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秋九月,塞外草衰。
过了国庆节,秋风把公路边那块滋生着蚊虻的池沼吹涸,把黑色的淤泥吹开无数的裂缝。可是汽车一开进梧桐窝,噢,亲爱的大草原多么骄傲啊!它在秋风中豪迈地放射出爽朗的赤金色,那向将军戈壁蔓延出去几百里的茫茫秋草,变成一片金光闪闪的锦缎,多么富丽堂皇,多么绚丽夺目!李维丹在飞驰的卡车上向四面放目远眺,不禁为梧桐窝空前未有的美丽惊叹了:
“人的意志,让草的命运也改变啦!”
她知道,梧桐窝的秋草,在早先两年是灰苍苍、死沉沉的。它们在春天借着一点化雪水慌慌张张地发了芽;赶忙在六月便匆匆忙忙开花,因为六月以后老龙河就干涸了,那时候草原的空气亢旱得快可以点着火,它们就得可怜巴巴地结籽传种了;一到八月,全都忧忧郁郁地枯萎,光秃秃的草茎蒙上了一层带碱的泥灰。可是这两年,草原得到了水的滋润,那又高又密的秋草就像夏天的小麦那样喷发着一片黄闪闪的金光,成千上万的牛羊一钻进牧场里,便变得无影无踪了。
李维丹五月间到北京参加短期学习;接着又替农场办这个、办那个;所有事情都办好,老场长又让她往湖南跑一趟,拜访参军青年的家属,介绍他们的子女在梧桐窝的情况。因为执行了这样多的任务,所以她去时梧桐窝是一片绿色的草原,回来已成为一片金色的草原啦。多么亲切的草原啊!像故乡一样。
汽车在草原上转了一个弯,穿过小白杨林带,减低了速度进入了农场区。迎面是一片棉田,那盛开的白絮,有如东海的百丈长浪,闪耀着一片炫眼的雪练。从这片棉田再穿过前面溢洪渠的闸门,就是“八一棉”的农田了。李维丹急忙跳下车,向“八一棉”田奔去。
在溢洪渠的大闸门跟前,李维丹被喝住了:
“站住,检查!”
李维丹吃了一惊,让她站住的,是赵大个子。“赵班长,干嘛?”
“哈哈,是你呀,回来啦?……”赵大个子和李维丹热烈寒暄了一阵,便按照战士办事情那种大公无私的态度说:“你也得检查,带有火柴没有?”
“要抽烟吗?”
“不。带有铁钉吗?”
“没有。”
“那就把头发夹子、别针,还有什么的——凡是铁的东西都放下来。”
“干嘛?”
赵大个子客客气气地把她的东西收好,才跟她说,这是“八一棉”田的纪律,可严啦。因为哪怕是根火柴棒混杂在棉花里,将来送进轧花工厂就得把机器烧光。“呵,咱们这片棉花,真是宝贝蛋,”赵大个子不胜得意地跟她说,“场长下了命令,丢失一粒棉花籽也叫咱骑兵负责。现在,咱们进地里看看吧。”
梧桐窝今年头一次试种“八一棉”完全成功了。在早霜到来以前,这种娇贵的植物已经结出石榴似的桃实。第一批伏桃从褐色的桃瓣里绽出淡黄色的、像金丝绒般的棉絮来。李维丹狂喜地撷下一朵绒球,托在掌心仔细瞅着,不禁放声笑起来:“多漂亮,多逗人,我们成功啦!”
“成功啦,成功啦。”赵大个子已经因为成功快活过不知多少遍了,现在还是快活得不行。他见李维丹不会赏识棉花,便从口袋中掏出一把特备的十分精致的小梳子,以真正内行的派头把棉绒从籽实的两边轻轻梳开。不过他那又粗又大的手指头,实在不适合做这种精巧的技艺,好半天才将棉绒梳成只小蝴蝶的样子。他啧着舌头,唧唧地说:“你看,你看,这小丝丝儿比咱老家的棉花长多少。”
李维丹为赵大个子学会这种专门技术高兴了。“赵班长,你现在真行,成了技术员了。”赵大个子慌忙摆手说:“咱不行,咱是倒数第一,梳断了快半把喽。你让咱小海英梳给你看,那才是真讲究。”
“小海英会吗?”
