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急忙咽了口唾沫，“倒霉鬼，我才不找你！”她沮丧地走尽了大楼的走廊所有的房间，最后确切地知道：医院是医院，农场是农场。在农场，再怎么说她也不会闲着，但是在医院，要想做点对别人有益的事情，真是难极了。她非常失望地从走廊里转出大楼的正门。
大楼的正门外面一片小广场。黎丽和另外两个腿上有毛病的病人，正在外科主任指导下练习走路，不少人在一旁看。
“我到那里又能干些什么呢？还是再找找看吧。”
她折转来，朝一个通往后院的小门走去。
她找呀找的，无意中发现了一个堆放着图书和旧报纸的小库房。这个小库房不重要到连门也不锁。推开门，她看见书架上堆着满满的书，到处蒙了一层很厚的灰尘，也许因为这个原因，谁都不愿意走进来。发现了这个地方，小海英高兴得叫喊起来。多少人向她借书看，已经把帆布背囊所有的书都拿出来啦，一本都不存啦，想不到这里整屋子的书。只要拾掇好，那不就是一个图书馆了吗？这件工作，最适合她干了。
她把棉衣的袖子一卷，就在书架旁边忙碌起来。她的动作，奇妙得简直令人叹绝——要知道，她是不能像一般那样站着搬东西的，因为她的手撒开了拐杖整个人就会跌倒。可是她有自个儿独特的办法，这种办法并且是现在才想出来的。喏，一根木柱立在地上不是会倒下来吗？可是两边各撑一根支柱，它就倒不下来啦。她用拐杖撑着两边胳肢窝，这两根拐杖就起到支柱的作用，于是她就能腾出双手整理那些堆放得乱七八糟的书啦。她甚至还能踮起脚尖，把头探到窗台上，看了一会黎丽在小广场上练习走路，兴高采烈地替她鼓掌。
黎丽自从小海英练习走路以后，再也不说她的骨头没有愈合了。舆论是很可怕的，如果她推说再过两天练习走路，人家就要把小海英拿出来责难她。提出小海英这个名字，谁都没有话可说。但是，黎丽总是害怕让受伤的左腿接触到地面，她扶着拐杖练习的时候，是用右脚一跷一跷地走，左脚只是做了个样儿。“就这样，也很有可能变成罗圈腿”，她是这样想的。
她每天都有进步，第一天走了五十步，第二天就走五十一步或者再多一点，走了半个月，已经可以走一百多步。可是，外科主任还是像催命鬼那样催她：
“再走，再走，走远一点。”同病室的人也不停地给她鼓劲：“再走一程吧，怕什么，跌倒了有人扶着。”哼，说得好听，万一把骨头又跌断了，这是开玩笑的吗？现在她走了一百三十步，再也不愿意冒险了。外科主任只好苦笑着：“黎丽呀，你这样练习，什么时候才能抛掉拐杖呢？”“我又不是不肯走，可是也不能一步并作两步走，干吗老是这样逼人？”“怎么是逼你？”“反正你的腿没有断过，你就不知道……”“好了，好了，干吗这样说呢，慢慢来就慢慢来吧。”外科主任虽然不再勉强了，但是同病室的好朋友们巴不得黎丽早点抛弃那副木头拐杖，特别是杜静红。她在一旁看着，有时说两句鼓励的话。她也知道，说多了黎丽要脸红，还是尽可能不去触伤她的自尊心好。正在这个时候，她看见小海英在小库房的窗户里探出头来。她在那里干什么？她应该来这里一趟。杜静红暗中把护士拉到一边，跟她说：“你把小海英扶到这儿来。”
“叫她来干嘛？”
杜静红用眼睛看了看黎丽，呶了呶嘴，护士会意，笑嘻嘻地走了。护士在小库房里找到小海英，大吃一惊。她弄得浑身尘土，急忙给她扑打着，揩擦着，也埋怨着，扶她走出大门才不埋怨，却故意叽哩哇啦地大声叫喊起来：“小海英今天也来这里练习走路啦。”真是活见鬼，小海英还用得着在这个小盆子学游泳吗？这明明是另有用意的，所以人们立时热闹开了。“让小海英走给我们看看吧。”“来，小海英，给他们做个样儿。”黎丽知道，人家是拿小海英来激励她，即使最胆怯的人，也受不了这种近乎揶揄的鼓励的。她满脸通红地站起来，当着这么多人大喊着：“你们嚷什么！来，小海英，咱们来竞赛，好吗？”“竞赛？”小海英眼睛一亮，又高兴，又不大好意思，因为通常竞赛都是由最能干的人参加的。她到农场以后，一次也没有参加过那种叫做“打擂台”的劳动竞赛。有一回，她看见骑兵连挑出赵大个子“打擂台”，赵大个子一躬腰，把八个满满的泥筐挑起来，连扁担都挑断了。她只当是参加竞赛都是最棒的人，所以对“竞赛”这两个字又羡慕，又敬畏。现在黎丽挑她竞赛，真是看得起她。可是这个竞赛怎么搞呢？
