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杏一行夜宿平番,晓奔安远,不一日来到毛毛山西端。眼见得又进入乌鞘岭──咽喉地段,虽是暑天,依旧寒气袭人,双杏叮嘱人人加衣套衫。老大则吩咐兄弟几个说:
“我,开路在前,四弟护左,七弟卫右,五弟六弟殿后。女眷未见过厮杀,遇贼莫惊慌,带好自个儿的东西。”
老四老七听了不以为然,微微一笑。老七学着说书人的语调说:
“来时杀得贼人望风而逃,此次断不敢抛头露面。哪有那么严重,谁个不怕死!”
双杏斥之:
“切不可大意。为啥说‘贼心不死’?当年你爹打散了强人不能除根,后来不又劫路害人?听你大哥的没错。”
老七不再言语。
女眷除了双杏、梅娘,桂花等五个哪曾见过流血厮杀,听说脚下是强人出没的险地,一个个胆战心惊,走路紧前不紧后,居中不靠边,几乎是挤着肩膀居中前行。
兄弟几个手持家什,边走边观察,拭目以待,随时准备械斗。好久不曾打斗了,除了老大,老四几个手确实有些痒痒,巴不得强人现形,好让女眷们一睹他们拼搏的风采。
不说双杏一行谨慎过岭,且说出没乌鞘岭的贼人,早已闻到风声,飞报老大王。那老大王上次耍了滑头,不曾出阵,因此留了一条狗命。二大王抢功心切,不仅损失了大半弟兄,而且也丢了自己的性命。可叹天下穷人多,许多汉子难以养家糊口,尤其那胆大的亡命之徒,一招呼便冒然入伙。一个多月来,老大王呼朋引类,身边又聚集了三十几号喽罗走卒,并提拔了亲信郎三为二大王。郎三做了二大王,尚不曾遇上大的买卖,此次闻风而动,一面部署人马,一面请大王观阵,想趁此立功树立威信。
一切部署就绪后,那老大王披着黑色斗篷翩翩而至。自打那次大伤元气以来,尚未进珠得银,正愁无饷资鼓励士气,听说来了一批旅客,有男有女,约摸十几号人,少不了携金带银,何不取之捞之,于是他兴冲冲赶至哨口观阵,准备在必要时俯冲下去掠阵。眼见得一行人愈走愈近,视线越来越分明。二大王见是一群男女混合的队伍,看得出那帮女人战战兢兢,仅有几个男子护卫,三十几号人一齐冲杀,取之不在话下,便兴奋地磨拳擦掌,欲摇旗呐喊冲杀出去,却被老大王扯住手腕。
再看老大王,额头汗津津,失望地直叹气。二大王不明其意,执意要动手。老大王手拄下颏,说:
“咱山寨已大伤元气,聚这些人也不容易。不明对手,乃兵家之大忌。你仔细瞧瞧,那当先开路者何人?骑驴者何人?”
二大王冷静下来,细心一瞧,手发抖、额出汗,说:“还是上次东去的那伙子人,只是多了几个女人。”
老大王说:
“我算明白了,那骑驴的女人就是当年我要抢而未能得手的美人,前护后拥的五个是她的儿子,眼下多出来的女人想必是从老家娶的媳妇。她可是满载而归呀!上次为了护母亲,众儿郎拼命,以一当十;如今还要护媳妇,那还不更凶更猛!算了,别去老虎嘴里吃脆骨——送命。”故而按兵不动。
双杏一行在险象环生、土匪蠢蠢欲动的险要地段高度警惕地走着。约摸半个时辰,地过境迁,绷着的弦才松弛下来。梅娘几个尚心有余悸,小心而行。老四老七付之一笑。
老七得意地说:
“看看咋样?妈,我料定贼人吓破了胆,见是我等护驾,岂敢轻举妄动!您还不信。”
双杏瞟了老七一眼,斥之:
“就算让你说着了,也不可掉以轻心。江湖险恶,小心无大错。”
“是,妈,孩儿记住了。”老七乖巧地应对着,一路笑着。
自此女眷们才轻松起来,有说有笑,脚步也快了许多。不知不觉穿越古浪,渡过石羊河,黄昏时进入武威城,在一家银武威车马店住了下来。双杏吩咐老五老六两对小两口做吃做喝,自己洗理毕了,陪诸葛先生说话。
“诸葛先生,这车马店叫啥名字,咱母子谁也不识字。”
“银武威呀。”
“凭啥叫它银武威呢?”