“嘿,你说的!这块棉花地,就数小海英的增产地弄得最漂亮,去看看吧。”
当真的,小海英的那两分增产地,每株棉花都经过一番精工的剪修,长得一般高,一般整齐,没有什么斜枝乱丫;在主茎上横伸出去的果枝,就像冰糖葫芦般结了一串串桃实,简直像展览室里的蜡造标本。不过李维丹并不奇怪,小海英种“八一棉”的事情,李维丹在关内就知道了,那是在湖南拜访参军青年家属时牟兰同志告诉她的。
牟兰同志给李维丹的印象很深刻。本来她以为母亲知道女儿的不幸,一定会很伤心。她思想上准备给她说些安慰的话。可是牟兰同志倒是连连向她道谢,感谢她对海英的帮助和教育,特别要李维丹一再感谢老场长。谈到女儿的不幸,女校长缓慢地说:“我已经告诉她,不要因为耳聋而终生懊恨,不能因为付出代价而悔恨。”——为了新中国的诞生,先烈付出了生命的代价;为了捍卫这个国家,抗美援朝的战士付出了流血的代价;要建设人类壮丽的事业,在一定场合也还是需要代价的。她的女儿在保卫梧桐窝的人造大湖中付出的代价,母亲没有权利去评长议短,只有尊重和敬佩——***的母亲并没有因为儿子的牺牲而责备过他不应该太勇敢啊!“我所担心的事情既然已经过去,我就不再担心了……
后来,牟兰同志热心地问起“八一棉”的事情来。她说到女儿每封信都狂热地讲她的“八一棉”,信中的口气几乎想让祖国需要的特种棉花都有她劳动的份儿。女校长听李维丹说她的女儿才种了两分增产地,哈哈地笑起来:“她的野心真不小,以后就让她去种棉花好啦,这对于耳聋的人满合适。”
现在李维丹站在海英的“八一棉”增产地,回想起牟兰同志来了。小海英有一个多么好的妈妈啊!难怪她像向日葵般很自然地朝着阳光,原来是妈妈给予她这种性格特点哩。妈妈给的常常是最牢固的,就像脸面的长相那样不容易抹掉。可惜小海英已经……
李维丹说:“可惜小海英这样好的棉花吐絮的不多。”
赵大个子指给她看:“她早就拾光了。这不是空桃瓣,那不是拾过的?人家开一遍拾一遍,剩下的都是秋桃。”
“那么,为什么你们的棉花吐絮的这样多?”
赵大个子瞅着他那双大手气忿起来:“拾不赢呀,从前这是拿马刀的,现在叫它去拾棉花,跟老牛踩高跷差不多。哼!不是扯脱瓣儿,就是留了胡子。”
李维丹笑着说:“我是头一回听见骑兵连叫苦啦。”
“不是叫苦。你不是看见吗,夏桃就拾不赢了,要是再有十来天,所有秋桃全唏哩哗啦吐了絮,”赵大个子愁得像牙痛,哼哼地说,“就算脚趾头会捏饺子,也忙不赢哪。怎么办啊!”
赵大个子着急的神气把李维丹逗得直乐。她离开棉田时正经地说:“赵班长,甭发愁,到时候有人来帮忙的。”
李维丹在半路上又遇到林班长,他也是刚从“八一棉”田回来的,用扁担挑着从老场长增产地上摘回来的棉花吱吱吜吜地走着,见到李维丹就立刻要她讲北京的情况。他们一面谈一面走,不知不觉走到场部,仍然热烈地谈下去:
“照你说,北京也知道我们种‘八一棉’?”
“老首长多半知道。咱们从前的司令员有次把我叫去,先给我糖吃,跟着就要我详详细细讲梧桐窝的特种棉花种得怎么样。老天,我哪有材料向他详细报告?我就说……”
“嘿,你怎么说?”“我就说苗子长得还好,但不知道结桃不结桃。”“嘿,真胡闹,你不会说……”“说完我就连忙补充:我走的时候是五月,全国的棉花也都还未结桃呀。”“哈哈,总还不算给梧桐窝丢人。写封信报告他吧,不光结桃,还吐絮了。”“他说,要是结了桃,收了花,要仔细清点种籽,向他报告。”“妈呀,这够数的。”“岂止数,还要选哪。瘪籽不算,破了壳的不算,不成熟的不算,反正是不能出苗的全不算。他要一个可靠的数字,计算一下“八一棉”在几年之后能扩大到多少亩。”“他还说什么来着?……”林班长越问越多,后来才记起李维丹浑身旅途的尘土还没有掸掉。“嘿,你看我……好吧,留着明天说吧。哎,湖南又怎么样?”“湖南可好啦……嗳,等等,我好像听见……”李维丹耸着耳朵、侧着头,很认真地听着。在隔壁,有人很大声地吱吱喳喳说话。
“林班长,我没有听错吧?”
