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浓的时候
春浓的时候,我在大平滩草原那高达一米多的花丛中或坐或卧,静静地观察一朵站在绿衣之上的天山红花喜气洋洋地开放的过程,并且闻到了它那隐隐约约的苦香。有时候我也会抚摩一朵油漆花上片片金亮亮的花瓣,用两个手指捏搓着那些花朵上的细腻的花粉,或者用一根细长的芨芨草棍挑逗那些正在花丛间专注地采蜜的蜜蜂,挑逗一只翩翩起舞后正在悠闲歇息的蝴蝶。2009年夏天,我和明月拉着小伊丽的手,沿着一条及人腰膝的花海掩护着的小径慢跑。这时候,我的心就会一下子躺进这无边无际的灿烂海洋里,并且很长时间里因为陶醉而忘记再站起来了。
但是有一点让我感到惭愧——我经常采摘草原上的鲜花。是的,我知道这个习惯并不好,采摘它们之后我也有过一种损害美好事物的感觉,但是我有点儿恨自己的定力是那么有限,我总是无法控制自己对这片草原上这些美丽的追逐,而且是这种短暂地攫为己有的追逐。那些鹅黄的、雪白的、淡紫的、大红的、嫩蓝的鲜花,交相辉映,拉人眼球。我想这肯定是在南方的时候被那些花花绿绿的应酬搞糊涂了,以致成了习以为常,可见习惯这个东西的威力。难怪休谟会说,“习惯是人生的伟大指南。”我学过不少美学的知识,也接受过不少环保和生态的教育,但是这些知识和思想在如此光芒四射的草原面前,似乎一下子就失去了它们的功用,被这个“伟大的指南”扳转了方向。这就直接导致了我在五颜六色的草原花海上的轻狂。
近两年来我终于发觉,一次又一次任意采摘草原上的花朵会降低我一直引以为豪的自尊心和审美感。这是因为,每一次我忍不住摘下一束一束的花之后,我总是感觉到,如果不摘花可能会更好。我觉得我的想法是正确的,虽然观点肤浅而单一,但是蕴涵了部分人类回归自然的生活哲学。有时候,肤浅而单一才是我们到达目的的捷径,也是我们处理许多复杂事情所需的境界。这个想法又是很微妙的,如同花丛中隐藏的各种爱情。蜜蜂在花瓣上爬行的时候,它是在亲吻呢还是在撷取?花儿在送受花粉的时候,它们是在奉献呢还是在占有?现在回过来,我在采摘花儿的时候,是在把美完整地拎出来以便专注地欣赏呢还是在对美心存怜悯地摧残?
不管怎样,随着时光的消逝,我摘花的次数终于逐渐减少了。有一年春天,我甚至已经完全降伏了这种本能,整整十来天,我奔跑在花儿如海的大平滩草山上,举起的双手仿佛圣女的前额一般光洁无比。实际上,从镜子里看我的脸,几乎也可以用“光洁无比”这个词。我想这就是因为草原上这些鲜花绿草正在滋养的缘故。明月也非常认同我这个观点,她是细心观察我这些年在草原上发生变化的人,她说我每次回到马场,出现在草原上,我的脸上那些在南方常见的油脂粉刺就会荡然无存,在草原上经历了一段时间的阳光和山风,脸庞尽管有些像草原牧人一样黧黑,但依然泛起一种健康的光泽。
此刻凝视草原每一个方位,都有那些蒲公英、马兰花、油菜花以及我叫不出名字的花儿在慷慨地交换着她们的芬芳,我的双手和两条裤腿都沾满了花粉和花香,那些花儿笑容可掬地向我点头招手,我和她们已经成为了好朋友,虽然以前我曾经随意采花,但是花儿对我已经不再有怨言和恨意。我为自己战胜了这种较低层次的欲求并获得花儿的谅解而高兴。我觉得我在草原的花朵面前迷失多年之后,终于达到了过滤心灵的目的——我把那种文明人一直喜欢的恶习过滤掉了。
得到这种收获之后,我的心情一天比一天愉快起来了。这样,在后来的许多日子里,我和明月以及女儿会选择清晨或者傍晚晴好的时间,沿着大平滩草原漫步。有时候,我会捡拾到一些装矿泉水的空瓶子,岳父曾经以他十多年的牧羊经验告诉我,羊吃了塑料之后就会活不长的——明月看见了也会捡拾,我们的女儿自然是积极寻找,因为草山上的塑料瓶子本来就几乎没有,牧羊人是不会轻易这样奢侈的。
