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英,你帮了大忙,辛苦了……”“再捞到,哪怕只有两根,也得赶快通知我们。”海英的答复令他们非常满意,还向他们提出不算苛刻的要求:“我一喊,你们可要跑步来。”“当然,当然,那还用说。”有个工兵咽了好几回唾沫,最后还是小心翼翼地提出了他个人的希望:“最要紧的是红柳梢捆……”“嗯。”“那是决定水库安全的命根子。懂吗?”“嗯,懂啦。”“你也能动动脑瓜子,想点办法吗?”“好吧。”
工兵们跟海英说话的口气,就像跟力大无穷的赵大个子商量问题时那样,这使她高兴极了。她快乐地解下绳子,急忙去追林班长,可是沿途都被人喊住了:
“小海英,来……”
“来帮我们的忙……”
“把绳子扔来……”
这是骑兵连的战士,他们早就看见小海英那条万能的绳子和她怎样巧妙地把木桩拉上岸,全要她解决问题了。这回海英真是忙坏啦,一根、两根、三根……绳子才甩出去,那边又叫喊快点扔给他,就连赵大个子也佩服起这根绳子来了……
她在这段河湾,几乎把所有木桩全捞了上来。只是那大梢捆却毫无希望——战士们弄不动它,只好让它一直流到河面狭窄的地方再设法打捞。工兵们把最后一根木桩扛走了。这时候,海英才发现这段河湾原来是一个人也没有了——河里的战士,都顺着急流向下游泅去,转眼功夫便不见了。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战马的嘶叫声、鞭梢的噼啪声、人们打捞红柳梢捆的呐喊声。相形之下,这段河湾变得冷冷清清,好像大家都已经把它忘记了。也许是因为这个原因,海英才觉得经过一阵剧烈劳动之后,胸口咚咚直跳;脊背上因为出了汗,变得冷冰冰的,好像塞了一把雪;手脚也有点发软……
现在这里已经不是第一线啦,她该去下游捞梢捆啦。海英解下绳子正想走,忽然河水唿啦地响了一声,一个不知道挣脱了什么羁绊的梢捆,像一条大鳄鱼猛然从水底冒出来。它的沉重的躯体,即使急激的流水也只能把它缓缓地推着走,简直就像湖上的游艇那样悠闲地贴着岸边漂着。海英觉得,大概一伸手就可以抓住它。她急忙抖开绳子……可是,这么一个大家伙不是闹着玩的。海英知道,十几匹马才能拉动它,她现在只是一个人,又能将它怎么样?让它漂下去吧,那里有人会打捞的……
一瞬间,她被刚才的想法羞得脸上发烧。她算是个什么样的战士啊,论起气力大气力小的事情啦。全农场的人,有谁是眼巴巴望着危险不挺身而出的?林班长在高高的手脚架上跳进水里的样子,战士们在激流中和洪水搏斗的样子,他们被冷水泡得脸青唇紫和浑身哆嗦的样子,全在她眼前闪现出来……啊啊,对啦,原来第一线不是在别的地方,正是在水里啊!弄了半天,她竟然不是在第一线,只不过在岸上跑来跑去,让水弄湿了裤管和衣袖,这太不像话啦!
