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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6章 汪信之一死救全家(2)

大抵妇人家勤俭惜财,固是美事,也要通乎人情。比如细姨一味慳吝,不存丈夫体面,他自躲在房室之内,做男子的免不得出外,如何做人?为此恩变为仇,招非揽祸,往往有之。所以古人说得好,道是:妻贤夫祸少,子孝父心宽。闲话休题。再说程彪、程虎二人,初意来见洪教头,指望照前款留,他便细诉心腹,再求他荐到个好去处,又作道理。不期反受了一场辱骂,思量没处出气。所带汪革回书未投,想起书中有“别谕……候秋凉践约”等话,不知何事?心中正恨汪革,“何不陷他谋叛之情,两处气都出了?好计,好计!只一件,这书上原无实证,难以出首,除非如此如此。”二人离了太湖县,行至江州,在城外觅个旅店,安放行李。

次日,弟兄两个改换衣装,到宣抚衙门前踅了一回。回来吃了早饭,说道:“多时不曾上浔阳楼,今日何不去一看?”两个锁上房门,带了些散碎银两,径到浔阳楼来。那楼上游人无数,二人倚栏观看,忽有人扯着程彪的衣袂,叫道:“程大哥,几时到此?”程彪回头看,认得是府内惯缉事的,诨名叫做张光头。程彪慌忙叫兄弟程虎,一齐作揖,说道:“一言难尽。且同坐吃三杯,慢慢的告诉。”当下三人拣副空座头坐下,分付酒保取酒来饮。张光头道:“闻知二位在安庆汪家做教师,甚好际遇!”程彪道:“甚么际遇?几乎弄出大事来!”便附耳低言道:“汪革久霸一乡,渐有谋叛之意。从我学弓马战阵,庄客数千,都教演精熟了,约太湖洪教头洪恭,秋凉一同举事。教我二人纠合忠义军旧人为内应,我二人不从,逃走至此。”张光头道:“有甚证验?”程虎道:“见有书札,托我回复洪恭,我不曾替他投递。”张光头道:“书在何处?借来一看。”程彪道:“在下处。”三人饮了一回,还了酒钱。张光头直跟二程到下处,取书看了。道:“这是机密重情,不可泄漏。不才即当禀知宣抚司,二位定有重赏。”说罢,作别去了。

次日,张光头将此事密密的禀知宣抚使刘光祖。光祖即捕二程兄弟置狱,取其口词并汪革复洪恭书札,密地飞报枢密府。枢密府官大惊!商量道:“汪革见在本府候用,何不擒来鞫问?”差人去拿汪革时,汪革已自走了。原来汪革素性轻财好义,枢密府里的人,一个个和他相好,闻得风声,预先报与他知道,因此汪革连夜逃回。枢密府官见拿汪革不着,愈加心慌,便上表奏闻天子。天子降诏,责令宣抚使捕汪革、洪恭等。宣抚司移文安庆李太守,转行太湖、宿松二县,拿捕反贼。却说洪恭在太湖县广有耳目,闻风先已逃避无获。只有汪革家私浩大,一时难走。此时宿松县令正缺,只有县尉姓何,名能,是他权印。奉了郡檄,点起士兵二百余人,望麻地进发。行未十里,何县尉在马上思量道:“闻得汪家父子骁勇,更兼冶户鱼户,不下千余,我这一去,可不枉送了性命?”乃与士兵都头商议,向山谷僻处屯住数日,回来禀知李太守,道:“汪革反谋,果是真的。庄上器械精利,整备拒捕。小官寡不敌众,只得回军。伏乞钧旨,别差勇将前去,方可成功。”

