呱啦鸡的叫声和黑山羊的注视
每次,只要我们踏上了后山草场旁边的一座有着几个凹槽的小山丘,抬头便可以看见这座突兀而起后身躯和头顶都显得平缓舒展的加乌尔山。初春时节,加乌尔山北面,也就是背阴的一面往往还残存着一道道没有完全融化的积雪,就像是有谁在那里置办野炊,几个年轻姑娘在草地上铺展了几条洁白的手绢。这些残雪在夜色里看上去,又像灰白的几缕羊毛。尽管我看见北方的雪已经不是第一回了,但是残留在初春鹅黄色山顶上仿佛哈达一样修长的雪带,对于我仍然是一种新奇的诱惑。我觉得那是一种虽然冷漠却可以叫人仰视的执著,尤其是当它们像拉条子一样抻在被湛蓝蓝的天空笼罩着的碧绿的草山边缘上时,这一切都给了我一种深深的感动,以及一种神秘澄澈的遐想。
我和明月回来的第一年,也就是2003年春天,我曾经根据我以往对山的经验目测过加乌尔山的高度,它从山脚的草地算起绝对高度大约有五百米,如果算上这里的平均海拔一千二百米的高度,这座山的海拔应该就是一千七百米到两千米左右。也许是因为大平滩草场太辽阔的缘故,虽然站在广袤的草场上远看加乌尔山根本就不算高,但是每次当我们经过二十来分钟的步行走近它时,才发现山的坡度还挺大的,我估计平均坡度不会低于六十度。山丘的构成是褐色土,也有土红色的砂岩,褐色土的表面就是粉绿粉绿的草芽,这也证明我们回来时正值料峭的春寒时节。北面山坡因为背着太阳的缘故,在每年春天晴朗的早晨,即使有温暖的阳光照到山顶,人在北面的山坡上站立也依然感觉到凛然的寒风。
我们回来居住的第一年春天,是我对加乌尔山充满着神秘遐想的一段日子。当我跨过马场的后山水渠踏上草原,在一阵阵吹过绿色草山的冷风中,我第一眼看见的就是加乌尔山。它那肥羊形状的巨大身躯就悬在天与地的边缘,由于天空太过湛蓝,仿佛一幅蓝色帷幔把整个加乌尔山包裹起来一般,使我轻易就想象山那边也许会有满天的蓝宝石,而这样想象的结果,就是促使我向加乌尔山迅速地迈开脚步。中间我跨过了一条作为这边草山与那边草山分水岭的小溪,然后就开始了爬山的过程。刚开始的时候,山的坡度也许有三十度,但是走了五十米之后就上升到了五十度左右,而且山的颜色也不再是单纯的绿色,而是百衲衣一般缀满了一块块一道道裸露的地表。
我在山腰站立着歇口气,突然听到了一阵呱啦呱啦的叫声,我抬起头,砂岩上快速地走过一只麻色的鸟,走了一会儿便做了三次跳跃,然后又歪转脑袋叫起来,呱啦呱啦。明月大叫,那是一只呱啦鸡我大笑,觉得这名字很有趣。明月说,这的确是它的真名,如果你抓住了它,它就会呱啦呱啦地叫个不停。我们正在讨论这个问题时,那只呱啦鸡早跳到砂岩后面去了,但是它无法把自己的叫声隐藏住,风把它的叫声送进我们的耳朵,呱啦呱啦,呱啦呱啦。
往上看半山腰陡峭的崖壁上,还有五六只羊在边走边闻着那些岩块,崖壁虽险要,它们却如履平地,明月说那些都是黑山羊。那几只黑山羊扭头看了我们一会儿,又勇敢地继续向上迈动蹄子。一块岩石的边缘上还有一只黑褐色的鸟,蹲在山崖边缘像一坨漆黑的牛粪,但是有一个部分是活动的,那就是它的脑袋,它正歪着脑袋注视着我们俩,不时将脑袋左右转动一下。片刻间,黑鸟嘎嘎叫着俯冲下来,离我们头顶不过三尺,吓我们一跳,又张大翅膀旋转着升上山顶,渐渐地融入湛蓝的天空不见了。在这寂静空旷的大地上,一只鸟居然可以令人感到这么生动。
