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英是被林班长和赵大个子从凶猛的洪水里抢救出来的——这时她缚住的梢捆已经像驯服的大鱼那样靠到岸边,工兵们扛起它,眼泪都掉了下来。他们一边急忙扛着梢捆往水库的缺口跑,一边向着滚滚的老龙河大喊她的名字,好像能把她喊回来,等到林班长和赵大个子真的在河底摸到了她的头发,一把抱住她的时候,她的手已经狠狠地插进老龙河的泥土里,费了好大劲才把她从河底捞上来。
她的身体好像躲避什么那样蜷缩起来,缩得这样小,刚好装进一只摇篮似的抬筐里;她的嘴唇像蒿草那样泛着毫无生命的淡青色;她的眼睛委实是不甘愿离开大家那样微微睁开,可是眸子已经不会转动;她的脸色像石蜡般呆板地呈现惨白色……
人们用毡子把她包起来,迅速抱进附近的拖拉机队帐篷里。赵大个子飞一般把医生拽来,死守着他急救;泪汪汪的叶华往她的嘴里吹气,简直把腮都吹肿了;李维丹始终用早已麻木的手托着她,让她把肚子里的水吐出来;林班长从棉衣里扯下棉花,蘸着废机油放进火炉子里,把整个帐篷烤得像蒸笼那样热。
“小海英,醒醒!”
“小海英,回来吧!”
帐篷里,响起了一片叫唤声——战士们呼唤着他们的小妹妹,呼唤着为水库的安全贡献了所有力量的小战友,把从前当老百姓才说的话都呼唤出来了。
谢天谢地,她终于会微弱地呼吸起来了。脸上可怕的青色,也像冰消那样在温暖的空气中慢慢地融化,死神已经从她身边滚开。这时,满头大汗的医生才想起这乱哄哄的帐篷多么不合医疗的要求,他斥责着:
“肃静,肃静!”
她在一片肃静中,轻微地转动了一下美丽的眼睛,后来便疲倦地闭上了。
过了很久很久——只有活着的人才知道,那是过了两个星期——她的眼睛才又重新张开。
“黄……黄的……”
她看见一圈一圈黄色的光旋转起来,床也旋转起来,天花板像一阵飘动的尘土,飞呀、飞呀……屋子里静悄悄的,什么声音也没有,就连她自个儿说话的声音,也好像在很远的地方隐隐约约地飘过来,迷迷糊糊,分辨不出到底是什么声音。
她很快又昏昏沉沉地在一个渺茫和梦幻般的世界漫游起来。她看见妈妈轻纱般的脸,可是不知道什么捂住她的嘴,她费了很大劲才喊了一声“妈妈”。妈妈却是飘呀飘的,不知道飘到什么地方去啦……
这时候,她已经是在乌鲁木齐的医院里了。死亡仍然在厮守着她,因为她仅仅来得及恢复生命之后,立刻又患了伤寒病,发着骇人的高热,讲着可怕的谵语;护士在那张印满网线的表格中,用红蓝铅笔给她的体温和脉搏划上危险讯号似的曲线。
红蓝铅笔的曲线过了四个星期才慢慢变得平稳了些。再过些天,伤寒病魔绿色的阴影到底离开了她。可是,那只是伤寒病离开了她,世界上能够使一个人终生不幸的疾病决不止一种,最不幸的那种,往往又出人意外。
医生把小海英从伤寒病中抢救出来之后,接着,她小时候在国民党监狱得的关节炎,又跑出来折磨她了,这种病并且发作得非常厉害。有一次,她的两手一阵阵痉挛,两腿抽着筋,蜷曲得像一把拉紧的弓,急得医生搓着手呀呀直叫……
医生们集中了全力去对付她的关节炎,他们哪里又知道,这个曾经给万恶的国民党反动派残害过的女孩子,还会有中耳炎呢——这种潜藏在耳孔里的疾病格外阴险,它并不暴露特殊的外部症状,而是悄悄地趁她发高烧的时候兴风作浪。等到她慢慢恢复知觉,慢慢神智清醒,已经过了很长时间了。有一天,小海英告诉医生,她什么都听不见。医生一检查她的耳朵,唉!晚了,耳膜因为溃烂而穿破了。
从此,妈妈惦记的小海英,便成为一个永远听不见妈妈声音的女儿;梧桐窝战士们希望她活得更好的小妹妹,从此分辨不出同志们给她讲的任何一句话。
她,聋了!
最初的耳聋生活好像并不可怕,一切都变得很安静。她曾经打破了一只杯子,只见它在地板上轻轻地弹跳了一下,跟着便非常巧妙地碎裂了,一点声音也没有,就像农场放电影经常出的毛病那样。但是过了两天,她的耳朵就像成天有一只讨厌的甲虫在里面嗡嗡叫着;有时还仿佛掉进一只滚动着的大木桶里,四处都轰轰隆隆地响起来。这时候,她的颅骨就像被一个铁箍紧紧地夹起来,箍得她的眼睛冒出很多金色的星星。星星坠落之后,便是一片可怕的漆黑,很久很久才恢复明亮。深夜啦,病人们都在暗淡的灯光下静静地睡着啦,只有她还在睁着多么可怜的眼睛,因为她没有办法摆脱这种无缘无故强加给她的烦扰。
有一天,耳朵忽然不自个儿发响啦,她快乐极了,不知不觉唱起歌来。可是唱了半截,她才明白自己哪里是唱歌哩,只不过是一只蚊子在很远很远的地方哼哼,甚至像一只破皮球在泄气。想起骑兵连的战士多么爱听她唱歌,她不觉大哭起来,现在不光是不能唱给别人听啦,就连她自己也听不见自己的歌声啦,她整整哭了一天一夜。打这次起,她不但再不唱歌,而且也不多说话。她常常独个儿在一个角落里呆呆地一呆一整天,就像一具木头雕塑的偶像。
小海英变成聋子的消息传到农场,就像一阵乌云掠过梧桐窝大草原,人们的脸色都变得阴郁起来了。赵大个子的胡琴早已喑哑地躺了很久,有人让他拉个调儿,他就气呼呼地甩着手:“去、去,算了……”好像他从来就不会拉胡琴似的。叶华对着李维丹伤心地哭了好几遍:“我们都是好好的,干吗她一个人聋啦?她以后怎么过呢?”
