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了以后变成先生
D是个画家,也是个艺术家,她的品位和爱好无处不在。
早年穿一条短的牛仔裙,裙上自己手绘了印第安式的原始花纹,那裙子就一下夺目起来。她曾设计了一种蓝色蜡染印花布的西式外衣,庄重典雅,我们俩一人穿着一件这种用土布做的洋装,美了好一阵儿。D为我制作的玫瑰红、胭脂红和素色的名片,用一根美丽古典的羽毛象征我的工作,送出去总是好有面子的感觉,别人也是爱不释手。
有位作家朋友一次端详着我俩说:如果用绘画的方法比喻,D是一幅水粉,你更像油画。
很准确,D的脸就是水粉那样白净浅淡的影子,年轻一些的时候粉粉的。
关于她的粉红诱人的脸还有一个故事。早年,D是生活在阿勒泰的,她吸着那么纯的山地空气,才有那么鲜艳的脸色。一天她经过一家河南人的门口,正在晒太阳的男主人眼前一亮,禁不住用河南话赞叹道:
“瞧那个闺女的脸多嫩哩!”
他的女人马上问:“有多嫩哩?能掐出水儿吗?”
“看你看你,我说人家闺女脸嫩,你就要给人家掐出水儿?”
“那不是你的意思吗?”
“我啥时候有这个意思了?”
“你没有谁有哩?”
夫妻俩为D的脸到底有多嫩一直吵到中午。后来丈夫说肚子饿了,可醋意未消的女人说什么也不给他做饭,最后连那口漆黑的生铁锅也扔到门外去了。
听到这儿,我插嘴说:“我知道那口黑锅的意思。那女人是想用一口大锅把你装起来,别再到她家门前绕来绕去。锅后来变成了你丈夫。”
我不是在说童话,D后来嫁的丈夫就姓郭,而且很黑。他也是一位优秀的画家,专爱画新疆金字塔形的黑山。
D那时在考虑去做一份旅游杂志的时候,征求过我的意见,我反对。以前我也做过刊物的编辑,时间性太强,还要管发行,一点自由都没有,是很熬人的。我说:你会像上了磨的驴一样无休止地转下去,不能停。
D还是去了。她很能干,将杂志独立管理,地点、财务、编辑部全都重新组建,所有的事都自己管:跑赞助、拉广告、组稿、搞专号。她几乎深入了每一个丝路上的景点,熟悉所有相关的专家。杂志立刻大有起色,不仅内容充实,品位提高,外观也美观大气多了。D付出了很多,把无休止的加班和辛苦当作了家常便饭。于是,她在关注新疆和丝路的人当中便渐渐著名,很得景仰和钦佩,而且这些敬意全都来自学者、专家、诗人和有心的读者。
D很有成就感,但也很扭曲。有次我去她的办公室,她耷拉着眼皮,理也不理我,脸上全是无尽的焦躁,颜色也变深了一些,身上的衣服再也看不到她以往的风格。她曾为编辑部聘错了人,结果把刊物弄到庸俗。在一次作者和编者的恳谈会上,D用了足足五分钟的时间专门痛哭,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把大老爷们儿都给感动了。他们看到了D的真挚和率性,决意为她马死阶前。
我曾去过她的办公室,很宽阔。左边是一排有门的小间,外面的大厅大概有一百平米了。一张用截面的原木架起的木本色台子,中空外圆,可聚众议事。墙上用同样的原木镶框,装着一幅羊皮手绘的丝路图。小画框里则是丝路风光图片和一些诗人们贡献的句子,比如:“村庄一年年缩小,墓地一天天变大”,“琉璃宝石只是石头,大麦谷子补你的骨头”等等。靠里的半面墙是书架,上摆着全国各种旅游及相关刊物。整个装修是D自己搞的,用的全是14元钱一根的原木,从中剖开就是两个材料。她把它们巧妙地用在很多地方,包括桌椅、柜子、书架。她自己的办公台是四根原木架起的玻璃钢,简洁而别致。一切都显现着对初始和透明的追求。
D的家也是她自己做的装饰,旮旮旯旯都有她的心机。她的爱好和接受太多,想法层出不穷,又不是很有条理,有时反而弄得杂乱无章。她还先天粗心,大大咧咧的,尤其是碰上需要计算的时候,脑子就变得跟我一样短路。她有一次跟我说,有个女友的丈夫比妻子大了18岁,接着就感叹:“太悬殊了!”我问那女友有多大,她说36岁,那女友丈夫的年龄就该是36岁加18岁。可这么大的数字我和D都不容易心算,于是我在纸上做加法,得数是54。我说:“是54岁么,不算老啊!”D吃惊道:“啊?才54岁吗?我还以为多老呢!”她一直都知道前两个数字,就是不知道第三个数字,一直把人家丈夫当成老爷爷。
D在家里是吃苦的主妇,常请了一大群艺术家来家里山吃海喝,自己则在厨房里从切菜战斗到洗碗,连桌子也没上来过。我看着她辛劳而木然的脸,不解得很:何苦来呢?她请客的乐趣不会是只做个充耳不闻的厨娘吧?就算做个沙龙女主人也不是这么个派头。那么有情趣的人,被这些疲倦的琐事消灭了精神,实在是可惜得很。当然,正因为如此,也感人得很,一帮比她软弱得多的人,觉得自己好受宠爱,享受了比美味更多的东西,这些又化做无形的力量早晚招之即来地回报到了D的心里,所以她总有很多新朋友。
D是慈母,还是贤妻。她被一大一小两个男人热爱着并肆意挥霍着。那个粉白溜圆、长得像年画似的儿子,上一年级的时候,每晚都写不完要重复十遍的一位数加减法,熬着熬着,头就栽下去要磕破了。D便对儿子说:“上床睡觉去。”然后自己坐下来替儿子写完了,还不让老师看出破绽。儿子不受老师的责怪,也认为自己作业完成得好,天天自信而开心。这有什么坏处呢?
