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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黄土块黑泥巴(1)

突然,白豆觉得自己是不是在内心深处,老胡的位置要比老杨的位置重一点呢?

吴大姐走过来,问,谁是白豆?白豆站起来说,我是白豆。

把白豆上上下下看了看。吴大姐说,噢,你就是白豆啊。我还以为是个什么样子人呢。吴大姐接下来的话没说出来,可谁都听得明白。看白豆,一眼看过去,如果又只是看她脸,总是会觉得她一般,这么一般的人咋就有两个男人一起追呢。

吴大姐说,走,到你屋子坐一会。

吴大姐说,你喜欢哪一个?

白豆说,都喜欢。

吴大姐愣了。

白豆说,真的。

吴大姐又说,要是让你嫁,你想嫁给谁。

白豆说,没想嫁给谁。

吴大姐说,现在想,想想,让你选,想嫁给谁。

白豆低着头想了一会,抬起头说,想不出。

吴大姐又有点发愣。

吴大姐说,除了他俩,你是不是还有喜欢的人?

白豆说,没有。

吴大姐给那么多人说过媒,提过亲,像白豆这样的,还是头一次遇到。

白豆好像看出吴大姐有点为难,白豆不想让吴大姐为难。白豆说,大姐,我听你的,听组织的。你说,让我嫁给谁,我就嫁给谁。

吴大姐看着这个看起来很平常的姑娘,心里想,她是傻,还是不傻?不过,不管她是傻还是不傻,至少她和下野地别的姑娘有点不一样。

代表组织出面,给老兵找老婆,吴大姐最想听到的就是白豆说的最后一句话。

要是遇到别的姑娘这么说,吴大姐会高兴地夸她是个懂事的好姑娘。可听到白豆说出这句话来却让吴大姐夸不出口。真的让吴大姐好为难。

那块印着蓝色小花的布,让吴大姐好喜欢,她打算用它做件冬天穿的小棉袄。问题是野兔和野鸡也实在好吃。那两只野兔和野鸡红烧了一大盆子,一家人整整吃了三天。孩子和老公刘副营长边吃边说好吃好吃。

没法替白豆拿主意。不是白豆让她为难。是老胡和老杨让她为难。让白豆嫁给老胡,她觉得对不起老杨的那块花布,让白豆嫁给老杨,她又觉得对不起老胡的野兔和野鸡。

没什么事让吴大姐这么为难过,躺在床上有点睡不着。

刘副营长回来后,爬到了床上,又爬到她身上。把床弄出一阵响动后,喘着气从吴大姐身上滑下来。

一会儿,刘副营长睡着了。又一会儿,被吴大姐推醒了。

吴大姐说,反正白豆说嫁给谁都行。我想让老胡和老杨自己去商量解决。刘副营长说,这个办法不行。吴大姐说,怎么不行?刘副营长说,你没打算为这个事闹出人命吧?吴大姐说,不会这么严重吧?刘副营长说,怎么不会,你想想,让两只公狼去争一只母狼,会是个什么结果?吴大姐不吭声了。

男人到底要比女人见识长一点。刘副营长说,其实这个事,并不难办。

听上去,好像有点不合适。仔细想一想,好像也再没有比这更好的办法了。

老杨和老胡一起被吴大姐喊到了营部。老杨不看老胡,老胡也不看老杨。这个时候他们都希望世界上不要有对方这么个人才好。他们的目光全落在了吴大姐的脸上。吴大姐的脸并不好看,可对他们来说,这张脸这时格外亲切迷人。都相信长在这张脸上的那张嘴能给自己带来好运。

那张显得有点厚的嘴终于张开了,可发出的声音却让老胡和老杨都有点意外。吴大姐说,白豆说,你们两个都挺好,她嫁给谁都行。我也觉得你们俩挺好,谁娶她都行。

对老杨和老胡来说,吴大姐的这句话,说了等于没有说。他们想听到的是另外一句话。吴大姐说,征求了白豆的意见后,经过组织上的研究,我们决定用抓阄的方式来决定白豆和你们中的一个结婚。老胡老杨一齐愣住了。这当然更不是他们想听到的话。他们压根儿没有想到吴大姐会这么说,他们这才去注意看了一眼桌子上的两个纸蛋子。