我们在金屑银碎般耀眼的阳光里,从一座草山走到另一座草山,从一片杨树林走进另一片杨树林,这时,无论是清晨还是傍晚,溪谷和树林都会被一种神秘的光芒所笼罩。走着走着我们便忍不住脱了鞋子袜子,充分享受柔嫩小草在我们脚下制造的愉快感觉。当然,我也并不总是安于这种过于悠闲的漫步。有很多次,我都发现自己莫名其妙地在草原上奔跑——有时候是骑着摩托车奔跑,如同孩提时代遇上秋天起风时那种意气风发借力使力的奔跑,我还感觉到,这是一种满怀喜悦浑身是劲的奔跑。让我感到更高兴的是,我一边奔跑一边还可以呼吸到自然之神用各种花香调制出的清洁的空气——请注意,这可是真正称得上清洁的空气,我在南方的时候,即使是早起晨跑,呼吸到的依然是比我起得更早的瓷厂皮革厂和大货车呼出的气体,它们甚至彻夜不休息,至于一天之中的其他时辰就更别说了。再想想看,我们工作在那么拥挤的小房子里,而面对面就是我们伸手可触的同事,房子外就是东部产业转移落户的塑胶厂或者利用本地资源发展起来的瓷厂水泥厂,我们不但要呼吸这些空气,我们还要待在这间小房子里整整一天!就算离开了房子,我们又能到哪里去?嘈杂的人群,喧嚣的车辆,我们依然寻找不到可以过滤一下肺部的空气,哪怕仅仅获得两分钟的过滤也十分困难。
大平滩草原的春天因为远离了城市的侵袭,更因为远离了南方的狂躁而得以保持了一份清洁、闲适和雍容。我爱大平滩草原,更爱这个春浓的季节。春浓的时候,既是莱莉花最艳情的时候,也是我的思绪越过吉尔尕朗河,越过加乌尔山在遥远的天山山脉上空冥思苦想的时候,我想得最多的是,草原生活如此美好,这片土地上的人们如此亲密和睦,故乡一样的草原雪山总是在深夜里以三四级天山长风这种特有的模式呼唤我,问我是否还要继续在这里居住下去。特别是近年来随着我的工作环境和生活理想的改变,我刻意亲近一种富含西部自然文学和生态主义色彩的理念,我变得不再好高骛远,急功近利,趋炎附势,而是渴望过上一种平静祥和的自然生活,这其实不是我在看破红尘之后的心灰意懒,而是对我过去一直就有着的一种生活理想的回归。如今我在这个叫作新源马场的村子里结庐而居,和我相亲相爱的亲人们一起生活,和友好热情的左邻右舍一起和平相处,在这片叫作大平滩草原的天山脚下自由游荡,生活以一种无所事事却又内心充实的方式推动着我,让我不至于寂寞,也不至于沉默,偶尔发出的一些声音,因为这片草原的春天的宽容和赐予而更加温良随和。啊,就让我远离南方的流浪生活在这片春意浓浓的土地上终结吧,让我对这片美丽神奇的土地的赞美和敬仰得以一直在这里安静地进行下去吧!
与海拉提交谈
我早就发觉,而且一直到现在还是可以感觉到——我的内心深处潜藏有一种本能,那就是渴望过一种开阔自由的生活,比如说期盼着过上草原游牧式的豪放生活,但又并不一定是远离现实只求浪漫十足的生活。我深知这种生活在后工业时代的艰难和珍贵,我只希望这种生活是让我眼光开阔的生存状态,能够源源不断地制造清新空气和惬意心情,这样我就感到十分满足了。这也说明,这个地方不可能是广袤的沙漠。风光秀丽、视野开阔而又偏僻荒凉的北疆草原可以成为这类地方。但是现在许多人还浑然不觉,可能这也是伊犁草原今天还能保持着这么纯净清洁的原因。而我则想趁着蝗虫一样的大部队还没来到这片草原之前,多带几次我们尚且可塑的女儿去草山上漫步,讲解这片大自然的童话故事,趁早把她培养成一个热爱大自然特别是热爱伊犁的诗人、画家或者歌唱家。
而且,我热爱开阔和自由的生活就像热爱得体的衣服一样强烈——我天生有一种注重装束的习性,我觉得装束很大程度上体现了一个人的气质,这也导致了我对一些美丽女人的审美标准与别人截然不同的结果——我认为追求得体装束的女人即使相貌平凡些也比那些虽然具有美人胚子却缺乏独到审美观的女人好看。再如我所热爱的开阔和自由,在一定程度上甚至已经被朋友们视为走向荒凉和野蛮了,尽管勇敢地体味之后得到的结果往往截然相反(自然这种结果他们也很少知道),大多数情况下是一种人与自然的和谐统一。许多人可能对此感到疑惑,人与自然的统一,在大多数情况下应该放在山清水秀的地方才对,比如南方的一些自然保护区,比如沿海的一些沼泽港湾,为啥你要在风沙弥漫、干燥缺水的大西北说呢?