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半个月里,杜静红的病房经常飘起了快乐的笑声。不知道谁把低垂的窗幔挂起来,阳光终日把病室照得一片灿亮,使人感到连呼吸都特别畅快。
杜静红仍然只能躺在床上,她已经成为小海英最亲近的人。这当然和两张病床靠在一起有关,主要的原因,是海英帮杜静红记录口述的日记,有机会将两个厚厚日记本子都看完;海英的日记杜静红也每天给她修改,比学校的语言教员认真很多。
每天早晨,电炉子上的蒸煮器一发出咝咝声,她们便爬到窗台上。窗外是医院的一片园林,烧火老工人养的一群鸽子,这时一定飞出来啄食主人给它们撒的高粱米。它们吃饱了,便接连飞到蓝盈盈的天空,快乐盘旋着,翻着跟斗。有一只赭色白花的小调皮特别会玩,它常常在空中把翅膀收起来,看着快要摔到树顶上了,它突然又展开翅膀斜斜地转了个弯,像箭一样冲向天空……
天空,响起了一片嘹亮的鸽铃,一直到医生上午“查房”完毕,鸽铃声才消失。
“现在我们该干什么呢?”小海英问。
“练功。”
“对,不要浪费时间。”
于是黎丽给她们喊着各种口令,她们就在病床上伸展着胳臂,好像跳舞那样摆动着腰肢……“现在又该干什么呢?”
“读书。”
“快,别浪费时间。”
“别浪费时间”这句话,成了小海英新的口头禅了,这是从住到这间病房开始的。但是就算一天二十四小时都安排好了,她还是觉得缺少一件顶重要的东西,那就是黎丽那副木头拐杖,她很羡慕这副拐杖。每逢黎丽打扑克或者跟别人说话,她就悄悄把拐杖拿过来,轻轻地抚摸着,尝试着怎样把它撑在腋下。拐杖是柚木做的,发出淡淡的赭红色光,就像步枪的木托那样。她从前曾很想背一支大枪,自从有了拖拉机,大枪就给拖拉机代替了;现在拐杖又代替了拖拉机。
“你给了我吧,好黎丽。”有一次她跟黎丽说。
黎丽笑了起来。“这算什么宝贝,只要我出院,一定给你。可是我的个子高,你的个子矮,不合用。”“要是给我,我会弄短的。”黎丽心里想:我对着它直想哭,她对着它直想笑,真怪得不行。于是她就跟外科主任提了个意见:赶快给小海英造一副小拐杖。
外科主任满口答应:“以后再说,以后再说。”
过了几天,外科主任让护士给她送来一双新布鞋。小海英盯着布鞋,发亮的眼睛简直会流出唾涎。她把布鞋抢在手里,伸出脚来就想穿……
院长和外科主任走进来了,他们说:“慢着,慢着。”
“不是给我的吗?”
“是给你的。不过穿了鞋子,你的脚就痛。”
“干什么,鞋子太小吗?”
“顶合适。你先告诉我:怕不怕痛?”
“嗯……”
“如果不怕痛,鞋子就是你的。”
院长一面说,一面从护士托着的盘子里取出一管很大的注射器。老太太看见注射器那管白灿灿的大银针,吓得浑身都哆嗦起来。张玉华掩着脸,很快就躲到门外去了。
“小海英,说句老实话,你怕不怕痛?”“嗯……”她看着那管大针,轻轻说了一句:“怕……”外科主任朝院长看了看。院长踌躇起来,等到他把注射器放回托盘里,却不大肯相信小海英的话了——她的眼睛很明亮,在他看来,似乎还有点调皮的神气。一个人是恐惧还是镇定,可以从瞳孔的扩大或收缩看得出来,这是骗不过一位经验丰富的老医生的。她现在简直像盼望一件很高兴的事情,眼睛是含笑的,灵活的,一点都不是惧怕的样子。
“我说,小孩子家,可不该撒谎。”
“我不撒谎。”
“你干吗说怕?”
“我从前没有打过这么大的针……妈妈跟我说过,打针没有什么可怕。她受过刑,她说,痛,不用怕,应该忍着,我想起啦……”“哦,原来是这样。应该怎样忍,她也告诉你了吗?……”院长努力与她说话,让她注意看自己的嘴巴;他的手在背后摆着,外科主任看见手势,便明白他的意思了。“妈妈说过。她说,如果感到痛,就要想些勇敢的事情。有时,她就教我唱歌。”“你们爱唱什么歌呢?”“可真是多,我最爱唱……”海英和院长正在谈得起劲,外科主任趁她不注意将注射器的针头从她膝盖的肌肉深深地刺进去,一直刺到关节的骨缝里。外科主任的手明显地感到她大腿的肌肉抖起来……
“你看我的嘴……你最爱唱什么?”
“我最爱唱《小鹰》,这是妈妈自己编的,你要听吗?”她咬着牙,勉强地说。
“我想听,你唱给我听听吧。”
小海英便轻轻地唱起来。她唱得很准确,嗓子一点都不打顿,就像她自个儿对着白皑皑的博格达奥拉和银光闪闪的大湖快乐地歌唱那样。
海英没有唱几句,注射器的针头就拔出来了。
“完了吗?”
