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原来是老场长把她带到这个神秘的苇湖来啦。李维丹和叶华涉过一片水沼,便见到老场长在光着膀子摸鱼。老头子真有两下子,他什么都不用,就凭两只空手在水里摸呀摸的,一会儿就在芦苇的根丛里捉到一条大鲫鱼。他咯咯地笑着,把鱼扔到叶华跟前——那里蹦跳着好大一堆鱼啊;猎枪旁边还摆着几只被打下来的野鸭子;忠实的猎犬“阿毛”坐在一旁静静守卫着。“老场长,你……”“我抓鱼嘛,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今天不是五月四日吗,老头子也想玩玩呐。嗨,接住……”老场长又把一条鲫鱼扔给叶华。鲫鱼的尾巴洒了她一脸水。“啊呀,我倒是忘啦,今天真的是青年节……”李维丹完全放心地笑了,“老场长,原来是你把海英带来啦,我们找了她半天……”“怎么,你们不是来玩的?”叶华说:“还玩哩,找人找得想哭,把嗓子都喊破了,这么多人喊,难道你们都没听见吗?”
老场长听她们将经过说了一遍,呵呵大笑起来:“你们找她干什么,在我身边还不放心吗。叶华,你去把大伙都叫来,咱们痛痛快快玩它一天。慢着、慢着……”他叮嘱叶华把油盐酱醋和烧饭的大锅也背来。
“干什么?”“你们不是还没有好好过青年节吗,今天晚上就在这里会餐,我给你们当伙夫……”
原来,天没亮老场长就扛根猎枪出来打狼了,刚走到水库的地窝子废墟,他就看见有个人坐在那里抽抽嗒嗒地啜泣。这是谁?啊,是小海英。
小海英回来好几天了,老场长一直因为“八一棉”的事情在田地里忙着,想不到在这里见到她。她干吗在这个时候独个儿躲到这里哭呢?
小海英看见老场长,什么都不说便号啕大哭起来。其实用不着说什么,老场长也猜中十之八九了。嚯,这种悲悲切切的情绪可不大对头,不过还不能那样要求她,她才是一个新战士嘛。新战士变成老战士是有个过程的,哪个新兵上战场都怕枪响,老兵最好是跟他说些开心话,笑得他捂着肚子直哈哈。过会儿你再看吧,他就敢撮起两个指头,伸进嘴里,像赶狗那样对着屁滚尿流的敌人打唿哨。只有不怕死才能乐观,只有乐观才能战胜敌人。眼前,这个被病痛弄得很可怜的女孩子,头一种应该医治好的,就是这种悲悲切切和愁愁闷闷的病。她应该乐观,应该快快乐乐地笑起来,应该像她从前那样——又淘气又可爱才行。
怎样才能达到这个目的呢?老场长想,带她去打猎吧,年轻人嘛,谁不爱活动活动呢,就连他老头子打中野鸭子,也快活得不行呐。
老场长真是有办法,他用不着说什么话(她也听不见),光做了几个手势,眨着眼睛,学着她哭的样子,就逗得小海英不好意思地笑起来,赶快用手绢擦掉脸上的泪花儿。恰巧这时候有一群早出的黄鸭飞过他们头上,老场长放了一枪,把一只野鸭子从半空中打了下来,小海英惊奇地拍着手大叫,连蹦带跳地急忙跟着勇敢的猎犬“阿毛”捡拾猎获物去了。老场长含笑地看着她的背影,心里想:年轻人嘛,生活力是很强的——如果像他这般年纪,就算摔歪了脚脖子也不大好办,可是年轻人只消坐在凳子上揉一阵,又可以跑起来了。心头的创伤,也是这样的。
落霞把芦苇荡染成一片紫赭色。夜风轻轻地从博格达奥拉吹下来,在水库浩渺的水面吹起金色的涟漪。明亮的金星在越来越暗的天幕上显露出来了,芦苇荡飘扬着快乐的歌声,燃起了美丽的篝火——庆祝“五四”青年节的活动就这样开始了。
