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江南更别具一格的是河两岸那些草滩上的活动。雨停后,太阳还没有出来,但是那些勤劳的牧人出来了,赶着他们等候了一宿的羊群,骑着他们休息了一晚的骏马,履约般出现在河南岸的草滩上,出现在河北岸的大平滩草原上,还出现在东边浓绿的野果林里。河水已经暴涨,浑黄的河水淹没了岸边的石头,一些柳树也被淹在了猛烈的水流中,水声哗哗喧响,河风随着水流腾起,冰凉冰凉地扑面。河面还笼着一层雾气,看不到水光。但是几乎四面都传来了马的嘶鸣和羊的叫声,还有牧人的吆喝声和相互的招呼声。
林区那边的雾气还要更重些。白色的雾气缭绕着林带,还有好几缕泊在林带边缘红黄蓝紫的草甸上,山色更加妖娆。
太阳是在八点多钟以后出来的,一出来就像所向披靡的激光一样,将四野的雾气一扫而光,连天空的云层也逐渐散开,渐渐变得蔚蓝了,但是空气依然是湿润清凉的。就是阳光一直照耀到中午,莫乎尔台地的高低山野、草原林带,还有河流两岸,也因为有了距离现在最近的一场大雨而格外清新沁凉。
这是2009年7月的时光。我的心情因为台地绿色的笼罩而一片平静。可是新闻里说日本的甲流患者已经超过了百万人,中国的患者也逾万人。世界一片纷乱,可是我的心情依然平静。在这里,清凉的山风一直在莫乎尔台地上猎猎吹拂,让我头脑清醒却又没有过多的事情考虑,湛蓝坦荡的天空和一些棉絮样的白云组成一个浩荡的蓝水舰队就在头顶诱惑,假如我是一只会展翅飞翔的大鸟,这狂潮般起伏激荡的海洋就是我梦寐以求的暖巢,是我心仪已久的家园。
8月初的时候,莫乎尔的秋天就像一位外出多年终于满载丰收的男人一般风风火火地回来了,整个台地都是充实和收获的气息。在这种殷实的气息里,我像往日一样到吉尔尕朗河岸边的野杏林里采摘野杏子。这些杏子虽然是野杏,但是依然有着南方农村所没有的清凉、新鲜和酸甜,尤其是那些熟透的杏子,每天都会有许多自动滚落在伞形树下,经过一夜的露水浸泡,早晨捡来吃又凉又甜。也可以在河畔摘沙棘子,这些已经熟透的浅红淡黄的珠儿,密密麻麻浓烈肥美,一挂挂地呈现在我的眼前,我通常是满载而归。沙棘子味道酸甜而芬芳,是十足的野外美味。那里的黄刺果也很诱人,可以调剂我久食肉类而在口腔内产生的膻味以及肚子里的油腻。但是我一般不会大量采摘,这些如同红珍珠一般的色泽红润的小果子,大多数时候成为了那些活跃的鸟类的美食。河风凉凉地掠过这些灌木树丛,阴凉斑驳的树底下不时跳过几只黑色或者黄色的雀鸟。夜色来临时,还会从树丛深处走出一个特殊的队列,一只灰黑色的呱啦鸡一摇一摆地走出来,身后带着六七只体型要比她小三分之二的小呱啦鸡,呱啦呱啦,呱啦呱啦,它们这样鸣叫,仿佛一群人在游园闲谈一般。不久,树荫里又响起了一阵又一阵这样的叫声,这叫声让我的行走更加从容自如。
这样我就来到了东岸,东岸的野苹果林是伊犁地区现存最完整的野苹果林,面积大约有六万亩。这些外形与苹果树相似,果子却小得多的树,却是古老树种,迄今已有两千多万年历史,据说它的内部隐藏着野生遗传基因密码,保存着地球远古而神秘的记忆。野苹果林也不完全是野苹果树,还有野山杏、黑加仑、草莓、欧李、野酸梅、野樱桃李等与其相伴杂生,当地人更准确地称其为野果林。野果成熟的季节大都是在盛夏时节,草莓和野樱桃李要早一些,6月上旬就可以品尝,紧接着是野山杏,夏季成熟,酸甜酸甜可以解渴解暑。7月,黑加仑和欧李也可以采摘了,此时野山杏还没有过季,到了7月上旬已熟透金黄,再不摘就会干瘪掉地。而8月初,秋风一片清凉,野苹果成熟了,我爬上一棵树,摘一个比卡拉苹果还要小却非常结实的果子咬一口,酸甜到牙根,末了还品味到一丝儿酸涩。这些果子已经纳入当地部门管理,早在2002年,当地的政府和农民已经发现了这些野果子开发加工的价值,引进了野生果综合加工厂,如今,这里生产的浓缩野苹果汁每年都出口到欧洲许多国家。