诸葛先生边擦眼镜边说:
“战国时期,月氏人居此休养生息。后来的匈奴人赶走月氏。元狩二年(前121年),汉武帝派骠骑将军霍去病击败匈奴,在此设郡置县,取名武威。那意思是汉军军威达到河西。后来,武威不仅成了古丝绸路上的闹市,而且以富饶著称,故人称‘银武威’。此店便取名‘银武威车马店’,以招徕顾客。”
双杏听了连连点头,说:
“还是你们读书人懂的事儿多。”
诸葛先生谦逊地说:
“谈不上多,只不过识几个字,闲下来多读了几本书而已。缀上两句,此地原属古雍州,因地处西方,气候寒凉,故汉武帝曾改其名为凉州。后来东晋十六国时,汉人张轨建的前凉,氐族人吕光建的后凉,鲜卑人秃发辱檀建的南凉和匈奴人沮渠蒙逊建的北凉国,都曾以武威(姑臧城)为国都,可见它是何等重要。”
“先生,武威这般有名气,好去处一定不少吧?”老七饶有兴致地问。
“那是自然。有文庙、雷台、西夏碑、皇娘娘台、天梯石窟,名气最大的是城南的罗什塔寺,城北的海藏寺。你若去了,管叫你没有半个悔字。”
经诸葛先生如此这般一介绍,逗得老七挠耳抓腮,私下串连起来:
“大哥、四哥,咱一块儿求母亲去。”
老大不假思索地回话:
“听妈的。”
双杏见之听之任之,只是抑制住笑意,故意不露声色。
老七不得已正面对母亲说:
“妈,乌鞘岭都没事了,往后只管走路,很快就回到家了。您老人家就开一次金口,大慈大悲,明天逛了名胜再上路吧,啊,行不行吗?”老七不住地摇着母亲的膀子乞求着,缠得双杏没法子,安抚说:
“明早再说吧,啊,吃饭去。”
夜里,双杏一时不能入睡。她在想,入关以来,几千里的河西走廊,麻烦、危险就在乌鞘岭,如今风平浪静地过来了,正如老七所说,此后只管走路,不出七月便可回到家里,原先还预计八月十五日之前赶回哩。如此算来,至少提前半个月。一提起回家,她不免想到日思夜念的丈夫,由不得一番激动,心里念叨着:五哥,你婆姨带回的不仅仅是四个媳妇,还多出两个哩!一个个都是能吃苦能过日月的好媳妇。银子也给你省着花哩。你就放心吧,别急坏了身子。
看你咋个谢我?想着想着,双杏春心大动,思夫恋家之情愈发浓烈,随之做出决断:明日早些出发!回家。
老七根据自己的揣测,断定母亲会同意他的提议,游览名胜之后,再动身上路,于是,把明日游览一事当作真有其事地宣传开来。
一群年轻人,不愁吃穿,业已习惯了走路,游山逛景谁不乐意?都纷纷做着游玩的准备,兴奋自不待提。
次日清晨,吃喝已毕,老七几个正欲问诸葛先生先去哪儿游历,双杏却已收拾停当,正色说:
“查一下,别忘了东西,准备赶路!”
老七一时被惊得傻了眼。一群年轻人成了被冷水淋湿了头的鸡。谁也不好问为什么?本来就不存在为什么。
老七一面牵驴,一面嘟着嘴儿轻声嘟囔说:
“准是夜里又想咱爹了,才变了卦,要不,咋急着赶路。”
双杏听到了,只是置之不理,一味地赶路,心里却嘀咕着:这鬼精灵,又钻回我肚子里去了,揣摸得真准!
过了乌鞘岭,果真风平浪静了吗?