吴大姐说,当然你们要是有更好的办法,我们也可以不这么做。比如说,你们两个中的一个提出自动放弃白豆。谁要是愿意放弃,我保证给他再介绍一个。

吴大姐看看老杨,老杨摇摇头。吴大姐又看看老胡,老胡也摇摇头,摇过头了,又一齐去看那两个纸蛋子,好像要看出在哪个纸蛋子里,藏着白豆的名字。

吴大姐说,抓吧,抓到了写有名字的,是福;抓到没有写名字的,是命。

老胡老杨都觉得别扭,可他们也想不出比这更好的办法。再说他们不能不服从组织。再说他们都觉得自己和白豆天生有缘,老天爷会向着自己的。再说——自己一定能抓到那个写着白豆名字的纸蛋。

一齐把手伸出去,两只粗大黝黑的手各抓了一个纸蛋。

纸蛋捏在手心都没有马上打开。不约而同地坐到了一条长凳上。好像这个纸蛋子是块大石头,太重了,压得他们站不住了。

胡铁把纸团打开,一片白,什么也没有,他的脑子跟着也成了一片白,什么也没有说,拉开门走出营部。

看到老胡走了,老杨想到了什么,可他不敢这么想。太想得到的东西,总让人觉得不会那么容易得到。老杨的心跳得快了。手有些抖动地打开了纸团。他喊了声,天啊!一下子跪在了地上,跪在吴大姐的面前,把吴大姐吓了一跳。老杨说,感谢你啊大姐,感谢党啊,我有媳妇了。吴大姐说,去吧,去准备结婚吧。老杨说,大姐,我一定会报答你的。说这话时,老杨有点激动,眼睛里有了点点泪花。

吴大姐想,以后,她家不可能再吃到那么好吃的野鸡野兔了。

吴大姐把结果告诉了白豆。吴大姐说,高兴吧?可别忘了我这个大媒人啊。

看到吴大姐远去的背影,白豆一点儿高兴不起来,当然,她也说不上有什么不高兴的。

听到从铁匠铺那边传来铁锤的敲打声。白豆走出了屋子,站在门口往西边望了望。太阳在下落,好像落进了铁匠铺,铁匠铺像燃起了大火。

不知不觉走向铁匠铺。走在路上,白豆想,他再也不会陪我去胡杨林了。胡杨林是个多么有意思的地方,好像还没有在里面玩够。可是以后不会再有什么机会去那里了,再说没有老胡陪着,胡杨林里也不会有那么多乐趣了。

结婚结婚,都是结婚闹的。要是没有结婚的事,什么都和过去一样,同时拥有两个人的关怀,那该多好啊。白豆真的有点恨结婚这两个字了。

到了铁匠铺。看到老胡在打铁,还是赤着上身。铁锤举起又落下,每次落下,都会迸出一片火星。火星溅到他的脸上,胳膊上,胸脯上,烧灼着他的皮肤,他却没有一点疼痛的样子。他真的是一块铁吗?他叫胡铁,是个铁匠,可他不是一块铁,他有血也有肉,还有骨头,别人有的他全都有。况且,他还有别人没有的本事,他能把坚硬的钢板铁块,打造成各种有用的农具,还能让小刀子像子弹一样从手掌中飞出。

突然,白豆觉得自己是不是在内心深处,老胡的位置要比老杨的位置重一点呢?

真想走上前去,对老胡说一声,胡大哥,你真的很好,是我不好,我对不起你啊。可她知道这个时候她说什么,也不能让老胡高兴起来。

铁锤还在不断地落起落下。看不到老胡在敲打着什么。可白豆觉得那把铁锤在敲着自己的心。白豆想哭。白豆想大喊一声,不,不,我不结婚,我不结婚。

夜色像块布,遮住了营地。

老杨走进了白豆的屋子,夜色遮住了树,遮住了庄稼,遮住了河流,可它遮不住老杨脸上的得意。

老杨说,吴大姐给你说了吧?白豆说,说了。老杨说,你全知道了?白豆说,知道了。老杨说,明天,我去买些糖果和香烟,好吗?白豆说,好。老杨说,咱们去把结婚证领了吧?白豆说,好。老杨说,我给你扯一套新衣服。白豆说,好。老杨说,你好像并不高兴。白豆说,我没有不高兴。老杨说,我走了。白豆说,好。

都站在那里,把上面的话说完。本来老杨进门前,想了好多。他不光想说话,还想做些别的事。他都想好了。比如说,怎么也得在白豆的脸上亲一下。要是白豆很高兴,他就把白豆别的地方也亲一下。他甚至想到,要是可能的话,他就把在洞房里做的事提前做掉。