很多人在芦苇荡的一片空地上玩乐。有人唱歌,有人跳舞,有人在继续剥着野禽的茸毛和刮着成堆鲫鱼的鱼鳞。架在篝火上的大铁锅,野味在乳白色的汤里翻滚,发出一阵阵扑鼻的浓香。李维丹帮着老场长叮叮当当地敲响大铁勺,非常认真地给小伙子们做红烧鸭肉和糖醋鲫鱼……
晚归的雁阵迎着天边那颗最灿烂的星星,一队一队飞去,消失在蓝色的夜光中。手风琴和谐地伴奏着柔和的歌声,四处都热烈地唱起来:
明晃晃的金星越来越亮
雁队迎着星光飞翔
只是有一只孤零零的小鸿雁
它找不到雁队独自徬徨
茫茫的天空何处是归宿
苍苍的夜暮何处找伙伴
小鸿雁啊,小鸿雁
你勇敢点、勇敢点、勇敢点
勇敢地张开翅膀
迎着那最明亮的星光
雁队就在那不远的地方
……
只有老场长不唱歌也不跳舞,那是年轻人的事,他就着篝火明亮的火光,缝补着他那破了一角的猎袋。哈,多好笑,他那粗大的手指头捏着那根黑线,穿了一百次也穿不过针孔。每次他都用唾沫把线头重新拈得尖尖的,好像问题就出在线头上,实际上是年岁不饶人呐!瞧,小海英接过来,连眸子都用不着转动一下就把线穿过去了。
小海英看见老场长笑眯眯地指着她的耳朵,又指指他自己的眼睛,摇着手……
“你的耳朵不行,我的眼睛也不行……”海英猜测着,她完全将老场长的意思猜对了。他的两只指头晃来晃去,那一定是说:“我们都差不多。”
“老场长,你难过吗?”
老场长噘了噘嘴,拍着胸膛,又把拳头伸向天空……
“不要难过……可是,为什么……”
为什么不要难过,这能用打手势说得清楚的吗?老场长打了很多手势她都不懂。毫无办法。后来他顺手抓起一团野鸭毛,猛力向天空一挥,于是白色的茸毛顺着夜风四处飘扬起来,一直飘到黑色的夜霭里,不知道飘到什么地方。也许,它会飘到天山上啦,还会飘得更远更远的……
海英猛然想起老场长的意思了。“老场长,你是说,一个人要飞得高,飞得远,是吗?”老场长不断地点头,顺手用指头在泥上划了几个字:活得要有勇气!
这场吃力的谈话一直到丰盛的晚饭开始后才终止。小海英坐在老场长身边,大口大口地嚼着。她固然是饿得像猎犬“阿毛”一样啦,但到底还是因为心里非常快乐才狼吞虎咽的。人们看见小海英的吃相都大笑起来,她不知道大家为什么笑,只管努力啃着老场长捞给她的一块湿淋淋的红烧鸭肉。
老场长问李维丹:“团员都在这里吗?”
“有的在别的地方吃,都叫来吗?”
“都叫来,团支部书记连会都不开就会餐了,这不合我们的传统。”
“五四”青年节的团的会议,没有任何形式,人们一面吃饭就一面开起会来。老场长给会议出了个题目:讨论一下小海英的事情。这的确是很合适的题目,发言很热烈。有人主张,要好好地批评周玉珍一顿,她实在不像话;另一些人认为林班长也不对,以后谁也不要随随便便给海英工作;也有人主张把海英送回医院,因为她一出院就闹事……人们一面吃着饭,一面发表着自己的见解。
老场长只是静静地听着。看来,主张批评周玉珍的意见很多,他就用勺子把一个鸭蛋捞到最先提出这个意见的小伙子的碗里,问他:
“为什么要批评周玉珍?”
“全是周玉珍那张什么供养表惹起的。哼,供养人员,谁受得了这刺激!”“你把鸭蛋还给我,你不能吃。”“干吗……”老场长不客气地把鸭蛋从他的碗里捞回来,给他舀了一勺汤:“你喝汤吧,你只能喝汤。”
小伙子端着碗汤,在那里发愣。
叶华问:“干吗光让他喝汤?”