二十五、大战焉支山
双杏一行别了武威,越残丘、穿荒漠,蹚过了金川河,不一日经过永昌城,道路随着波状地势倒也平坦。一行人轻步快履向西迈进,沿途牧草丛生,时而传来山羊咩咩的叫声。
老七指着路边一石碑,说:
“先生,碑上说啥?”
诸葛先生这才意识到有所忽略,说:
“呃,这是界碑,已进入山丹地面。山丹也是千里河西走廊必经的一段,南有祁连山,北有龙首山,焉支山虎踞东南,形成一道天然屏障。‘丝绸古道’穿越境内,故有‘走廊蜂腰’‘甘凉咽喉’之称号。”
“啥叫‘丝绸古道’?先生,您多次提及。啥叫‘山丹’?”
双杏用手指轻点一下老七的头,笑着说:
“你呀,真是打破砂锅问到底,还嫌砂锅没有底。天下事多着哩,哪有先生都要知道的,小淘气。别理他,先生。”
诸葛先生笑了笑,说:
“学问学问,问就是学,学就是问。世上学问多,就怕你不学不问。小后生如此问下去,将来必有大学问。沧海桑田,变幻无定。先说‘丝绸古道’吧,两千年前,咱中国蚕丝和丝织品就由中国商人和西方商人不断地贩运到西方,有的到大秦(罗马),有的到天竺(印度),很远很远,从长安出发,经河西走廊到敦煌,分北道南道新北道,分别向西,到达许多地方,久而久之,人们把沟通中西方经贸文化的这条通道叫做丝绸之路,也称丝绸古道。此外也有从海上贩运的。经河西走廊的这条路是主道。”
正要说山丹,耳际传来高亢、嘹亮、宛转的歌声:
“山丹丹(那个)开花(哟)红艳艳,
情哥哥的羊羔撒欢欢。
盼你盼到天黑黑,
抱着枕头蹬腿腿。
山丹丹开花红艳艳,
情哥哥丢了羊鞭鞭。
背上土豆看妹妹,
咋说咋笑甜嘴嘴。
山丹丹开花红艳艳,
情哥哥扛回个俊坛坛。
坛坛里面装豆豆,
妹是坛坛光闪闪。
山丹丹开花红艳艳,
坡地种豆几弯弯。
豆子磨成粉面面,
娃娃长成白蛋蛋。”
双杏母子被歌声迷住了,脚步自然缓慢。听着听着,从山峁拐出的那年轻牧羊汉子挥舞脆响的鞭花,沿着波浪起伏的丘陵远去了,那动人的歌声仍在丘峦天际之间缭绕回荡。双杏母子这才加快步伐赶路。
行至一土岗拐弯处,忽然传来悲惨的“救命”声,一声连一声,一声惨似一声,声声入耳,声声揪心。双杏母子不由驻足聆听,寻声观望。
只见从拐弯处窜出一匹黄马,马背上横驮一女子,凄惨的哭叫声发自那女子之口。三匹黑马一左一右一后,骑马人横刀提枪,护卫左右。
双杏见了大动恻隐之心,说:
“这女子命好苦哟,横遭灾祸。”
诸葛先生忿忿地说:
“朗朗乾坤,竟敢这般糟践女人,岂能容忍!”众人一片怜悯的叹息声。
“妈,我去看看咋回事。”老七忍无可忍地对母亲道。
“那你去问问,若是人家家务事,别插手。算了,人家已过去了,追不上。”双杏思量再三道。
老七见母亲应允,兼之有忿忿不平之心驱使,哪肯罢休,施出上乘轻功,三蹿两跳,跃之前方,将绳鞭双股一横,操着说书人的言语腔调:
“呔!大胆狂徒,青天白日,抢劫女子,夺人性命,还不赶快放下,饶你不死。”
横刀提枪的强人愣了一下,不约而同地“嘿”了一声:“哪来的毛头小伙子,敢多管闲事,自找送死。”全不把老七放在眼里。横刀的扑上来欲显刀功,老七抛出绳鞭一钩,钩在刀环上,连刀带人拖下马来;提枪的不服,斜刺过来,老七一躲两闪,一环掷去,套住枪头,拽下马来;握大头木棍殿后的见了哪敢上阵,和驮女子的黄马骑士落荒而逃。