我觉得这是一种十足的误解。实际上,除了江南那种水草丰美、层峦叠翠的赏心悦目、怡人性情之外,西北更有一种在陶冶人生性情方面无与伦比的特色,那就是十足的大气,是飞翔的爽朗。生活在广袤草原上的人们,他们的心灵是自由的,不愿意被具体事情缠住。西北因为历史和地理的原因,还有不少人生活在艰难境地,尽管如此,他们依然留存着一份心灵自由,喜欢迎风歌唱,喜欢顺风飞翔。尤其是草原上的人们,他们一出生就和草原亲近,很早就熟悉草原,长大后还是生活在草原,于是就很自然地把自己看作了草原的一部分,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们已经和草原融合了。
2007年9月的一天,我在大平滩草原上行走时看见了一匹空着鞍子的大白马,时而默默地吃草,时而在草原上溜达,慵懒散淡,逍遥自在,它踏在草地上发出空荡荡的马蹄声。我疑惑可能有人就在附近干着啥事儿,于是我朝着大白马来的方向走过去,结果才走十来步远即发现,在被秋光照得有些发红的一座高高的草山上,哈萨克汉子海拉提正在悠闲地翘着两腿躺卧在青草上,用坎土曼帽半盖着眼睛和脸部,一只手拢举到头顶,另一只手正在拨弄着一个手机。在他旁边十来米外,有二十来只羊正在吃着秋天最后一茬青草。秋末星星点点的野油菜花儿在他身边绽开最后一片白色花瓣,青黄中已开始掺着蜜色的草地为他铺染一片凝重的色彩。他一个人躺在这儿思考啥呢?再过一个多月,也许是两个月,马场的第一场雪就要下来,山腰的雪原就要铺到山脚了,那时候马和羊都要回到山下的棚圈里喂养。他是不是留恋这片为他的羊和马提供了丰足青草的土地,想在这一年的冬天到来之前多一天亲近这片土地?
与海拉提的自由交谈就这样在秋光烂漫的大平滩草原上进行。海拉提,我三年前认识的哈萨克族朋友,在大平滩草原上度过了三十八个春秋的牧羊汉子,对草原的认识自然比才在这里流连几年的我更深更沉。
他说,这羊嘛,是我们的粮食,这草原嘛,是羊的粮食,所以嘛,草原是我们的祖先,没有祖先就没有父亲,没有父亲也不存在母亲,所以草原比你们汉族人说的母亲还要重要。
我问,你考虑过放弃牧羊吗?就是干耕田种地的活,或者进城做生意,你考虑过吗?
不行不行,大平滩草原上的牧羊汉子连连摆手,手机被甩到冉冉的草丛里,他赶紧伸手捡起来,用手抹了抹手机外壳上的泥土,眼睛注视着手机说,我们不能离开草原,我们离开草原就不能活。
我看着他那酱红的脸庞,再看看他的诺基亚手机,关心地问,手机没有损坏吧?你用手机和外面的很多人保持联系吗?
不多,我只是和新源县城的朋友联系,他开烧烤店,有时候要我的羊,我还和家里人联系,和住在场部房子里的老婆说说话。海拉提说。
那么,一年中大多数时间你都在草原上,而草原又是这样寂寞,天天大风吹,太阳晒,冬天还有暴风雪,你不觉得苦闷、不觉得艰苦吗?如果是我,我肯定挺不住的。我很佩服你,还有你的家人。我有些崇拜地看着他,说了这些话。
嘿嘿,海拉提酱黑的脸上露出洁白的牙齿笑了,他说,我们哈萨克人自从来到世上的那天起,就注定要永远地迁徙。我们要年复一年,从春到夏,从秋到冬,从孩子一直走到老年!
那个“老年”,海拉提是用了铿锵有力的语气做强调的,特别是那个“年”字,很有肯定的气势,仿佛是做出了一种斩钉截铁的誓言。
以我这些年在大平滩草原上的见闻,不仅仅是海拉提这个牧羊人,生活在草原上的哈萨克人都有这个特点——顽强与忍耐。家在草原,即使到了转场的季节也舍不得离开,但是他们的天性决定了要经常迁徙,从一处草原游荡到另一处草原,于是,他们以矢志不渝的和谐与默契,恪守着与大自然的约定,恪守着与草原的约定。也正因为这样,他们的心胸永远是敞开的,是接纳的,是交结的,因而也是另一片广袤的草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