“你听错什么?”
“好像是小海英在说话。”
“是她,从骑兵连回来快一个月了。”
隔壁的屋子里,传来女孩子爽朗的像风铃似的说话声。不止海英一个人,而是两个人,一个是叶华。先是叶华大声地说了句“你看着”,然后每个字都拖长了声音:“拖——拉——机——”
海英大声地复述着,说得很快,很坚决:“拖拉机。”
“八——一——棉——”
“你是说:‘八一棉’。”
“刻——钢——板——”
“你现在是说:‘刻钢板’。”李维丹听着听着,不觉吃惊地笑起来:“小海英的耳朵治好了吗?”“没有。喏,你现在听吧。”这时隔壁传来了笑声———是叶华的笑声,她一面笑,一面说:“坚——决——……”
“坚决保证,对吗?”
“对对,完——成——……”
“完成任务,对吗?”叶华咯咯地笑,很困难地抑制着,说:“对极啦,你现在再看:先——吃——蚕——豆”“坚持战斗,是吗?”叶华笑得直打嗝,过了会,才又说:“再——尝——肉——汤——”“战场……战场什么?”这回叶华一定是笑得伏在桌子上直揉肚子:“嗳唷,我的妈呀……你猜到哪里去啦?”接着便听见她们扭打成一团的嘻哈笑声。这边屋子里林班长也摇头笑了:“碰上这种词儿,她就作难了。”“林班长,到底是怎么回事?”“你还不知道吗?过去看看吧,看看就明白。”李维丹推开门走进邻室,两个人果真扭成了一团。叶华笑得直不了腰,小海英揪着她的辫子,使劲地捶着她的肩膀:“你这捣蛋鬼……捣蛋鬼……”她们看见李维丹站在门口。马上停止胡闹,一齐叫喊起来:
“嗳呀,李大姐回来啦。”
“李大姐,你好呀!”
“回来了,你们好。”李维丹热烈地握了她们的手。她惊喜地看见站在她跟前的小海英,头发已经长得可以遮盖着耳朵了。原先清癯的脸庞,给草原的太阳晒得黑黑的,丰润起来了。只是她的眼睛变得很特别——眸子转动得特别快,好像涂了磷光的指北针给摇动起来那样灵敏;她的瞳孔不知道为什么那样黑,像煤块那样闪烁着亮光。这双显示着坚毅神采的眼睛很不正常,她那种紧紧地盯着别人的神气和普通人很不一样。
“小海英,你们在玩什么?”叶华吱吱喳喳地抢着说:“你还不知道吗?小聋子……”李维丹摆了摆手,暗示她别这样说。可是海英的眸子一转,立刻就快乐地大笑起来:“李大姐,怕什么,我本来就是个聋子。”李维丹惊奇地问:“你怎么知道她叫你小聋子?听着啦?”“她不是听的,是看的。”“看的?”
“耳朵听不见就用眼睛看呀。这叫‘看话’,我正帮她练习‘看话’。”
“看话?”李维丹不胜诧异地问,“话也能看吗?真的行吗?”
李维丹和叶华说的话,海英也都看懂了。她说:“行呀,叶华刚才说‘小聋子’,‘小’字的发音口形不是这样的吗……”她把‘小聋子’三个字的发音口形做给李维丹看,使她明白用眼睛的确可以看懂别人说话。
李维丹深深震惊了。天下竟有这样的事情,而且是由一个十六岁的耳聋姑娘做出来的。她对于怎样用眼睛看懂别人的说话完全不了解,可是对于眼睛她是看过很多的:有些人的眼睛很锋锐,有些人的眼睛很深邃,有些人的眼睛能够传达出自己的内心活动,可是没有一双眼睛能够看出别人的内心活动。现在小海英的眼睛,竟然敏锐到在顷刻之间根据别人的嘴巴怎样动去判断出别人说什么话,这不跟看出别人的内心活动差不多吗?这是多么不可思议的事情啊!难怪她的眼睛变得这样黑,这样特别。
李维丹也是深深被这件事情打动了,所以没有考虑到小海英的具体困难,一口气说了句很长的话:
“你是怎样想到用眼睛来看别人说话的?告诉我,告诉我……”
“告诉……告诉……”小海英忽闪着眼睛,无可奈何地扯着叶华的衣角,问她:“李大姐说得太快,让我告诉什么……”
李维丹明白了,事情并不是那样容易的。聋子到底是聋子,她的眼睛到底不可能像普通人的耳朵那样去接触声波。大概她看懂每一句话,是需要付出很大精力的。
事情的确是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