雄鹰与哈萨克
明月告诉我,那黑褐色的鸟是一只鹰。那是一只已经注意到你来到它的领地的王者,它的叫声是向你宣布:这一片领地内的肉食是非它莫属的。我笑了,这片领地也是我的运动场,因为我也热爱这里。后来的经历证明,我们很有缘分,我们都因为热爱这片领域而必须常常与对方打个照面。
开始我并不熟悉这里鹰的声音。有一回我在山腰歇息时,听到头顶上响起一种奇怪的叫声,便抬头看到一只黑色的山鹰在湛蓝高远的天空上盘旋,在温凉的阳光下盘旋,在丝絮一样的白云下盘旋,在我们的头顶上盘旋。山风呼啸,是刺骨的寒风。我望着山鹰,感觉它飞翔的姿势容易引人联想,在湛蓝的天空和棉絮般的白云下,是一只盘旋的雄鹰,一只只有在西域的广袤天宇下才可以看到的勇猛而孤独的雄鹰。鹰的羽翼在阳光照射下,闪耀着如墨绿缎带一样的颜色,又像琥珀一样的光泽。
有一年3月下旬,加乌尔山上的积雪几近消融,许多地方露出了一块一块枯黄的草滩,我遇到了住在后山草原上的老熟人,哈萨克老猎人乌米汗,他左臂撑着他的猎鹰正在山顶上巡视。乌米汗的脸庞黝黑发亮,浓浓的眉毛下有一双鹰一样炯炯有神的眼睛,他首先发现了附近有一些新鲜的动物足迹,很快就确认是兔子在活动。于是,他给左臂上的猎鹰解开了皮制的眼罩子,这是一只黑色羽毛的猎鹰,尖而勾的利喙,锐利的眼睛在眼罩子一取下的当儿就不停地观察着,我感觉鹰的眼睛与它主人的眼睛何其相似。
突然,乌米汗和鹰的眼睛都不约而同地投向了一处,只听乌米汗打了一声呼哨,猎鹰几乎同时展开黑色巨大的翅膀,紧贴着我的头顶利箭一般飞过。我感觉到我的头发被高高扬起,头顶上的风还没有彻底停下来,我看见鹰已在十几米外的天空上盘旋,很快又收紧双翅伸出利爪闪电般射向地面,鹰的身影已藏到了一个小坳里,我似乎听到了猎鹰的鸣叫和脆亮的铃铛声。乌米汗拔腿就往山下跑,我也跟上,直奔响声处。在一处枯黄的草窝子里,猎鹰呼扇着翅膀,尖喙和利爪不停地撕咬着脚下的猎物——一只肥大的灰兔子。看到主人赶到,猎鹰呼扇着飞过来,在头顶上盘旋,乌米汗套好左臂上的皮套子,一伸胳膊,猎鹰又落到了他的左臂上,乌米汗又给猎鹰套上了眼罩子。我们再过去看兔子,发现它早死了,脖子上的肉都被啄去了一块。接下来,乌米汗左手架着他的猎鹰,右手拿着他的猎物,威风凛凛地走在雪迹零落的加乌尔山脊上,前面,停着他的一匹健壮而正在颤动着毛皮的栗色马。
雄鹰与骏马是哈萨克人的双翅。在哈萨克人眼里,只有山鹰才是草原上唯一能与骏马相提并论的英雄,也只有山鹰才算得上是高山的灵魂。在高山草原,无数的山鹰常常被哈萨克和柯尔克孜等几个少数民族的猎手们驯成猎鹰,帮助他们抓到草原上最好的猎物。哈萨克人有个说法,鹰是唯一能直视太阳而不被灼伤眼睛的鸟类。所以只要看见天空中朝太阳直飞的鸟影,那准是一只鹰。我可以想象出迎着太阳飞翔的雄鹰和骑着骏马的猎手们在雪山草原上表演着最动人心魄的舞蹈的情景。我又想起这个世界上,特别是南方那片所谓的热土,鹰离那里已经越来越远了,只有这片思想的雪山草原和有着太阳无遮无挡地直射的山川才配拥有那些勇敢高傲的雄鹰。鹰是在高远湛蓝的天空上俯视着我们的啊。