老七哪肯放过,纵身疾跃,赶上去对准骑黄膘马的后项飞去一钩,钩住衣领一扯,连抱住的女子一道儿滚下鞍来。老七心想,救人要紧,蹿至跟前,按住骑马人,踩在脚下,救起落马的女子。
此时,双杏一应人等赶到,只见那女子十三四岁,一副鹅蛋脸,穿着特别引人注目:头戴喇叭形红缨帽,帽顶上缀一圈红色缨穗;身穿红色高领长袍,衣领和袖口上绣有色彩斑斓的花边;腰带两端垂于腰后两侧,腰带左侧系几条各色手帕;外套坎肩,脚穿长布靴。
诸葛先生见了说:
“是位未婚的裕固族少女。”
双杏奇怪地问:
“你咋知道?先生。”
“你看她的帽子,顶上加了一圈红色珠穗,梳了五条小辫,这是未婚女子的标志,也可梳七条小辫。
“那已婚女人则不然,佩戴长带形的‘头面’,头发梳成三条辫,一条垂背后,两条垂胸前。‘头面’也分三条系于发辫上,每条又分三段,用金属环子连结起来,上面镶有银牌、珊瑚、玛瑙、彩珠、贝壳等装饰物,构成美丽的图案。也戴喇叭形红缨帽或用芨芨草制作的帽子,帽沿上缝有两道黑色丝条边,帽顶上缀着红线穗子,有的还装饰各种各样的花纹。”
“叫他起来吧,起来好问话。”双杏朝老七发话。
老七挪开踩脊背的脚,那黄脸汉子战战兢兢地站起了身子。只见他头戴圆筒平顶锦绸镶边的白毡帽,身着蓝色高领左大襟长袍,系一条蓝色腰带,脚踩高统皮靴。
双杏双目圆睁,斥问:
“看你穿着人模人样,咋就不干人事,只会欺负弱女子,咋回事?”
那黄脸汉子回话:
“阿只吉头人说,她家欠了债,要她去当丫头。”
“胡说!谁欠他的债?谁不知道他是大财主,也是大土匪,要偷要抢都由他。明明是他指派人把羊吆进我阿爹的羊群,却反咬一口说,是我阿爹裹挟了他的羊,赶尽了我家的牛羊不算,还打死了我阿妈。”小姑娘悲痛欲绝,哭得说不下去了。
双杏怒不可遏,喝斥说:
“你们这些人面兽心的东西,找碴子抢了人家牛羊不说,还打死阿妈,抓走姑娘,你们真要赶尽杀绝呀!”
“不关我们的事,主人的意思,大管家的吩咐,我们只是奉命行事。”黄脸汉子哆嗦着身子辩解。
“助桀为虐呀,头人是狼,走卒是豺,可恶的帮凶!”诸葛先生扼腕喟叹着。
“她家确实没有别的财物了。”黄脸汉子胡乱应对着。
双杏抬头见时辰不早,有些为难,说:
“先生,你看咋办?”
诸葛先生捋着胡须说:
“她阿爹不知在何处?交给他最好。俗话说:帮人帮到底,送佛到西天。扔下她一个女娃子家咋行?上不沾天,下不着地。”
“她阿爹早不在了。”黄脸汉子道。
“啥!我阿爹咋个不在了?”
老七也怒目逼问:“咋回事?”
“她阿爹找头人评理,被打死了。”黄脸汉子如实回答。
裕固族小姑娘当即昏蹶过去。诸葛先生紧掐人中,方见缓缓呼出气来。
双杏冲着黄脸汉子正色训斥:
“为人多做善事,你记住!走吧。”
黄脸汉子如遇大赦,叩头后去寻坐骑,环顾四周,他的三个伙伴早已逃之夭夭,无踪无迹。
双杏见那姑娘苏醒,便问:
“还有亲友可投奔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