白豆没说一个不字,可白豆的样子,让他拿不准话说完了,还要不要做别的事。他想,他说他走了,要是白豆说再坐一会,那他就行动。可是白豆平静地说了个好字。他就没办法了。他只得说话算数走出屋子。

其实白豆听到老杨说走,也想让老杨再待一会儿,毕竟他们马上就要成夫妻了,最起码要在一起说说平常人之间不说的话吧。可就在这时,她闻到了从老杨身上散发出的烟臭味,那么浓那么烈,让她觉得有点恶心。一下子不想让老杨再在屋子里待了。

走出屋子时,老杨并没有太扫兴。反正早吃,晚吃,这块热豆腐都是他吃了,没人会和他争。一个东西,如果有把握肯定是自己的了,那么,就不用太着急,日子长着呢,一辈子长着呢,有大把的时间,让他把白豆这块热豆腐吃个够啊。

一出门,老杨就哼起了家乡的戏曲小调。

有了月亮,夜色不再像块布。很远的雪山,很近的房子,像是墨泼出来的,黑却不暗。

走着走着,地上冒出一根柱子。这是一条路,路上没有柱子。可确实有一根柱子,挡在老杨的面前。柱子像是一块立起的条石,又像是一根没有枝杈的树干。

老杨站下了,站在柱子前面。

不是条石,也不是树干,柱子是一个人。

老杨说,谁?

夜色不像是块布,夜色像块发毛的玻璃,一下子看不清,看一会就能看清了。

柱子是个人,人不是别人,正是老胡。

老杨说,老胡,你干什么?老胡说,想和你谈谈。老杨说,有什么可谈的?老胡说,谈谈你就明白了。老杨说,老胡,这是命,你认了吧。老胡说,我不信命。老杨说,可你得相信组织。老胡说,我只想和你谈谈。老杨说,你要谈什么?老胡说,谈过你就知道了。老杨说,好吧,你挺难受,我知道。老胡说,有些东西你还不知道。老杨说,可我知道白豆是我的了。老杨这时觉得这个铁匠真的是好可怜。可怜可怜他吧。作为一块儿出生入死过的战友,他也该安慰安慰老胡。他说,好吧,你要想谈就谈谈吧。

柱子移开了,老杨跟着柱子走,这个时候,像老胡这样的男人,只能像根柱子。

营地西边有一块沙丘,沙丘上有一棵胡杨树。树上没有树枝,没有树叶,是棵死树。怎么死的,没有人知道,可能是渴死的,可能是被害死的,也可能是老死的。死了多少年了,也没有人知道。开荒者来到这里时,它就站在这里了,像是在等着什么,又像是在说着什么。

夜色中,看这棵树。像是一只五指并拢伸向空中的手臂。有几只蝙蝠绕着它飞来飞去,幽灵似的。

坐在沙丘上。老杨还抽着烟。老胡不抽烟,手里还玩着他从不离手的小刀子。

没有风,夜静得要命。

老胡说,你知道我当兵以前是做什么的吗?老杨说,谁不知道你是在山上当土匪。老胡说,你知道我当土匪以前是做什么的吗?老杨说,不知道。老胡说,我在一个玩杂技的班子里耍飞刀。老杨说,怪不得你刀子扔得那么准。老胡说,你知道我为什么去山上当土匪?老杨说,不知道。

老胡说,班子里有一个女孩子一次能在头上顶二十个大瓷碗。她的皮肤也像瓷碗的瓷一样白一样润。我想我以后一定要娶她当老婆。不演出时我带着她到集市去玩,她爱吃冰糖葫芦我一次给她买过十串。我说你当我老婆后我天天给你买冰糖葫芦。她没有说嫁给我可她笑了,我知道她愿意嫁给我。可是班主也看上了他要娶她当小老婆。并且在一天夜里跑到她房子里把她占有了。第二天我知道了这个事,我什么也没有说,演出时我手中刀没有飞到前面的靶子上,飞到了站在台子边上的班主的头上,刀子从左边的太阳穴进去,又从右边钻出来。就像是这样……

说着,手中刀子飞出去,老杨只觉得眼前闪过一道光,再一看,那道光成了一点亮钉在树上,一只蝙蝠正在刀尖下痛苦地痉挛着。

老胡接着说,杀了班主只好上山当了土匪。你知道我为什么后来不当土匪了而去投了八路军了吗?

老杨不说话,他不想听老胡说这些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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