执锐的勇士,可闻号鸣箫咽之声;有的形如万马狂奔,可感觉它们疾如飓风掠过;有的则如千驼相聚,可望见流沙飞扬;而如神佛者更多,相貌或慈或善,或怒或恶,或坐于莲花,或行于天际,无不形神兼具,栩栩如生;还有静坐修身的喇嘛,虔诚无比的朝佛者,婀娜妖艳的空行母……每一种景象,若稍微变换角度,则又是不同的奇景,似人非人,似物非物,似神非神,似幻非幻,巧奇天工,变幻莫测。
在这里,你可以尽情地想象,并能够将俗世的一切忘却。屏息之下,你似乎可以感觉到这一切都在复活,可以听见佛语悠远,仙乐飘飘,鹿鸣呦呦,铃声阵阵;还可看到神灵和云彩一起飘过,可以听到鹰隼展翅的声音;还能听到女子的喁喁细语,裙裾索索;也可以听见江河的奔涌,清溪的流淌;可以听见乡间的犬吠鸣啼,山野的泉声鸟鸣,以及大海的涛声,天上的惊雷……峰峦叠聚,大柱兀立,雄伟奇拔,奇异多姿,环绕回旋,神秘莫测。由于傍晚初至,夕辉瑰丽,使整个景象明暗有致,层次分明,浩浩然超凡脱俗,荡荡然鬼惊神叹……
但土林不是传说中神的赐予,而是大自然的造化。《西藏地貌》说这种地形是“由于水平岩层中垂直节理比较发育,而粉砂岩又具有良好的直立性,所以沟谷深邃,谷坡陡立,即使一条小沟,也可深达100~200米。较大的支沟谷底,两壁陡峭呈箱形谷。又由于不同岩石的差异侵蚀,水平岩层常常成为粉细砂岩和黏土岩的保护层,或平铺于岩壁的顶部,或突出于岩壁之上,与软岩层交互,组成雄伟挺拔,奇异多姿的古城墙和古城堡形态”。
任何景象一旦落实到科学的解释上,就会索然无味。
天色已越来越暗,大地上已有了水样的月色,这泥土的林莽也变得暧昧,显得更加幽静深远。而天边的晚霞尚未腿尽,还有最瑰丽的一抹,映照着最高处的风景,使其以沉醉的状态呈现着,随着夜色渐渐飞升到最高处,终于没了依托,显得遥远,成了天空的一部分。
由于专注于土林的美,我显得如此疲惫。当我在暮色里回望土林时,我不知自己是否还有勇气进入那美境之中。
缓缓流淌的象泉河已看不分明,只隐隐可见波光的闪动,隐隐可闻流水声从浓浓的暮色中传出来,像在倾诉,又像是在哼唱一首古格王国的古歌。
札达的深度
札达金色的背景即使在月色的笼罩下,也显得光芒四射。我的内心被一种东西冲撞着,按捺不住。
我不知是什么让我兴奋。是面对一种辽阔时的茫然吗?是金色(这个词语对阿里、对藏民族有一种不可替代性。它是一个大的底色,也是藏民族的精神底色。藏民族是一个怀着金色之心的民族。而这种颜色代表着这个民族的荣誉、苦难和信仰。)的阳光、尘土和风赋予的震撼吗?
我说不清楚。但我已感知我获得了一种从没获得过的给予。
在札达边防营营部躺下时,已是星辰满天,残月升起,最高的雪峰上,好像还有一抹夕阳留恋在那里,像一瓣凋落在白玉上的玫瑰花瓣,美、脆弱,又带些伤感。
月光漏在屋子中央,有些发蓝。我盯着它缓缓移动,让它盛装我对故乡和亲人的思念。我天生忧郁的心自从进入阿里,就变得明亮了,像一个采光很好的房间。
我还不知札达是多大的一个城。它如此安静(一种高原上相对的海拔低处的安静),连一声狗叫也没有。
整个札达都在安静地度过一个夜晚的时光。
我侧着耳朵,希望能倾听到一些什么,却只有轻而疾速的夜风掠过泥土的声音。象泉河也像是停止了流动,早已安然入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