院长用力拍着她的肩头,出了口长气:“嘿,小鬼头,真有两下子。痛吗?”
“不痛。”
“唔唔,‘不痛’,我知道你,鬼家伙……”老院长喃喃自语着,把新布鞋拿过来,像鞋店伙计对待老主顾那样,亲自给她穿上。这是一双货色上等的布鞋,又轻、又柔,只不过大了点,那也没什么,往里面塞上几团脱脂棉就满合适了。鞋子一穿好,老院长正想欣赏一番,可是他还没有来得及站起来,小海英便从床上一挺,跳到地上了。她以为一旦穿上鞋子,立刻就可以走路啦。当她的脚一接触到地面,膝盖关节的深处像给刀子剜了一下,一阵剧痛从那里径直传到脊髓,她的眼睛一阵发黑,便号啕的一声直挺挺地栽到地板上。
“哎哟哟,怎么搞的……”
“摔着了吗?”
“给她揉一揉,没关系……”
“你真会打冲锋,说干就干……”老院长把她抱回床上,给她按摩着、揉擦着,一面发着脾气:“还笑呢,再这样就吓出人命!”
“我当是……”
“你当我是神仙,打支针能叫你跑步。嚯,没有那样容易的事,得慢慢来。你们老场长那天怎么说的……”“他说,医生说怎么治就听从怎么治。”“那你干什么不听话呢!连站都没叫你站,你就跑。还痛吗?”“不痛啦。”“现在,你听我的,休息一会儿。”“我知道,你怕啦,我都不怕。”她笑嘻嘻地说。“我?怕什么。”“你看,你的手还在发抖。”院长哈哈大笑着,狠命摇着她。“越来越看得出,你是个鬼家伙。你当真不怕痛吗?”“我不知道。我光想跳。”院长向外科主任呶着嘴:“你听吧,想跳呢,有些人拖着还不想下地。”他说着的时候,有意无意地看了黎丽一眼,黎丽羞得耳根都红起来。外科主任挽起袖子,招呼护士说:“来,架起她。”两个护士一个在左,一个在右,把她架起来,于是海英便站到地上了。她的脚一沾地,刚才那种剧痛又发作了,但是她早就准备着,咬着牙,挺着。
“现在你学走路吧。”院长的口气完全不带开玩笑的性质了,甚至眼睛都有点湿润起来,温和地说:“学会了走路,就可以去工作,你说对吗?”
“对……”她的牙一松,立刻就痛得说不下去。“现在你听我的:把左脚抬起来,抬……抬……一步。”她用尽了所有气力,才能把很不听话的腿抬起来。腿,软绵绵的,好像是用一团很大的湿面揉成的,提起来以后,像被风吹动那样不由自主地摆着,令人很难想像这是一条长在活人身上的腿。
当她向前跨出一小步的时候,她的脊梁好像给蒸气喷过,冒出了斑疹似的汗粒;紧接着,膝盖的关节便狠狠地碰击了一下;一阵疼痛使她紧紧地咬着的牙床冒出了很多发酸的津液……
“……来,第二步,抬,抬……第三步……”
一步一刀剜,一动一阵痛。走了几步,她觉得全身的肌肉都紧张地抽搐起来,眼睛迸出很多金色的星星。她的手狠命地抓着外科主任的胳膊,要不是这样,她会叫喊起来的。但是她拼命忍着。
“再来……第五步……”
每跨出一步,需要付出多少代价啊!走了十步,她逐渐觉得不行了,胸口像给什么紧紧箍着,喘不过气来;额头上似乎有一块冰粘吱吱地吮吸着她的脑髓;从膝盖传出来的疼痛,变成难以忍受的蛀蚀,仿佛有很多甲虫钻进她的骨缝里……
她的牙齿一松,失声地叫喊起来:“嗳唷……”
院长急忙做了一个“停止”的手势,让人把她抱回床上。她松弛下来以后,额头上黄豆似的汗粒便不停地涌出来。护士用来给她擦汗的脱脂棉,像会议室的烟蒂那样扔得四处都有。
病室里静悄悄的,只听见外科主任和院长在低声地交谈着:
“怎么,还继续吗?”
“才开始……”
“她的确很痛。”
“是这样。”
“停止吧。”
“再试一下。如果实在不行,那只好算了。”
“可是……”外科主任下意识地揉着刚才给海英抓紧的胳膊,他真不明白一个病成这个样子的小姑娘,为什么会有这样大的腕力。
“再试一试也好,要不然……”
在海英练习走路时,黎丽起初恐惧地瞪着眼睛看着,紧张得抓牢床架。走到第三步,她看见海英简直是给拖着而不是扶着走的,她的脸一下子变得煞白了。哪有这样治病的?这不是治病,而是残酷的折磨。她受不住了,俯在床架上大口吸着气,要不是杜静红制止,她简直要大叫起来。现在她听院长和外科主任商量着又要让海英继续走,心里直跳。
“痛不痛?”院长问海英。
“痛……不痛。”
“不,你说一样就够了。痛,还是不痛?”
“……”
“还有决心吗?再走几步吧。”
“嗯……”她轻声地答应着。
“来,把她扶起来,再走几步。”
护士还没有走过来,黎丽早就转过身,伸手拦着,大声地说:
“不行,你们太过分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