许多年后的今天,我因为各种理由到处开会参观,也避免不了到处行走,尽管我有许多时候不在伊犁,我却依然看见那位叫乌米汗的哈萨克族老猎人,看见他头顶上飞翔的鹰。
向着雄鹰飞翔的方向
有人告诉我,加乌尔山是吉尔尕朗河两岸这片地域上最容易看见雄鹰的地方。现在想想真的不错,我就数次在山顶上看见了雄鹰。我曾经为此做过思考,雄鹰在这里活动多的原因,大概是这山上草地旺盛,隐藏着许多野兔,还有就是这里的草原辽阔,方圆接近三十万亩,在此基础上,加乌尔山拔地而起。显然喜欢长久翱翔的雄鹰已把这座山作为它们起飞和降落的航母甲板,而它就是这艘航母最适用的舰载机,一个展翅就可以飞离母舰升到空中,最后又可以郑重而缓缓地盘旋降落在天然的甲板上,而自己孵出的孩子呢,在这座山上的滑翔更容易成为有趣的舰载机试验吧。
因为上了山顶总是可以一饱眼福,我当然喜欢攀爬加乌尔山。实际上在加乌尔山看风景不一定要在山顶,在山腰就可以实现愿望。根据我的经历,每次到了加乌尔山山腰的时候,我就可以看到雄鹰,它就在鼻尖之上的山顶掠过。因为天空蓝得洁净,它又像是被谁画在蓝布上的鸟,连它肚子底下的爪子都能看得清清楚楚,仿佛就要朝着自己的鼻尖抓上一下,让我悚然一惊。尽管有些惊险,但我也要在山腰上久久地仰望着山顶上空的雄鹰。我仰望雄鹰时的姿势是一种无知和怯懦对于渊博和勇敢的心仪及敬仰。而仰望雄鹰久了,我便有一种自己正在飞翔飘升的感觉,在宝蓝的天空下,我容易随着幻想遨游起来。有一次,我感觉到自己正随着前方的雄鹰飞呀飞呀,突然听到耳边响起明月的声音,我以为明月也跟着我飞起来了,正想扭头看她,她却用力拉了我一把,我这才从幻觉中清醒过来。原来我已经在鹰的引导下想象得有点失神了,整个人居然想向陡峭的山下跑哩,幸亏明月及时拉住了我。
有一年的初春,我们经常向着雄鹰飞翔的山顶攀登,手脚并用,通常二十来分钟后就会首先到达一片狭长而明亮得晃人眼睛的积雪旁。有一次,我顾不上气喘吁吁,也顾不上山上寒风呼啸,伸手就往雪地里抓了满满一把雪,只觉得这把雪凝结得挺瓷实,怪不得融化得这么迟。捧雪在手,最初的感觉是凉滑如玉,不久即冰冷入骨,手指骨头也生疼。看着这一小滩洁白如玉的残雪,我心里竟然感到极度兴奋,我弯腰俯首,轻轻拨弄着这片纯洁,然后又小心地踏进这片没膝的纯洁里,在咔嚓中感悟着踏雪的快感。我意犹未尽,和明月各站一头,拿了雪捏成团,打起雪仗来。由此我再一次羡慕起北方孩子在大雪中度过的欢乐童年,譬如我十分欣赏明月一张少女时代的照片,背景是她站在马场老家门前那片广阔的银装素裹的原野上,一身厚厚的粗布红花棉大衣,脸蛋红彤彤的,很淘气很逼真地笑着,就是这张照片,点亮了我对遥远大西北冬天雪原的无限想象。
通常在三十分钟后就可以登顶,其实这里确切地说不能叫作“顶”,因为这个比现在许多内地城市城区面积还要大的“山顶”,实际上是一片数千亩大的高原,是骑马的牧羊人、骑马的野兔狩猎者独享的领域,以及经常可以在高原山顶与下山边界地带看到的那些来历和目的不明、无法分类的骑马者的活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