9月下旬的时候,河两岸的沙枣已经完全成熟,远远望去,沙枣树的叶子虽然还是蜡质银灰色,但是沙枣的杏红已经取代了春天里沙枣花的金黄。浅灰的树上一长挂一长挂地钻出树叶形状均匀的果子,有点儿像南方的枇杷树上结的果,这些椭圆形的果子色泽光滑美妙,吃到嘴里,口感就像被淘洗过的白玉沙一样。有好几天的下午,我都在河滩上品尝这些东西。而河滩边的几棵沙枣树仿佛就是我的朋友似的,一直在静静地候着我。经过河滩公路的车辆扬起的烟尘落在树上,果子显得有些沧桑,我把这些亲切的果子兜在衣襟上,走到河边清洗掉表面的沙尘,河水清凉而洁净,让我手上沾了沙尘的果子也同样清凉而洁净,这就是故乡的恩泽,犹如天堂的恩泽。此刻,远方黛绿的库尔德宁林区上空是深蓝有柳絮云丝的天空,我头上也有浅蓝的天,有阳光普照,我坐在石头上吃着河水淋漓却是黄金一样鲜亮的果子,一边遥望上游的河水。河水在湛蓝蓝的天空、暖烘烘的阳光和清凉凉的绿色山影映衬下,一片片一道道的波光粼粼。
10月,我孤独地坐在莫乎尔台地东面的一座丘陵上,沐浴着凉爽的山风,倾听西面的公路上偶尔驶过的汽车轰隆隆的奔驰而去的声音,它们也许去巩留县城,也许去哈拉布拉。车上的人不会留意到台地丘陵上坐着的人,更不会留意到,在河沟的岸边寥廓的山地上产生的奇景——在这儿,大片大片的桦树林和杨树林正从瓦蓝天空拢护着的高高山顶上直泻而下,还有那些野山楂、野苹果、野杏和怪柳等等来不及数名字的树都披上了令人赏心悦目的缤纷色彩,而在坡地沟壑里还有一层重重叠叠仿佛金浪一般滚动的落叶,在长长的秋风里发出一群老鼠被惊动时的簌簌索索的脚步声。上午的阳光照耀着杨树林和桦树林,秋风把它们的树叶缓缓扇动,为我证实着这里是最好的一片乡野。高高的树干下还随风飘舞着一小把一小把叶子,在明亮的阳光照耀下,这些半空中和坡地上的叶子组成了一束束燃烧的火焰,秋风吹过,火焰闪射,而风平后,依然被一缕缕深浅不一变幻莫测的光线勾勒得充满动感,在我心里留下了这片土地上最为亮丽与透明的基调。当我站在台地上观赏的时候,很自然地产生了一种想复制它的感觉,然后我要把它粘贴到我的记忆档案中某个我认为最理想也最容易翻看到的角落,但是我决不会剪贴它——生活在这种静美辉煌中的人们不会答应,我也不希望这样,因为那是对这里的美好和谐作出的残酷破坏。
秋日的变化如此鲜明,它没有了在春天山野上热闹开放的野花,也没有了冬天被厚厚积雪覆盖的落叶,倒是夏天那种浓阴遍布的清朗还在,与这遍野绚丽共存的,还有那不断穿透密林草甸的清凉的山风。
莫乎尔台地的秋天塑造了这个区域独一无二的经典,它仅仅属于新疆西部的伊犁,在其他地方不存在复制的可能,相对于南方而言尤其如此。南方的秋天顶多不过有草黄叶落,伴随着流逝的日子一天比一天感到的阴凉。产生这种不同效果的原因,当然就是因为伊犁拥有它独一无二的林地,还有林地上那些独一无二的植被。譬如这道吉尔尕朗河沟,或者叫它莫乎尔林场吧,其实沟的意思并不是南方人眼中的一道藏水的单调沟渠。在这里,它是大气的森林裹挟着的冰凉雪水河,是秋季层次分明的树林拥绕着的清清流水。
独特而成熟的树林一丛丛一朵朵一团团地点染在沟上沟下,燃烧在弯弯绕绕静静平平的河滩边。虽然在燃烧,但因为时刻有天山长风的吹拂,它们却是一片冷火,是视觉上的火热,体触上的静冷,感觉上的清凉。
这场“森林大火”如此灿烂而静美,灿烂得五彩缤纷而又与一切相处和谐,静美得可以看见吉尔尕朗河河滩上空翱翔的山鹰而又听不到一点儿流水声。傍晚的时候,站在山丘上望,金碧辉煌、姿态优美的火树在河滩边上连绵燃烧,把碧玉一样的河水染红染金了半边,可以听到狐狸在远处的河滩边叫唤,三五匹从火焰里跑下来的骏马静悄悄地穿过笼罩着秋天暮霭的草地,它们的蹄子踏进河边草滩,传来扑嗒扑嗒的声音,接着陆续踏过金色的沙滩来到河里静静地喝上一会儿水,马尾巴随风飘拂,可以清晰地看见遥远沙滩上,一行行一朵朵深深浅浅的盛满了金色夕阳的蹄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