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多斯是草原上的大英雄,没有人不知道他的美名。哈萨克人打仗冲锋时,喜欢喊着部落英雄的名字。艾多斯的部落冲锋时,就会喊着“艾多斯”的名字。艾多斯总是皱着眉头,沉默如一个真正的男人。没有人真正理解他,甚至有人说他就是一个英雄而已。他的心中只有勇猛二字,这种男人心头是不存温柔的。但一个叫作舒立凡的女孩子不相信。她才不相信有哪个人心头是不存温柔的。于是她不可救药地爱上了艾多斯。
艾多斯冲杀战场,总奋勇在战斗的最前线。舒立凡也不像其他女孩子般总是担心情郎。从战场回来,舒立凡总会一边包裹着伤口,一边对艾多斯说道:“你这样就对了。整个部落都喊着你的名字向前冲杀。你要是不英勇,会被部落里的人笑话的。这样会无来由地坠了部落的声名。你也知道,名声是部落在草原立足之根本。”艾多斯只是沉默地点点头。
很可惜,身为作者,我却并不熟知“哈萨克医学”。据我所知,哈萨克治疗外伤、骨折之类的外伤很有一套。哈萨克治疗外伤的良药,往往取自松脂、动物油脂。舒立凡就是其中的精通者。
艾多斯最好的朋友叫作博拉特。博拉特是草原上的阿肯(诗人),为人极为懦弱,但弹冬不拉的刹那,琴声能直窜天空。博拉特是舒立凡的hurbe(伙伴)。
博拉特爱上了舒立凡,他曾经十次去舒立凡的毡房弹琴求婚,但舒立凡每次都会拒绝。博拉特不愿作罢,又专门用雪白的信纸给舒立凡写信诉说衷肠。但舒立凡还是婉言拒绝了他,她说想嫁给真正的英雄。博拉特只好作罢。
博拉特另外娶了个妻子,生了孩子,过得很幸福。博拉特发现无论是不是与舒立凡在一起,他都是幸福的。舒立凡有天也笑着对他说,没有自己,他还挺幸福的。博拉特笑着说道:“我知道,你与我的幸福无关。说不定,你这么冲的性格,我和你还不幸福呢。”舒立凡笑着说道:“那你那时为什么还非要跟我一起呢?”博拉特没回答。
博拉特虽没能和舒立凡一起,但他却还是经常请舒立凡和艾多斯来做客。他特别认真热情地向妻子和孩子介绍他们。孩子听到艾多斯的名字,张着嘴半天都合不拢,妻子也对他们极为尊重。
出乎舒立凡的意料,艾多斯居然和博拉特相处得特别好。艾多斯平时是个英雄的样子,对周围人难免有些冷冰冰的,但却特别喜欢博拉特。博拉特根本没有什么英雄气概。博拉特所爱的只是唱歌跳舞,博拉特平生所厌唯刀剑耳。这样的二人居然会成为朋友……
舒立凡、艾多斯还有博拉特夫妇经常坐在敕勒河的芦苇畔。博拉特会激动地捧着冬不拉,弹艾多斯最喜欢的Aday(阿岱)。Aday是名扬中亚的骁勇善战的部落,哈萨克战争时常以Aday为先锋。故而有谚语:“tanesang Adaymen,tanemasang hudaymen.”(你要认得我们,知道我们是阿岱,你要不认得我们,还以为是天兵下凡。)这首歌极为激昂,整个战场,所有大丈夫的骄傲都蕴在了其中。
芦苇摇摆的声音应和着琴声。芦苇在风中晃动的声音,似乎从很远的地方来。传到心里,却发现那声音比世界上一切声音都要亲切得多。那陌生而熟悉的声音,像母亲在远方的呼唤。
四人经常纵马到河边,每次当博拉特刚拿上琴,艾多斯就会说道:“弹阿岱。”语气是命令式的。而舒立凡和博拉特的妻子经常喜欢一起唱着那首古曲《敕勒川》。
敕勒川
人如其名我的爱,让我痴迷啊
皎洁面庞惹人怜,为你心伤
敕勒川的芦苇啊,摇荡在心头,心上人
陶醉在那爱河里,在你身旁
就像鸭儿浮水面,多么惬意啊
敕勒川的芦苇啊,摇荡在心头,心上人
天鹅般的身影啊,映在心间
情窦初开的岁月,怎能忘怀
敕勒川的芦苇啊,摇荡在心头,心上人
敕勒川的芦苇啊,莫要忘我,心上人
一切都是那么美好,直到博拉特战死的时刻。
在世界草原带中,西部的草原比东部更肥美,这就造成了众多游牧民族由东向西的大迁徙。曾经困扰汉朝的匈奴之西迁导致了罗马的灭亡,曾经困扰唐朝的突厥人在中东开创了名震天下的奥斯曼土耳其帝国。哈萨克人处在这个通道中,故而哈萨克自古以来的命运就是战争。生命的常态就是战争。
非得整个民族的男人全部骑上战马,才能守住敕勒河,守住先辈留下来的故土。所以无论博拉特多么讨厌战争,他都得骑上战马。他讨厌战争的原因很简单:参加战争,会死。很可惜,他最后就死在了战场上。
艾多斯不知该怎样把这噩耗告诉给博拉特的妻子。艾多斯带着舒立凡来到战场上,舒立凡看到草原上那一片片的尸体,瞬间心便坠进了冰窟中。那些昨天还在打趣,弹琴唱歌享受生活的美好青年,今日便成了死尸。天空乌云惨淡,草地上死尸的鲜血渗透进泥土。
艾多斯感叹着说道:“为什么?为什么我们在此世间的命运竟是如此?”
