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没想过要去塔城。
世界上有那么多的地方，没有特殊一点的理由，我们是不会一个个都想到要去的，塔城就是其中的一个。
塔城在新疆的城镇中既不像伊犁那样傍着赛里木湖又盛产骏马和美酒而名满天下，也不像和田是曾经的佛教胜地而引人向往，更不像喀什因了艾提尕尔清真寺、大巴扎和香妃墓而具有古老神秘的情调，它似乎是其貌不扬、少言寡语的那种禀性，对于我也就是新疆某个片区的名称。
“塔城”，听上去细长而干涸，一片尘土的昏沉。感性地知道它，是一次单位冬天分羊肉。说是从塔城拉来的羊，很好吃，肉是甜的。用“甜”来形容羊肉我是第一次听说，很新鲜，但亲切可感。我便在雪后滑润的马路上握着甜羊的一只前蹄将它牵回了家。后来再听到塔城，是因朋友讲起哈萨克族小说家、被圈中人称为“卡夫卡”的朱玛拜·比拉勒，他就住在塔城。朱玛拜是十个孩子的父亲——一个幸福的卡夫卡。在儿女们都长大成人之后，他依然年富力壮，创作不断。后来他成了我的作者，第一本汉文小说集刚一翻译出版，就获得了全国第七届少数民族文学骏马奖。
没有任何理由，我还是终于来到了塔城。
整个塔城地区辖有两市五县，面积相当于一个江苏省。意外的是，这里所有的一切都和我的预想没有一丝相似。塔城市是一个被美丽的草原环绕簇拥的城市，这里空气洁净湿润，葵花灿烂辉煌。它令我深记的景象有三：
市中的文化广场很有休闲风格，其中的设施就不在此一一描述了，单说那一片让人过目难忘、置身难离的草坪林隙，就显示了一种高级、文明、闲适，和空间的阔绰，完全具有着发达国家的水准，它是塔城市民的幸福和特权。全中国的大部分人看不到、也享受不到这样的环境。
天空。塔城的天空，涂着女性的颜色，蓝得柔和而粉嫩，是一种和粉红相对的粉蓝色。这里的天空像一个云彩的展室，呈现出宇宙的另一种变幻：晌午时，白云堆雪，壮如万马奔腾；傍晚间，彤云朵朵，艳若开放的牡丹。那种一览无余的纷繁气象令人目不暇接，有一种难以承受的奢侈感：这么多的自然美景如果不是在这一刻同时呈现，而是均匀地分布在我们每一天的天空，那该有多么美满。我们很久已经没有看到过如此完整壮美的天空了。
还有一个景象是我耳闻而未亲见的，也是我渴望一睹的奇景——塔城的雪。
塔城的冬日是多雪的，上天在这里罄尽珍宝，制造一场场大雪的盛宴。有多大呢？珍珠如土金如铁。听人说，雪后的早晨住平房的人就推不开门了；大街上，双行线的积雪被推土机推走后，两条马路的间隔地带还留着厚厚的雪墙，两边的人只能看到彼此游动的脑袋，很像在演木偶戏。
可以想见，那时的塔城就是一座粉妆玉砌的雪城，一个洁白无瑕的村落。
大雪除了为这里铺张出大自然的极致模样，也会带来灾难。在塔城市紧邻的裕民县老风口一带，会有2.5米的落雪和高达6米的积雪，推土机过后便会留下长长的雪的美丽隧道。地委宣传部的黄主任向我们描述道：此地每年8级风要刮150天以上，而且多在冬季，暴风雪便成为家常便饭。浓厚的雪尘遮天蔽日，伸手不见五指，它会造成路毁车翻，人也会被飓风卷走，冻死或失踪。
作家周国平曾在他的《南极无新闻》一书里对极地暴风雪这样描绘：“暴风雪常常突如其来，如白色幕布推进，刹那间把人裹住，能见度为零，人被冻困死或被刮得不见踪影。”南极和塔城，两地情景何其相似。
如此说来，塔城虽处欧亚大陆的中心地区（老风口是连云港至鹿特丹的中心点），却有着不同寻常的极地气候和景观，但南极是人不能正常生活的地方，而塔城人硬是在老风口地段进行了12万亩的生态治理，用网状林带将风暴抵达公路的风力降低了47％。
裕民县是塔城的小县，它的大部分土地都是美丽的草原。
这里草原并不像我们预先想象的那样平如湖水、一碧万里，而是如大海般起伏荡漾着。紫色的鲜花盛开其上，像紫色的波浪。那天在我们到达的时候，草原恭敬动人地为我们呈现了千金难买的雨后美景，它是那么辽阔变幻，那么姹紫嫣红，把我们全都感动了、震撼了。
以前，我对自己耳闻目睹的很多事情缺乏把握判断的能力与信心，那是因为我还缺少足够的见识和阅历。而今我已看过了澳洲的原野，走近过欧洲的绿林，跋涉了俄罗斯的辽阔大地，它们有的凝重如墨，有的密集齐整，还有的荒凉辽远，各不相似，都美得让人钦羡流连。而裕民雨后的草原景象，展现的却是大自然的天生丽质，令人叹为观止。
就在那个美景向天边铺陈的原野上，有一个干净、讲究、独处的伊斯兰陵墓，它像个微型的建筑群，坐落在低草和花丛中，被永远不落的新月照耀着，自足而宁静，庄重得像个皇陵。陵主的名字用汉语镌刻在朝向大路的碑石上——巴什拜。
巴什拜曾是此地的大牧主，裕民的草原和沃野全是他家的领地，散落其上的壮牛肥羊更像星星般难以计数。抗美援朝时期，全国为志愿军捐献飞机的有两人，一位是大名鼎鼎的豫剧表演艺术家常香玉，另一位便是这位偏居塔城的哈萨克人巴什拜。前者原本著名，而巴什拜却是因为这一壮举而为世人所闻。他是解放后塔城地区第一任专员，亲自督导了以进口大尾盘羊和本地土羊进行杂交的品种改良工作，培育出了肉质鲜嫩的“巴什拜羊”，它与褐牛比肩成为塔城畜牧业的代表作。“巴什拜羊”，也是我们在塔城三天的行程中听到的最多的一个词汇。裕民以巴什拜的名字命名的还有一座桥。巴什拜后来因病被中央安排在西安治疗，病故在那里。塔城地区的人们现在依然深记着他。
塔城地委的副书记原是我们单位的主管领导，大家很熟络，此次在塔城相见也算是故旧重逢。在这里工作了四年多的他，已完全以塔城人的口吻跟我们讲话了，那种充满自豪感的土著姿态是很有感染力的。他本是四川大学哲学系毕业，演说起来思维敏捷，逻辑清晰，一副好口才。现在讲话更是言简意要，干净得没一个多余字了。
他一有空暇就不辞疲惫地陪伴我们一行人，一路讲解。在我看来，他与其是怕我们遗漏了塔城的精髓，不如说是怕自己错失了我们脸上惊讶的表情。看着他，很难套上一个首府干部下基层的简单感念了，他已和塔城有了水乳交融的深厚情感。以后他也许还会离开那里，但肯定的是，他会终身地怀恋塔城。
说到这里，我觉得我也快像塔城人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