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打心底里感谢吉利斯和艾丽娜,让我在吉尔尕朗河两岸乡野上聆听到了这首仿佛原创一般的《石榴花》和《一杯美酒》。吉利斯热情地邀请我和他一起下场跳舞,我有点难为情地摆着手,因为我不是很会。吉利斯很执著,硬是把我拉进了场内,这样我就不好推辞了。吉利斯对着我跳,我根据他的动作,一边学一边自以为是地旋转着身体,摆着两只手,耸着两个肩膀。当我自以为已经有点儿感觉时,来了一位姑娘对着我跳,也对着我微笑,吉利斯跟她说了一句维吾尔语,便绕着他的未来洋缸子幸福地起舞去了。场上已经进去了十来个积极而投入的男女舞者,有二三十岁的,还有五六十岁的,大都跳得不紧不慢,娴熟灵活,几个白发老大爷成了心情沉醉的小伙子,两个满脸皱纹的老太太则成了表情灿烂的年轻姑娘。我经历了刚才的忸怩,现在已经全神贯注,看着眼前的花花绿绿,听着那些步点声浪,我已经完全沉浸在快乐和幸福中了,仿佛正在恋爱中的吉利斯,到了灵魂出窍的时刻。跳吧跳吧,这么美好的歌唱,这么热烈的和声,这么难得的共舞时刻。那些来考察的也有五六个男女进场了,尽管他们和我一样跳得并不是很到位,但是有一腔热情,有一种虚心,有一股兴奋,所以依然跳得兴高采烈。
喝了数杯酒之后的吉利斯舞姿更加矫健也更灵巧了,我惊异于他长在农村却有如此修长健美的身材,仿佛是经过有针对性的锻炼造就的,完全是跳舞的资质。而同样有着高挑匀称的身材,此时打扮得花枝招展的艾丽娜更是天生的舞蹈家,她的艾德莱斯绸裙,在旋转中开成一朵绚丽的克孜勒古丽(维吾尔语,即“天山红花”之意)。那脑袋,那脖子,那腰身,那双手,还有那双腿,全身上下舞动着一种迷人的成熟,体现出一名热爱舞蹈的恋爱中人的风采。我欣赏她旋转的角度与弧度、踩中的节奏与韵律,感觉就是妙不可言,整个身子显得柔美轻逸,有一刻我想,她的腰身肯定就是为了跳舞而长成的。当年白居易有一首《胡旋女》的诗,写的是一千多年前著名的西域“胡旋舞”,其中有“心应弦,手应鼓,弦鼓一声双袖举,回雪飘飘轻蓬舞。左旋右转不知疲,千匝万周无已时”的诗句,我很想亲眼印证一下白居易写的是否属实。眼前的艾丽娜迎着鼓乐声旋起来了,彩裙飘逸,足尖轻盈,仿佛一阵彩色的旋风,飘散出阵阵清香,而旋转之快和多变,又令我目不暇接。我想,这大概就是白居易在诗中赞叹的“人间物类无可比,奔车轮缓旋风迟”吧。突然,艾丽娜就来到了我面前,时而高举起左手,时而扬起右手,灵巧地招展着,有时又蓦地停住,表演维吾尔族人特有的脖子舞,她那双又黑又亮颤动着长长睫毛的大眼睛,极像在这个季节里成熟的两颗又大又黑的葡萄。情人之间的神情是最容易看出来的,《福乐智慧》里说“眼睛的乐趣是看到情人”,又说“你若想知道她是否爱你,眼睛凝视你,即是表征”。当艾丽娜和吉利斯唱起歌跳起舞的时候,无论是在一起配合,还是两人游走到隔着几人相望,都没有东西能遮住两双眼睛传来的深情。
白杨树下的歌舞
我在吉尔尕朗河岸边村子的漫游就如我对这片土地的缠绵,停不下脚步,也束缚不住自己的感情。我的行走在继续,我的渴望在绵延。
现在,我选择的时间是5月的一天傍晚,吃过晚饭后往吉尔尕朗河的河坝边去散步。我走出院门,从屋后的路口上了斜坡到了水渠边,然后沿着水渠走了五百米就到了白杨拢护的后山草原路口,走上了从后山草原通往阿克布尔汗村的白杨林带中的土路。这是从后山草原一直通向阿克布尔汗村和马场农田一队的土路,几乎被杨树拉成了一条直线,有些日子我专门站在后山的加乌尔山上看这条林带掩护着的村路,村路两边是绿色的田畴,早已种上了麦子、油葵、黄豆、还有亚麻,土路和杨树林带多像一把绿色的梳子正在梳理着这片广袤的田畴啊!梳子一直斜插到河边,就像到了一个人的耳朵根旁。杨树把许多声音都遮住了,也把许多房子和人影畜群遮住了。那些日子,我的目光极力向林带之下遥望,希冀看到一些我熟悉的事物和影子,我想通过这种方式来证明我对这里已经有多么熟悉。
