孝先吃不准地反问:“啥玩艺?”
“就那铁尺子呗。”
“哦,”孝先心里有了底,原来是那玩艺儿,“说起它还有一段故事哩。”
“快说给我听听。”双杏兴致勃然,哪有睡意?
难得女人如此开怀热心,孝先巴不得借此套近乎,于是干咳了下嗓门,学着说书人的腔调,正儿巴经地讲述了一段故事:话说道光六年,在塔尔巴哈台绿营骑兵驻地,有一位武功高强的骁骑校,兼做武教习,也就三十八九岁,因姓西门,人们谁也不叫他的官名,戏说他是西门庆的后代,当面才称他西门师傅。此人轻功极好,那飞墙越脊、卷帘上屋,乃是雕虫小技。长兵器样样精通,不必细表;短兵器中,那把三截连环铁戒尺常佩腰间,是随时防身的杀手锏。抽出时,嗖一声;展开时,如虹如流星。别说外行了,即使行家里手,眼力不是上好的,也未必分得清它的路数,真叫人眼花缭乱,防不胜防。仗着他功夫好,资格老,随随便便,无拘无束,千总也奈何他不得。西门师傅不抽也不赌,就只有一个爱好。
“啥爱好?”双杏追问。
“嫖呗。”说到嫖,按年岁双杏不一定懂,但双杏父亲有这毛病。
双杏母亲经常连哭带骂:“你嫖,家产嫖光了,连老婆娃娃也卖了去嫖,我把你个老嫖客,不嫖女人,你……你就活不成,是不是?”这些话在双杏记事起就不绝于耳。所以,孝先一说到“嫖”,双杏不仅懂,而且一阵恶心。
孝先接上说:有不少人劝西门师傅,与其把白花花的银子年复一年地嫖给人家,不如讨个合心的女人划算。一来省钱,二来扎根育苗,三来名声也好。可他就听不进去。把一家女人的肚子搞大了,娃也生了,可就算不得他自个的。谁好在人家的马厩里牵驴?这不,又逛上窑子了。听说城里新近开了一家窑子,漂亮女人不少,西门师傅就一头扎了进去。起初,是隔三插五;后来呢,据说恋上了个老毛子(俄罗斯)姑娘,不要命地嫖,一连几天不回营房。
一天,窑子里传来口信,让派人去把西门师傅接回来。谁都不愿去。不是大伙儿不近情理,也不是偷懒,而是窑子不好进,接人更犯难,老鸨问你要钱咋办?这时节,营门里恰好来了个愣头儿青。
“啥叫愣头儿青?”双杏询问。
“就是不懂行情、不知深浅、不明利害关系的人。你知道这个愣头儿青是谁吗?他就是刚入伍的新兵延老五。他妈生他是第五个,就活下他一个,爷爷疼爱得不得了,一心想让他儿孙满堂,好孝敬祖先,所以想了好久,延老五的名号都叫遍了,才给起了个‘孝先’的名字。”
“噢,那愣头儿青就是你呀!看你不愣嘛。”
“现在若还愣头儿青,能娶了你?能几千里办事?那时节刚从兵屯村里走出来,能懂个啥?”