D一向崇拜着她英俊而庄严的丈夫,任何决定性的动作都要听他的定夺。让人纳闷:白怎么可以那么崇拜黑呢?这很不符合世界的潮流,如果人人都这样,地球上倒多了很多平等。这个忽视颜色的女画家对他的丈夫说:“这个家牺牲我一人就行了,别人说男人被琐事纠缠灵气就会耗光的,你专心到北京画画儿去吧。”
丈夫去了北京,住进了刚装修的一套新居里,那是他们的第二个巢穴。D骄傲地对我说:“你去北京一定要参观啊,石子铺地,门像哈萨克的羊栏一样。”我毫不怀疑她的新戏法,这些年她总是失踪,不停地搬家、折腾,还真没消停过。我变成十个人也做不了她做的那么多事。
丈夫到北京当艺术家去了。D要管儿子,要管杂志,要采访,要组织活动,要到内地开会,还要管她的朋友们。而且D在新疆大地上走得地方多了,对各地的人和事听得多了,她的激情就在胸膛里装不下,画笔使着也不过瘾,她开始羞涩地写起了文章,用那些她并不熟练的文字,写得朴实真挚。我觉得她有着一颗善于体验和想象的心以及抑制不住的感动,这使她的感觉更像个艺术家,而不是文人。
这么多年来,一直看D都在不遗余力地付出,为事业、为家庭、为朋友。在别人的眼中她是一峰不倦跋涉的骆驼,一脸风尘仆仆的疲倦。可她实际上却像一只极会生蛋的鸡,有着果实累累的回眸之路。她用付出的方式获得,用热爱和牺牲成就着自己的生活。
那天见到D,在那样一个优雅的环境里,她穿着宽松的敞式大褂,宁静而怡然,她给我们看她拍的罗布村庄,讲罗布人的故事,还回忆骆驼黑月亮般的双眸,叙述克孜尔千佛洞暮色中神秘的笛声。她的脸上和声音里都呈现着一种丰盈而充满的东西,她整个人的身上又散发着一种辽远而深沉的气息,我心里是那么羡慕着她,我对她说:“等你老了,人们称呼你应该叫‘先生’。”
另一个人生
L是两位大学教授的女儿。
父亲祖籍福州,长在北京,一口浓浓的京腔,是语言学专家,研究方言;母亲在她读大学的时候患癌症去世,我没见过。那一茬知识分子是最崇尚学问、最书生气、最正统的追求知识的人。L长在这样的家庭里,又是老大,她的身上除了家学给她的善良正直、好学钻研、严于律己外,多少还有些拘谨。
L很正面,信仰真善美,对此永不丧失信心。
她心肠极软,在我看来,她不仅善良,而且任这种品质在身上泛滥。她总在见一个人第一面的时候,就抑制不住地真心去肯定别人。太容易被感动了,心肠薄得像初冬屋檐下的冰。
L在大学的时候比我低一级,她学的是自然地理专业。在学校时我们经常照面,那时她还是一副文弱的样子。她最终没能嫁给她喜欢的男生,而嫁给了追求她的男生。那男孩来自兵团农场,是家中的独儿子。他追求L的时候,对这个教授的女儿不能不说怀着一些隐隐的自卑感。他少言寡语地崇拜着L,体贴入微。因为羞涩而寡言,益发显得动人和纯情。
结婚后,L一直过得不错,她很满意。L最大的心愿就是成就丈夫。她常常为他的论文撰写段落,希望他继续读书。读书在她眼里是这个世界上最神圣的事情之一。在她的鼓励和压力下,毕业后留校的丈夫终于考上了去国外进修的研究生班,出国去攻读硕士学位了。
L独自带着婴儿。
有一次在单位里,她难以启齿地哭诉着:家里的屋顶雪积得太厚,漏水了。
教授家的教育也是有缺陷的,太理性了。L与人的交往君子复君子,她需要帮助的时候总是对人张不开口。她似乎还不能这样理解:有时把自己的无助交给别人,让别人得到信任和依赖,那也是很人情味儿的、很美好的事,不一定就是负担,反之亦然。
L的丈夫学成回来后,在一所大学的研究所里任职,一切都风调雨顺。可L的心学无止境,她又鼓励丈夫去一所名校读博士,自己继续含辛茹苦地挺过三年。
我不太懂她,自己又不是要依靠丈夫的农妇,干嘛搞得那么古典、那么贤妻良母,既然喜欢读书,自己去读学位不就行了吗!