许多次远远观望之后,我发现还是走进去才有更多的发现。从马场路口到阿克布尔汗村大约有八百米,从村子到农田一队还要走三百米,而一队离河边仅有几十米。我经过一棵又一棵杨树,一院又一院别人家的房子,闻到家家户户肉菜飘香,皮牙子香气荡漾。我呼吸着这些香味步行,来到了阿克布尔汗村人们的房子,快到一队的时候,我经过赛里克和其他几户哈萨克人家,许多人吃完饭之后也来到他们家的门口闲坐了。赛里克家铁做的红漆院门大开着,从门口看到院里长着好几棵茂盛的苹果树,赛里克就坐在院门口的几棵白杨树下,夕阳光扫过高高的杨树梢顶的天空,落在对岸的山头,碧绿的杨树下一片阴凉。身材微胖的塞里克手上正在弹拨着冬不拉,冬不拉的琴声穿出院门像叮叮咚咚的泉水一样淌开去,又叮叮咚咚地萦绕在院门前的白杨树下,仿佛吉尔尕朗河春日大水亦急切亦浩荡地流淌。曲调不是我熟悉的那种,但是我感觉到确实是我喜欢的那种,和我无忧无虑就能吃到品种丰富的饭菜以及面对春日的喜悦上升的心情十分符合。
赛里克在用哈萨克语唱。光是根据弹奏的旋律就知道,赛里克唱的是悠扬的歌,欢乐的歌,会翻译汉语的苏里坦为我翻译,他用汉语唱:
生活的长河直直弯弯,
有时平静,有时起波澜,
我像我的灰走马一样,
天亮了就会奔走向前。
其实苏里坦的歌喉一般,哈萨克语式的汉语听起来还是觉得比较舒服。我知道我在微笑着听他唱。当我听懂了这些歌词大意,不禁点头赞叹:对生活的感悟世界各地的人们都有大同小异的地方,但是哈萨克人的感悟里加进了他们生活的地域的基因和生活的元素,一匹灰走马的出现,让我的思绪挣脱了许多名人一直在说的思想桎梏,随着这匹灰走马的奔驰,随着歌声的飞翔,我看到了这方土地草原的辽阔和自由,吉尔尕朗河潺潺流淌,白杨青杨向天肃立,我和浪漫而又坚强的哈萨克人奔驰在辽阔苍茫的草原上。
大约两分钟后,门内又出来一个有点面熟的哈萨克青年,手里也拿着一把冬不拉坐下来,他的弹奏应和着赛里克。接着又出来三个男孩和两个女孩,于是白杨树下热闹的一幕就开始了,他们转入了又唱又跳,显然这已经成为了这个偏僻地方的一场乡村家庭音乐会。这些明快的牧区乐舞暗合了我的心绪,我的艺术感觉被唤醒了,轻快的音调使我忘记了这里是一个牧区。由于我一直是以一种客观而平静的心情观看和聆听他们,所以我的表现得到了他们的尊重,要是平时我靠近他们的热闹场面,我肯定得到他们最诚挚的邀请。但是现在,我想保持一种旁观者的态度和心情,这样不但我的行动是自由的,我的想象也是自由的,我轻松而平静地观赏聆听他们,然后我的脚步像春天傍晚归圈的羊只一样满足而从容。我聆听他们的乐声,观赏他们的舞蹈,转过苹果树林后我依靠聆听依然可以看见他们的舞蹈,这真是一种留足了想象空间和活动自由的欣赏,我愿意让自己的时光更多地融进这种元素,这样我会庆幸在多年的无谓的喧嚣之后,终于可以告别原来的热闹,现在即使面对这种热闹但我却寻回了我本该就有的那些宁静。
为啥这样说呢?因为此前我在遥远的南方经受了许多别人无法理解的烦恼或者说折磨。许多年来,应该是从大学毕业那年开始,我就一直想到南方干一番发财的事业,但是我最终失望了,我在南方挣扎的那些年,简直就是一事无成一筹莫展的糊涂年。许多朋友都知道我大学毕业参加工作后已换过三个单位,前面两个单位我都是干了一年两年就走了,而我在最后的单位却一干就是十年,更要命的是,这十年我都是在啃稿纸中度过的——我一直都是替那座小城一个重要部门的领导整理材料,一星期里总有三五天要熬到半夜两点三点,有时候甚至干到天亮。那些年,我为那些枯燥的八股文字已经熬出了许多白发。无可否认的是,前些年我的确是一个名利观念十足的人,那时,我对自己从事的职业充满了期待。但是,我到底失望了。不知是因为我一直无法忘记的文学梦,还是因为我本就是一个无法放下憨厚本性的落伍者,我没有像那些拥有香车宝马的人们一样取得成功。于是,我失落了,我迷失了自己。
我一直坚信,十年这个数字对明月和我来说都是一种百感交集的疼痛。十年,我们离开故乡一直在南方漂泊;十年,我因为随波逐流而丢弃了早年曾经那么执著的文学梦。我和明月离开的不仅仅是地理上的家园,也是精神上的家园。如今,我们都回到了这个天山腹地离县城一百多公里的偏僻牧区,回到了吉尔尕朗河岸边的白杨树下,回到了这些年自己在南方漂泊时一直惦念不放的“老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