千总见了微微一笑,问了姓名后,认真而又轻松地说:“延孝先,你去北门窑子‘花花世界’,把西门师傅接回来。”
那延孝先应声“扎”,转身要出营房。还是伙夫关大伯心肠好,是他提了个醒:
“换上便服,年轻人,要钱不给,记住,分文不带。”
那孝先换了便服,分文没带,大步流星进了城。一路看着问着,到了北门,那“花花世界”的大招牌他还是认识的。因为独苗,幼小时父亲仅凭一生所学,教他学过几个字。“花”字他还记得,他端详了一下门牌没错。守在门口的年轻女人早就盯上了他,可那女人又发愣了,一个穿着土里土气的后生来干啥呢?嫖吧,他不像个嫖客样,穷光蛋,谁愿意贴本让他干捻子缠油呢?不管怎么说,孝先鼓足了勇气,总算闯了进去。一下子,站在廊下的那些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人一拥而上。幸亏没钱,要不然,准被生吞活吃了,你看那一个个馋相。孝先不得不低三下四地问询,最后来到西厢房,门口站着一位吃瓜籽的女人,皮肤白白嫩嫩,头发金黄金黄,眼睛深陷,眸子发灰,鼻子直棱得一条钱,确实好看。
“把你看傻了?”双杏没好声气地问。
不是想看,而是非看不可。因为你要进门,她就守在门口。那白女人审视了一下眼前的年轻汉子,也认为不像是找她的。她用生硬的汉语说:“你找谁?”
“找西门师傅。”
“呃,那好,他快死了。”白女人指了下方位,说,“快进去吧。”
孝先进了冷清清的套屋,木床上躺着一个气息奄奄的中年男子,胡茬子老高,骨瘦如柴,眼窝深陷。听到来人,努力睁开无光的眼睛,吃力地问:
“你是谁?”
孝先爽朗地如实回答:“千总要我接你回去。”
听了此话,西门师傅仿佛遇到了救星,长了点精神。
“那好,我们回。”
孝先正要躬下身子背师傅出门,只听外面脚步声骤起,传来环佩之声。
“哎哟,西门官人。”
孝先抬头一瞧,锦团花簇似的中年女人已捂上鼻子。
孝先这才注意到,屋子里空气浑浊,甚至那熏香味也压不住屎尿的臊腥气。那珠光宝气的女人退出门坎,松开鼻子,说:“接人也得懂规矩,你那里放下银子,我这儿才能放人。”说着,手伸得老长老长。
孝先生气了,心想你们把好端端一个大活人快整成死人了,还要银子,有也不给。就耍了个脾气,干脆把西门师傅原放倒在床上,说:
“那就还给你们。”说后拔腿就走。
老鸨一看榨不出油,再落个死人也不吉利,无奈地说:“那就算我行个好吧,倒了八辈子霉!”说完气哼哼地甩着长绣帕走了。
孝先这才背起师傅,大跨步出了“花花世界”,径直奔回军营。
原来那白女人在窑子里走红,一个叫阴四贵的纨绔子弟,见她被西门师傅占着赖着,硬是不让。明斗不是对手,便暗中在茶里放了泻药。西门师傅哪里晓得?起初,肚子屙稀,全不当回事,以为水土不服,过几天就会好的;后来,肚子屙得一天比一天厉害,连下床的气力都没了,哪还能寻欢作乐。弄脏了内裤,熏得白女人捂住鼻子往外跑。银子花光了,谁愿给他请郎中?老鸨这才捎来口信。
西门师傅的积蓄光了,人也糠了,咋办?他自个儿也傻眼了,谁还敢借钱给他?一是看他奄奄一息的可怜相,有借无还;二是俗语说得透:嫖客借钱,有借无还。无钱的没能耐,有钱的只怕赖。西门师傅欲哭无泪,追悔不及,免不了怨恨旧日朋友见死不救,心中郁闷无奈,只有等死。可他万万没有料到,萍水相逢的延老五这个新兵,竟给他请来了老郎中,又是煎药,又是炖鸡,半月光阴,稀不屙了,气色也正了,渐渐能下床自理了。这期间,孝先每日端屎倒尿,衣物也勤洗勤换,弄得西门师傅自惭形秽,感激不尽,悔恨不已。他明白这半月来的开销是多少。一个大甲兵一月才一两饷银;一个刚入伍的小甲兵,仅五钱饷银。能请得起医?能买得起鸡?那是一个穷当兵的家里给他的盘缠呀,他说什么好呢?寻思着该拿什么回报这后生。他深知:有恩不报非君子。知恩不报那还算人吗?是连狗都不如的畜牲!可自己已山穷水尽,拿什么回报呢?只有这把看家的戒尺了。不到一月,西门师傅已康复如初,和孝先并坐在床上,愧疚不堪地拍着孝先的肩膀,重重地说:
“小伙子,感谢你!我是个不成器的人,多亏你不嫌弃,救了我。钱,以后我准还上,你放心。”
“不用还,全当小兄弟给师傅的见面礼。”孝先认真地道。话虽不多,也不花哨,可心诚意真。西门师傅打心眼里佩服这个年轻人,好诚实,好可爱,是个靠得住的好兄弟。人生危难时,才能见真诚。
“小兄弟,无以回报,就剩下这把看家的戒尺了。我就连功夫传给你。”
“谢谢师父。”孝先一个下跪,惊得西门师傅不好意思,赶快双手将他扶起,就在房间里,一招一式传授起来。孝先出生于武术世家,本来就有一定功底,几经点拨,学得极快极好,每日演练一阵,不到半月工夫,孝先已将戒尺功练得随心所欲,得心应手。当年学的手艺,今天派上了用场。
“真是好心有好报。”双杏颇有感触地道。
“好心有好报?不能全信。我这一月来的好心咋不见好报?”
孝先故意逗乐。
“挨刀的你。”双杏用听惯了的家庭用语来表达亲昵和蜜意,可马上又觉得过分刺耳,便失态地用手捂住了嘴,决心今后不再用这不吉利的咒语,继而挥动小拳头捶孝先的膝盖,委屈含娇地说:“还要咋的?你搂也搂了,抱也抱了。等到了家,为你铺床叠被,洗衣做饭,还不行?”
“那些你不做,我做都可以。”
“那你娶我做啥?”
“给我生娃子。”
“你坏,真坏!人家这么小,你就叫给你生娃,好狠的心呀!”双杏扑棱着小手,一边拍打着孝先,一边含娇带羞地嗔叫。
孝先开心坏了,这是他求之难得的乐趣。他哄着她说:“听说女人见红就能生娃,你不是见红了吗?”
“你咋知道的?”
“不就提亲的时节,你妈不愿意,嫌你还小,说是才见了红吗?”
“看你憨憨厚厚的,才不老实哩,专记女人的这档子事。”
孝先颇为细致耐心地诱导:“唉,你到底叫啥名字?”
“看你,背哩、挟哩二百八,连媳妇的名字都不知道,改日丢了,看你咋找?”双杏说到“媳妇”二字时,仍别别扭扭怪难为情的。
“听你妈一会儿叫‘双杏’,一会儿‘杏花’、‘杏儿’的,一阵子又叫‘双杏花,你给妈把针钱布篮拿过来’。我以为掖着藏着三四个闺女哩,原来就你一个。”
“那你就不晓得了,我家门口有两棵杏树,你总看到了吧?听婆婆说,我达娶了我娘好高兴,事先他们没见过面。我娘年轻时,别提多俊了。我达买了两棵杏树苗,就在大门边挖了两个窝窝,夫妻一同栽了。七年后,杏树开花的时节,生下了我,所以哩,起名双杏花,为了省便,就双杏、杏花都叫,反正就我一个。”
“噢,这名字还有点来历。那你妈成亲时多大?”
“你问这干啥?十四岁呀。”双杏虽已脱口而出,但有点歉疚,长辈的事不该乱扯,再说也不好意思。自个也十四岁,就被逼得嫁汉子。一块儿玩耍的姑娘都刮着脸皮说:“嘿,双杏没羞,才十四岁就要汉子了!”这又捎带出个老娘,多难为情。双杏这般思想着,没个完。
孝先热呵呵美滋滋地又往前一凑,搂紧了女人,笑嘻嘻地说:“你十四岁也能生个娃。”
“你坏,你坏。”
“坏?男人不坏,女人能生出娃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