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说实在的,要让林班长给她找些合适的工作,这倒是挺作难的事情。他这里除了拖拉机,别的便没有什么了。幸好林班长是个负责任的人,只要他认为对,他是想尽办法帮忙的。他想呀、想呀,一直到天快黑了,才猛然想起他有一本珍贵的机械学讲义,大家叫它“传家宝”。因为给拖拉机手们七翻八翻,这本“传家宝”又破又脏,快不能“传”下去了。现在让小海英慢慢用蜡纸刻印它几十本,这不是既解决了她的工作,拖拉机手们又可以每人都有一本“传家宝”吗。想起这件美妙的事情,连他自己都快乐起来。大概是因为要让海英明白这项工作决不是应付一下她的要求的,所以写条子给她看时,特别在这句话下面用笔划了一条粗线:“没有这本书,拖拉机手就成了瞎子。”
原来林班长不但给她分配工作,还给她这样一个重大的任务,这下把海英乐坏了。
“就是说,真正为人民工作啦?”
“对!”
“问心无愧啦?”
“无愧!”
“就再不是供养人员啦?”
“不!”
“可以做一个高高兴兴的聋子啦?”
“行!”
“好呀,今天晚上我就刻……”
嚯,真是个毛辣辣的急性子。不过林班长明白,当老总的人哪个也脱不掉这种脾性的,既然她也是老总,那就不值得奇怪了。反正天已经黑了,他因为上夜班,没有时间送小海英回场部,又不放心她摸黑跑回去,只好这么办吧。他给海英弄好了一个舒舒服服的铺——她病前留在拖拉机队的那个日本军用背囊,刚好当做枕头。林班长把这些东西弄好,便急忙提了马灯赶往夜班拖拉机工地去了。
林班长那盏用小铁罐造的点燃废机油的灯,发出刺鼻的臭味。它那一团一团的黑烟,把屋顶的椽木熏得像涂了一层柏油,但是小海英却觉得这盏灯比场部的电灯还亮,因为在这盏虽然是臭哄哄的灯下,她开始了病后的第一次工作。现在,刻蜡纸的钢板已经用汽油洗得干干净净了。在它没有干燥以前,海英先给妈妈写了一封信:
妈妈:
我什么都不瞒你,我病了快一年,耳朵已经聋啦。妈妈,你不要难过。起初我也是很难过的,我不知道以后怎么办才好,可是日子一长,就习惯了。我现在是一个快快乐乐的聋子,一个正直的聋子,我的工作是……
海英本来还想告诉妈妈,林班长有件很重要的工作等她做,没有它拖拉机手就开不成拖拉机。可是钢板已经干了,那就应该先做这件重要的工作。她把这封没写完的信留到明天写。
天地间大概称心如意的事情是很少有的,当海英用纤弱的手指握起铁笔用力在钢板上刻第一个字的时候,唉!尖尖的铁笔非常不听话地顺着钢板的斜纹直往一边滑开去,好像铁笔不是握在她的手中,而是让另一只无形的手握着,这只手起码比赵大个子的手大三倍,它故意作弄人地把笔尖朝不应该走的方向推,连划个“一”字也划成一条蚯蚓……
她明白,这是因为很久不练习刻钢板了,现在生疏啦,于是她吃力地练习起来——用指头拼命捏紧铁笔,就像和那只捣乱的无形大手抢夺,把指甲都捏得发白了。她咬着牙划呀、划呀,好不容易才划了一行字。按照油印员的习惯,她将刻好的字体往灯光前一照,糟啦,还是没有刻透——蜡纸上字纹的亮光是暗涩的,跟最初学刻钢板时李维丹给她指出的毛病一样。
海英为刻出这种不成体统的歪字很伤心。伤心也不管用,谁叫她病了这许久呢,没有办法,一切得从头学起。不过再不能像从前那样吊儿郎当地学啦,林班长他们要等着这本书用哩。她打算今天晚上打个通宵,一口气练下去,准能练习好。到了天亮,她就能正式开始工作了……