读完博士毕业回来的丈夫,突然向L提出离婚。
L懵住了,要求解释。那男人不,就把起诉书送上了法庭。
对簿公堂的一幕幕是L今生最最惨痛的记忆。
我从未听说过一个感情转移的男人把自己的背弃做得这么绝决。他已经有了很好的地位和前程,在去过自己的好日子之前,本该对曾经相濡以沫的亲人有一份歉疚,可他却表现得冷酷和绝情。离婚的事司空见惯,但离得如此惨痛的却极为鲜见。我也懂得不能简单地对他人的情感评价对错,但在这个人身上看不到善良,也看不到体面。
我在电视里见到过这位名校教授,他课讲得还是好的。但他已显苍老,过早谢顶,下巴也重复了。他完成了自己情感上的追求,却失去了爱子的尊重。我觉得他阴沉的面颊上刻着一丝苦楚。
L是个单纯的人,但绝不缺乏激情。她曾有过一次铭心刻骨的异地恋情,是在她婚姻存在的时候发生的,她甚至对丈夫也没有隐瞒。那段持续了几年的完美的精神之恋,最后以火车汽笛声中一个庄严的军礼结束。它发自那个风流才子的真心,和他一贯的玩世不恭、举重若轻形成一种截然的反差。
L会问我:“你说,如果当初他同时还看到一个更可爱的女人,他还会爱上我吗?”一句话泄露了她的天真和毫无心机。
照片上,青海湖畔、鸟岛砾石丛中,L穿着那风流才子的大毛衣,显得天然而幸福,那是我见过的最美丽的L。当时她是初孕,但尚不自知,这场美景中的浪漫恋情代替了她所有的胎教。
L的儿子逐渐长大了,成为一个极聪明又漂亮的孩子。他是L一度绝望中支撑下来的理由,是她心中所有的慰藉和希望。现在那儿子太优秀了,他重新将L变成了一个幸福的女人。L亲手成就了丈夫,断送了婚姻,也亲手造就了一个幻灭但不荒废的自己:成功的母亲、优秀的编辑、勤奋的业余作家。
L编书从不含糊,知其然并知其所以然。改稿像梳头发,行云流水,一遍理顺,令那些皓首穷经的长者叹为观止。她参与策划、编辑一套丝路探险家的丛书,就能因此爱上探险家,并为自己编的书写出洋洋洒洒的前言来。斯坦因、斯文·赫定、普热瓦尔斯基等等都成为她追根寻源的目标,她会根据令她激动的某个情节而为他们撰出一生的故事,细到花园中藤椅的形状和头顶上乌云掠过的速度。给她一滴水,她就能看到大海。
她有一颗古怪灵巧的心,什么样的信息都能接受。她会写爱情诗,并能入诗集;早些时候还写过一篇叫《逃出上海》的小说;她还会计算经度和纬度,还能搞人口学统计,还是新疆经济及环境问题的探究者。家学的影响是一个人的财富,在L的身上已显现无遗。
都四十过头了,L又独闯天下,越过了黄河和长江,进入了她充满潮湿空气的新人生。她又开始了一次新的体验。我为她欣喜,也为她担忧。她虽然是真的离开了新疆的沙漠,但她却说:“我已做好了独自进入沙漠的准备。”
我对L说:“你离开了这里还会想念的。”
她黯然:“我失去了你们。”我们一向视彼此为最好的朋友。
“你不会失去我们,我会去看你的。”
我说的是真话,算是个承诺,我一定要去看看L独自重新开始的一切。我想,我的生活没有机会考验我是否有这样的勇气,但我的心里还是对未知怀着一种好奇。就让L代替我走入那些莫测的时空,让她替我开始另一个人生吧。
每个朋友的人生都是你的另一个人生。
留洋的毛团团
我是在“喀纳斯风韵笔会”上认识毛团团的。
毛团团是她姓毛而得到的绰号和爱称,她还有自己的大名。
毛团团是杭州女子,长得细皮嫩肉。她在伦敦大学东方学院攻读中亚艺术考古博士生,同时还在伦敦大学《中亚艺术学报》当编辑。她是参加这次笔会的几个外地人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