“喏，从这头到大楼的台阶，再走回来，顶多二百步。”外科主任说。
海英觉得真好笑，这算什么竞赛？她今天早上已经走过这段路，而且还不止这样远，能拿这个竞赛吗？她心里想：也许是竞不许拿拐杖的赛吧，那可不行，她昨天试过了，才走了十来步就摔下来，要是两百步，那准是走不到的。后来她看见杜静红朝她眨着眼睛，心里想：嗳，杜书记不是劝黎丽撒开拐杖走吗？现在她一定是……海英心里快乐极了，那就好吧，竞不要拐杖的赛吧，不要怕。她第一次学走路才走了十步就不行了，那是因为不勇敢；刚才放大胆跳那条沟，虽然没有跳过去，可是她发现自己原来能跪着。现在她只要更勇敢一点，说不定也能徒手走二百步的。
“好，那就竞赛吧。”她眉毛一扬，答应了。
“来吧，来吧，你们都站到这儿。”外科主任真的像个裁判员，他在地上划了一条线，催促小海英和黎丽站在这条线上。
开始了。黎丽忐忑不安地站起来，她无论如何不能在这么多人面前丢丑，何况大家也不是在这里穷开心——都是为了她早点能走路呀……海英先走了，她一看，立刻就呆住了——不光她，所有人也吃了一惊。原来小海英走到了竞赛线就把拐杖摔开，像不熟练的杂技演员走钢索那样摇摇晃晃地走起来。两个护士打算扶着她，外科主任一面喝采，一面把护士支开，他亲自照应着。
小海英眼看要倒下来了，可是她用力站住，还回过头来，高声地笑着，叫喊着：“来呀，黎大姐，来呀……”
“去呀，黎丽。”
“放大胆，走呀！”
杜静红也在一旁含笑地看着她，平静地说：“黎丽，你也试着把拐杖放下吧，不要紧。”如果是别人这么说，这个意见用不着考虑。杜书记也这么说，她就不能不这样做了，她尊重她，所有的人也是这样。黎丽把拐杖提高——高得仅仅离开地面，下了最大的决心跨出第一步。如果不行的话，拐杖还在手里。
她的左脚虽然是软弱无力的，但到底还是能够支撑起她的身体；而且说来奇怪，骨折的地方，也并没有发出劈柴磨擦的吱咯吱咯声。
她走了第二步，第三步……当她走到二十步的时候，已经和小海英并齐了。周围的人都替她鼓掌，响起了一片胜利的欢呼。杜静红也十分兴奋地拍着手说：“好了，停下来，休息休息。”
可是黎丽什么都不说，她全神贯注地看着自己的脚，继续走下去：三十步、四十步……
人们肃静地看着。她干吗不停下来？她干吗一句话都不说？她干吗走着走着，掏出手绢擦眼睛？
黎丽走呀走的，走得很远。她发现自己原来是用不着拐杖也可以走路的，她的骨头原来早就愈合了。明白了这件关系着她终生事业和终生幸福的事情，她完全忘掉了刚才一切，兴奋地将手里的拐杖用力甩到很远的地方，大叫起来：
“我再也不要它啦……”她像小孩子那样哭起来，伸开手向小海英扑去，“小海英，小海英，你真好……”
一个舞蹈演员，和木头拐杖永远分开了，人们，连外科主任都惊愕起来，一时弄不清这是怎么回事。正在这个时候，小海英站不住，噗通一声摔了下来。大家一哄而上，赶紧抱起了她。
“小海英，怎么啦？”
“小海英，摔痛了吗？”
“小海英，小海英，”外科主任兴奋地抱着她，大声地说，“你帮我治好一个病人，一个演员！”
流着眼泪的黎丽，把小海英冷冰冰的手塞到自己的怀里温暖着，把她的小脸蛋贴在自己的腮帮上，急喘地说：“你怎么想起这个办法让我不扶拐杖的？你说，你快说……”
可是，笑嘻嘻的小海英一点都说不出什么，她光是奇怪地看着黎丽——她眼泪汪汪的，莫不是摔倒啦？“黎大姐，摔痛了吗？”“没有摔，没有摔，没有拐杖我也……我永远不会摔倒了。”“嗳呀！黎大姐，你真好……”“小海英，你……”黎丽哽咽起来，小海英能够让她永远离开了拐杖，可是小海英什么时候才能这样呢？
杜静红从黎丽的怀抱里把小海英搂过来，凝视着她，理着她的头巾。一切事情都发生得这样奇妙，她一点也没有估计到把小海英叫来，会获得这样意外的效果。
“小海英！”
“嗯……”
“你做了一件工作——一件对别人有益的事情。黎丽会一辈子记住你的。”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