舒立凡叹了口气,什么都说不出来。
艾多斯接着激动地问道:“为什么?为什么我们在此世间的命运竟是这样?”
舒立凡痴痴地望着布满旷野的尸体,发着呆,喃喃地说道:“这是个虚假的世界。”
自哈萨克这个民族诞生以来,甚至自这个民族诞生以前,草原上生活的人们就在不断地说着:“哎,我们生活的这个世界是虚假的。”
哈萨克人把这句话说了千年,这并非什么回答,而只是感叹。
这世间,有些问题不仅没有答案,甚至不能试着去回答。
艾多斯忽然呐喊道:“那你告诉我哪个世界是真的?你看看我们的朋友,他们的头颅离开身体,他们的表情扭曲,他们有些人的眼帘尚未合上,里面满是惊恐。你是想告诉我,他们都去了真实的世界,他们是获得最真实幸福的人们吗?是吗?”
舒立凡吓得后退了好几步。她再次四望着草原上的尸身,惊慌不已。仿佛此时她才恍然看到了草原上这场盛大的死亡。她握紧双拳,大哭了起来。她并没有对敌人的憎恨,甚至没有对死者的怀恋,她只有一种无力感。
在草原上,从来也不会有真正意义上的胜利。当秃鹫品食尸身的时刻,它可分辨不出胜利者或者失败者。一片尸体平躺在美却充满死亡的草原上,在这一刻甚至没有敌人和战友。只有一片静静躺着的悲伤。
战争后的草原又是一片祥和,不会留下任何战争的痕迹,只有那些彰显着的美好和灿烂。世界敞开它赤裸的胸膛,展示着它的美丽,却像拒绝一场爱情般地拒绝着一切痛苦与凄凉。
艾多斯接着说道:“你知道吗?我们曾经生活在阴山山脉。几千公里外,阴山山脉畔也有一条敕勒河。我们父母那辈人曾将鲜血洒在那片土地上。但如今,阴山与那条河都如梦一般不真实。年轻人谁都不相信自己家曾在几千里外,谁也不相信世界上还有另一条敕勒河。如梦境的还有父亲。部落里有多少孩子没见过父亲,如同我一样。我问长辈父亲是什么样子的,他们告诉我,你爸爸写过这么一首歌:
请痴迷在我的歌声中
多么美你的双眸啊,眸黑醉人啊
你就像天鹅翱翔,在我心间
请你痴迷在我的歌声中
我本想陪在你身旁,日夜不离分
就怕那恶语中伤,离间你我
请你痴迷在我的歌声中
骆驼累倒在路上,不堪重负啊
离去后这片故土,将会荒芜
请你痴迷在我的歌声中
年少时你我共玩耍,逍遥天地间
离别后满腔悲喜,应与谁共
请你痴迷在我的歌声中
爸爸留下来的只是一首给妈妈的情歌。在这世间,当我问到爸爸存在的证明是什么时,所有人就只能说出这首歌。我非常伤心,因为这和我毫无关系的歌就是爸爸存在的全部证明。这种证据的存在,只能让我更加悲伤,它更让我清楚地触摸到什么是逝去的、不存在的。全部落的孤儿啊,当他们问大人父亲是什么样子时,大人们只能说的就是‘他很勇敢,弹琴不错,后来死了’,所有孩子能得到的都是这一模一样的答案。”
舒立凡握住艾多斯颤抖的拳头,艾多斯接着说:“你知道我为什么那么英勇地战斗吗?”
舒立凡淡淡说道:“你是部落里的英雄,你当然是最勇敢的。”
艾多斯摇摇头,说道:“我害怕,我是怯懦的人。我害怕活完这一辈子什么证明都留不下来。草原千百年来就是这个样子的。我们一代代人出生、死亡,我们为了守护大山大河,为守候那些不变的东西而倾尽了鲜血,这又有什么意义呢?”
舒立凡叹道:“你说得太复杂了。哪里有那么复杂啊?敌人来了,我们为保护家园,然后战斗,仅此而已啊。艾多斯你为什么要想那么复杂?”
艾多斯没回答这个问题,只是望着远山,他问道:“你知道那座山是什么山吗?”
越简单的问题越容易让人迟疑,舒立凡想了会儿,小心地说道:“是阿拉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