她急奔起来,赶到梢捆前面,立刻忙乱地脱掉棉衣和鞋子,一个猛子就扎进水中。
她被彻骨的寒冷猛烈地击打了一下,嗡的一声,只觉得眼前黑乎乎一片。但是她并没有失去知觉,竭力在旋转的水流中挣扎着、划着、蹬着,想浮到水面上。大概她扎得太深啦,她好像钻进黑沉沉的云雾里,要穿过几千尺的云层才是碧蓝的天空;而这几千尺的云层,好像一堵柔软的和有弹性的大山,从四面八方紧紧地把她压着,这使她很惊慌,想大口呼吸一下,或者大喊一声……
幸好水的浮力托着她,她终于看见一丝淡淡的光,于是,她狂喜地伸起手,想抓住这光,想不到她一下子就抓住了空气——她浮出水面了。
浮出了水面,那才是可怕的。凶猛的急浪呜呜地呼啸着,把她托起来,又把她抛下去,卷着她飞快地滚着。两岸的土崖,就像车厢外面的群山那样呼呼转动。她用手猛烈向前划着,可是水在她的脚下打旋,好像故意把她往下面拉……
后来她明白了,刚才骑兵连的战士给她讲过,在凶猛的急流中,人不能逆着水往上泅,只能顺着水势往下泅。可是这样一来,她根本就抓不住离她不很远的梢捆了。她急得直想哭,哭也不顶用,还是像战士们那样泅到岸上,再选择适当的地点往下跳吧。她用力划呀、划呀,划了很久,终于爬上岸了。回头一看,梢捆离她足足有一里路了——在同样急流的推力下,人比梢捆就是差这样多啊!上了岸,她给风一吹,顿时觉得眼睛好像罩了一层迷迷茫茫的大雾,整个人变得轻飘飘的,一跤就摔倒在地上……她立刻就被一阵刺骨的寒气弄清醒了——现在她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寒冷。她的血管好像流动着一种沙沙发响的冰渣子,脊梁上似乎贴着一块挣不脱的冷铁板,浑身有很多看不见的小针在戳她、刺她,并且使她麻木起来,想把手抬一抬的气力也没有——
—手指甲像冰一样发出淡淡的蓝色,胳膊好像已经僵硬了……只有她的耳朵还管事,有一股温暖的水从耳孔里流出来,她立刻就听见了大坝的方向,传来工兵们的呼喊:“梢捆……梢捆……”一定是工兵们已经在缺口上打好了木桩,正在急切地等待梢捆。她哭起来了,那个确保水库安全的命根子——梢捆,快流到她跟前啦,可是她却在地上爬着……
她哭了一阵,似乎觉得有了点力量,于是她一挺身,居然站立起来。只不过双脚酥酥软软,站得摇摇晃晃,一个很小的芨芨草墩把她绊了一下,她又摔倒了。
不,光站是不行的,她应该跳一跳。跳一跳,就可以暖和一点。
于是她就跳起来。跳呀、跳呀……真的,她不但手脚灵活了一点,而且脑子也灵活起来啦。她立刻就想起做什么事情都应该思考思考啦——刚才的失败,就是事前一点都不思考,那个工兵不是明明叫她“动动脑瓜子”的吗?
她想呀想的,终于想到了一个办法,她记起了从前坐渡船过一条很急的小河的情形:那艘渡船不是摇橹的,是用一根很长的粗铁丝把船头拴着,铁丝的另一头缚在岸边的大树上。撑船的人只要将船撑到水急的河心,急流就自自然然地推着用铁丝拴牢的船靠向岸边——恰好就靠在码头上,一寸都不会差。现在,她就应该用这种办法,选好一丛红柳,把绳子先缚在红柳上,然后拖着绳子向梢捆游去,把绳子的那一头缚在梢捆的环箍上……
嗳呀,她不应该再思考什么啦,也不能再跳啦,梢捆快流到跟前,再迟就晚啦。
她已经忘记了刚才摔倒在地上曾经多么软弱无力,也忘记了那滚滚的洪流是多么可怕,立刻就从她选好的地点,第二次跳进翻滚着滔滔急浪和冒着一阵阵寒气的老龙河中。
这一次,她虽然用不了多久就浮出了水面,可是这一次她的力气却不行啦,手脚有点不听使唤啦。要不是她在岸上选中了一个最合适的地点往下跳,她一定已经给急浪卷到河心。幸好动了脑瓜子啊,她最后几丈距离是给水的冲力推到梢捆跟前的。
她在水里一把抓住梢捆,便迅速用绳子将环箍缚牢。如果她再有稍微多一点的力气——只要能爬到梢捆上的力气就够了,她可以骑在梢捆上去做这件事情,做完了她就可以像坐船那样骑着梢捆稳稳当当地靠岸——可惜她连这点力气也没有了,她已经把储存在她小小身体里的力气,全都拿出来了;剩下的一点,她用来攀着梢捆,使自己的头部尽可能仰出水面呼吸空气……
当被激流推着的梢捆猛然被缚在红柳上的绳子拉住的时候,产生了一股很大的甩力,就像一匹跑得很快的马被勒住一样,它激怒地兜了一个弯,把海英一下子甩到河心水流最急的地方,接着便抛开她飞快地向岸边靠拢……
“工兵连……快来拿梢……”
她没有来得及把“捆”字说出来,便被河心的漩涡卷了一个圈;紧接着,脊梁透出一阵非常强烈的麻痹,眼前出现一片黄澄澄的尘雾,很快就变成黑色……
她的手最后在水面空抓了一下,后来便完全消失了。只见刚才起漩涡的地方,一个急浪哗啦啦地响了一声,冒出了一串几乎看不见的小水泡……
岸边,响起了一片呼喊救人的叫喊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