李维丹又能告诉她一些什么值得宽慰的事情呢,她很明白,当她从童年的末梢跳过一段短暂的时光变成少女的时候,是非常迅速的,就像蒙蒙的水气经过一夜功夫便不知不觉地变成晶晶莹莹的露珠。生命在这时候是多么宝贵啊,整个心灵都打开啦,任凭多少智慧都装不满。小海英和叶华现在都是经历着这样一段生命最宝贵的时刻。叶华多好,她浑身都放射着青春的光彩,像一棵刚开始放蕾的银杏。可是小海英呢,她一只脚踏着童年的末梢,另一只脚刚刚跨进青春的门槛,却变成一个被病魔折磨得不成样子的聋子。李维丹更加担心的是,恐怕小海英因为耳聋而变成一个阴阴郁郁的或者颓唐沮丧的人,这种人不是没有见过的——悲观而忧伤、狭隘而多疑,如果是这样,那么这个非常可爱的小姑娘便整个儿给毁掉了。
“叶华,别哭,我们会想办法帮助她的。”
“她还能入团吗?”
“你是怎么啦,当然可以……”
“可是她一次团课都没有听过。”
可不是吗,叶华已经入团了,小海英连一次团课也没有听就聋了,以后再也不能听了。团支部书记李维丹的心又压上了一块石头。
但是团支部书记是个有脑筋的人。她想起小海英以后怎么样才能接受青年团给她的帮助,就想到风雨咆哮的那天,她在四处漏水的地窝子里给小海英介绍的那本书。啊!对了,她虽然不能听团课,但不可以看书吗?她要求过那本书,来不及读,现在仍然放在这里。应该马上给送去,她虽然聋了,思想是不能停止发展的,让英雄的事迹去影响她的思想感情,帮助她获得生命的勇气,引导她坚定地走正确的道路吧!这就是团课。
李维丹把这意思告诉了叶华。叶华第二天就收集了很多书,其中有一本还是老场长不知道哪年哪月买的《白求恩大夫》。这本已经破了的书,叶华本来想不要,但是老场长硬是让她把浆糊拿来,亲自把书皮好好糊裱了一下,还用手掌弄平了才交给她。叶华只好端端庄庄地在封面上写上“送给刘海英同志”,下款正想写“老场长赠”,但是老场长让她在“老”字下面改写另外几个字:
老共青团员赠
这就提醒了叶华,她把所有的书都写上青年团赠送的字迹。不久,海英就接到了几十本“青年团赠”的书——她生平从来未曾有过这样多的书。在那本很厚的书中,附有团支部书记的一封信:“……这本书你已经读了两段,现在你继续读下去吧,你一会定读得懂的……”
从此,海英走进了非常广阔的书的世界,这就是妈妈收到的信尽是讲读书的原因。
隔着迢迢万里,牟兰凭着母亲才能有的特殊感觉,从读书这件事情判断出女儿一定发生意外了。至于她的女儿到底发生了哪种意外,母亲也只能是痛苦地猜测着,小海英可没有在信中透露出任何让妈妈难过的事情啊。她知道妈妈一定非常挂念她,所以聪明的孩子就给妈妈寄去一张病前的照片。
“牟兰,难道她的照片,还有假的吗?”二虎伯伯一面摇着渡船,一面征询着正在盯着照片的女教师,“我也想过,这么久没有信来,莫不是出了事?后来我又想,没啥,她不是在别的地方,是在我们的队伍里。”
“是在我们的队伍里”这句话,说得特别亲切,特别令人放心,这使牟兰的情绪平稳了,松弛了。是呀,老人家讲得对,这些信不都说明了吗?即使她的女儿当真发生了意外,甚至会有什么不幸,可是她不是明明读了很多好书吗?在部队组织的教育下,她的女儿不是明明有了很大进步吗?正因为这样,她的女儿现在写的信不光文字通顺多了,而且思想也进步多了。这就是说,她的女儿的智慧在继续迅速增长着,这是绝对不会假的。既然是这样,如果她有什么不幸的话,那也是……已经过去了的不幸。
“是呀,我明白了。”
“你……明白什么?”二虎伯伯莫名其妙了。
“二虎同志,请你放宽心,不会是假的……”
她嘴上跟二虎这么说,自己却对着滚滚不息的湘江出神。刘义生同志从前告诉过她,这是一条了不起的江,哺育过很多杰出的英才,培养了和输送了无数的革命战士。义生同志所在的队伍,就是从这条名川的两岸开出去的……现在她的女儿虽然已经离开了湘江,可也不是在别的地方,是在“我们的队伍里”。
湘江——我们的队伍。这两者之间逐渐在母亲的脑子里划出一个亲切的等号,它们虽然完全没有什么相同,但是哺育着千千万万祖国优秀的儿女这一点是相同的。
“既然是这样,她现在就应该和从前不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