“唔,等会再告诉你。”他把一块红烧鱼捞到李维丹的碗里,问她:“团支部书记,把海英列入供养人员,对不对?”李维丹知道老场长要考她,但一时想不出别的道理,只好说:
“恐怕……用不着这样吧,我主张……”“我主张你喝汤。”老场长把鱼捞回来,也舀给李维丹一勺汤,年轻人笑得直喷饭。“喝汤就喝汤吧,不过你该给我们讲一讲,为什么只能喝汤。”“像你们这样随便不要制度,那是吃不上饭的,只能喝汤……
有什么好笑的。”
老场长解释:“搞生产就得要有制度,小海英病了这么久,没有工作,按制度就要停发工资,生活费用由劳保福利基金补助这是完全对的。”
“这就是制度,谁能取消?乱取消制度,做生意会赔本,种田就吃不上饭,什么刺激不刺激的。喝吧,小伙子,应该罚你喝五碗汤。”
如果不是老场长取消了自己说的话,这个小伙子大概真的要把五碗汤灌到肚子里了。“你说说吧……”老场长这回把一块烧得红光油腻的鸭腿捞到儿子的碗里,“你给海英找好了一件工作,该怎么办?”林班长知道老头子要在他脑壳上敲核桃了,涨红着脸,嗫嗫嚅嚅地说:“我错了。”“你错什么?”“不该给她工作,让她好好休息……”“哼!”老头子生气地把鸭腿从儿子的碗里捞回来。聪明伶俐的叶华早就把勺子准备好了:“给他盛汤吗,三碗还是五碗?”“不,你给他包些馍,够三天吃的。”“干什么?”“关三天禁闭,让他带着吃。”
人们哄然大笑起来。“你们光会笑,就不会动脑瓜子,连他也是这样。”老场长指着林班长说:“你明明做对了,为什么说错了?没有原则性!”“我……不知道……”“哼哼,不知道,关你三天禁闭,你就知道光吃饭不干活到底是什么滋味……”老场长一面说着道理,一面将整条香喷喷的酸甜鲫鱼捞给叶华,吓得叶华吱哇大叫起来:“我害怕你的勺子,我情愿喝汤……”老场长也开心地笑了,他将鱼诚心诚意地放进叶华的碗里,“吃吧,吃吧,傻丫头,我是看你的手够不着,才帮你一把忙的。”说实在的,老场长是想考她一下,后来见她自动地盛了满满一碗汤,他就将要她答的问题自己讲了:
“我们的人,是党教育出来的人,大家都有一种脾性,喏,闲着没事比病还难受。你们光叫海英休息,不给她点工作,那还行吗?应该给她一点工作,不要累着就对了。唉,你们什么事情都爱生搬硬套,就不会站在人家的位置上想想。你们替海英想过吗?”
叶华认为老场长不了解情况,争辩着说:“早替她想过啦。”“你想过什么?”叶华一点都不想开玩笑,顶认真地说:“我想过,她要是谈恋爱,可怎么办呢?”她打着手势,比划着,“说句‘咱们俩’,动不动就要写条子才行……”小伙子一阵哄笑,姑娘们羞红了脸,李维丹啐了叶华一下:“坏丫头……”
老场长止住笑声,很认真地说:“想得对,应该想的,我们要替她想到未来,懂吗,未来……你们以为挂个供养人员的名,她就闹得这样凶吗?不对,她是看不清未来。这和耳朵聋了有很大关系,因为她听不见我们说话……”小海英眨巴着眼睛,奇怪地看着大家。“你们干吗都不吃啦?”老场长轻轻地拍着小海英的头,朝青年团员们严肃地说:“现在我交给你们青年团支部一个任务。”等到人们完全肃静下来了,他用铁锤敲钉子似的坚定语气说:“你们必须帮助海英克服耳聋!”这个任务太困难了,青年团员发出惊讶的嗡嗡声。老场长继续说:“你们叫喊什么,要坚决接受任务。我们多少负伤的战士虽然残废了,可是给炮弹削掉手指的人,照样能拿钢笔写字;失掉一条腿的人,仍然能骑马。我们的人,不会残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