她就这样一口气刻下去,从上弦月隐没在天山角,一直刻到水库那边的大苇湖里传来一阵阵的狼嗥——最近工兵连在那里找到了很多狼窝,把小狼都打死了,每到半夜,母狼就四出找寻,发出鬼嚎似的叫声。胆小的人,听了这种声音头皮都会发麻,不过小海英却一点都不知道外面有狼嗥。她只觉得字体越刻越难看,握着钢笔的手,渐渐像触电那样麻木起来。起初还没有什么,她坚持着,刻着,咬着牙实现自己的决心。这样坚持了很久,后来一阵刺痛从指尖一直传到手腕,传到肘上,向心胸传去。到了这种程度,她才想起将铁笔放下,揉揉指头。呃,糟了!她的指头竟然不会自己张开,这是怎么回事?她吓呆了,赶快用左手将右手的手指一只一只掰开。铁笔是放下了,可是右手就像一只被剁下来的鸡脚,指爪蜷曲地抽搐起来。臂上的肌肉,像被一只铁钩子勾着往外拉。越拉,手指就蜷曲得越加厉害,越拉,那种刺痛就一直从手指传到心窝……
原来她的身体很衰弱,关节炎又没有完全治好,经过一连几个小时过度用力的工作,右手抽筋了,痉挛起来了。她不明白这个道理,只当是偶然的。当疼痛过去,右手的手指灵活起来以后,她便继续着这种刻苦的练习。这次才刻了半行,这种古怪的毛病又犯了。
一连试了好几次都是这样,最后她不能不完全将笔放下来,绝望地看着痉挛起来的手,扑扑簌簌地掉下眼泪。手啊,手,她当初以为她只不过是个聋子,手还是好好的,可以工作,原来她的手也和从前不一样啦。她的“一生”,除了是一个聋子以外,还是一个徒然长着一双不能工作的手的人啊!难怪周玉珍把她列为供养人员,她的确是这样哩。
她木然地合上林班长的“传家宝”,瘫软地倒在林班长给她预备的铺上。那因为油快点尽而枯竭下去的灯光,正在忽闪忽闪地跳跃……
她没有睡,她又美丽又可怜的眼睛,在骨碌碌地转动,似乎想穿过黑魆魆的屋顶看透什么。她当然什么都看不透,却有一阵非常熟悉的气味传到她的鼻子里。这种气味,立刻使她回忆起湘江,回忆起家乡的气息。什么东西透发出这种亲切的气味呢?她翻身一看,完全明白了。原来她枕着二虎伯伯送给她的日本军用背囊。二虎伯伯常常对人说,这个背囊就是他的左腿——一个被他砍了一刀的日本军曹临死以前把一颗有毒的子弹打进二虎伯伯的左腿,从此他就成了一个独腿的人。后来同志们把这个军曹的背囊交给二虎伯伯。参军的那天,二虎伯伯把它交给她了,并且严厉叮嘱她:“到了我们的队伍,要有出息!”
“亲爱的二虎伯伯,我从前没有跟你撒过谎,就这一次……”
“妈妈,我本来想活着一天就为人民工作一天,可是我变成了活着一天就虚度一天……”
她的脑子里,一下子出现了生平从没有过的那样多的事情。当这些事情跟着妈妈的影子在跳跃的灯光中最后消失了之后,她呆呆地从床上爬下来,到桌上抓起那封没有写完的信,读了又读。她确认她不想再给妈妈撒谎,可是这封信实际上又在给妈妈撒谎。不,不能这样了,让妈妈不知道的就永远不知道好啦,她最后的希望——做一个高高兴兴的聋子已经确实办不到了。
她默默地将信纸揉成一团,伸到油灯的火焰里。
燃着的纸,猛然放出灿烂的火光,把屋子照得很明亮,但是没有多久便完全熄灭了。这一瞬间骤然而来又骤然而去的亮光,使屋子变得越加黑暗。那盏灯因为油已耗尽放出最后一点红焰,竭尽微力地跳跃着、挣扎着,仿佛不甘心马上就熄灭。
屋子的门,被悄悄地拉开。夜风从无底的黑暗中扑进来,把灯一下子吹灭了。一个黑色的人影,默默无声地走出门外,很快便消失在茫茫无边的黑霾中。四处传来凄厉的狼嗥。幸而北斗星的轴柄已经转了差不多一个圈了,博格达奥拉的巨大胴体后面,开始现出一线非常不容易察觉的蓝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