李公听信了,便请都监郭择商议。郭择道:“汪革武断一乡,目无官府,已非一日。若说反叛,其情未的。据称拒捕,何曾见官兵杀伤?依起愚见,不须动兵,小将不才,情愿挺身到彼,观其动静。若彼无叛情,要他亲到府中分辨;他若不来,剿除未晚。”李公道:“都监所言极当,即烦一行。须体察仔细,不可被他瞒过。”郭择道:“小将理会得。”李公又问道:“将军此行,带多少人去?”郭择道:“只亲随十余人足矣。”李公道:“下官将一人帮助。”即唤缉捕使臣王立到来。王立朝上唱个喏,立于傍边。李公指着道:“此人胆力颇壮,将军同他去时,缓急有用。”原来郭择与汪革素有交情,此行轻身而往,本要劝谕汪革,周全其事。不期太守差王立同去,“他倚着上官差遣,便要夸才卖智。七嘴八张,连我也不好做事了。”欲待推辞,不要他去,又怕太守疑心,只得领诺,怏怏而别。

次早,王立抓紥停当,便去催促郭择起身。又向郭择道:“郡中捕贼文书,须要带去。汪革这厮,来便来;不来时,小人同着都监一条麻绳,扣他颈皮。王法无亲,那怕他走上天去!”郭择早有三分不乐,便道:“文书虽带在此,一时不可说破,还要相机而行。”王立定要讨文书来看,郭择只得与他看了。王立便要拿起,却是郭择不肯,自己收过,藏在袖里。当日郭择和王立都骑了马,手下跟随的不上二十个人,离了郡城,望宿松而进。却说汪革自临安回家,已知枢密院行文消息,正不知这场是非,从何而起。却也自恃没有反叛实迹,跟脚牢实,放心得下。前番何县尉领兵来捕,虽不曾到麻地,已自备细知道,这番如何不打探消息?闻知郡中又差郭都监来,带不满二十人,只怕是诱敌之计,预戒庄客,大作准备。分付儿子汪世雄,埋伏壮丁伺候,“倘若官兵来时,只索抵敌。”却说世雄妻张氏,乃太湖县盐贾张四郎之女,平日最有智数,见其夫装束,问知其情,乃出房对汪革说道:“公公素以豪侠名,积渐为官府所忌。若其原非反叛,官府亦自知之。为今之计,不若挺身出辨,得罪犹小,尚可保全家门。倘一有拒捕之名,弄假成真,百口难诉,悔之无及矣。”汪革道:“郭都监,吾之故人,来时定有商量。”遂不从张氏之言。再说郭择到了麻地,径至汪革门首。汪革早在门外迎候,说道:“不知都监驾临荒僻,失于远接。”郭择道:“郭某此来,甚非得已,信之必然相谅。”两个揖让升厅,分宾坐定,各叙寒温。郭择看见两厢廊庄客往来不绝,明晃晃摆着刀枪,心下颇怀悚惧。又见王立跟定在身旁,不好细谈。汪革开言问道:“此位何人?”郭择道:“此乃太守相公所遣王观察也。”汪革起身,重与王立作揖,道:“失瞻,休罪!”便请王立在厅侧小阁儿内坐下,差个主管相陪。其余从人俱在门首空房中安紥。

一时间备下三席大酒:郭择客位一席,汪革主位相陪一席,王立另自一席。余从满盘肉,大瓮酒,尽他醉饱。饮酒中间,汪革又移席书房中小坐,却细叩郭择来意。郭择隐却郡檄内言语,只说道:“太守相公深知信之被诬,命郭某前来劝谕。信之若藏身不出,便是无丝有线了;若肯至郡分辨,郭某一力担当。”汪革道:“且请宽饮,却又理会。”郭择真心要周全汪革,乘王立不在眼前,正好说话,连次催并汪革决计。汪革见逼得慌,愈加疑惑。此时六月天气,暑气蒸人,汪革要郭择解衣畅饮,郭择不肯。郭择连次要起身,汪革也不放,只管斟着大觥相劝。自己牌至申牌时分,席还不散。郭择见天色将晚,恐怕他留宿,决意起身。说道:“适郭某所言,出于至诚,并无半字相欺。从与不从,早早裁决,休得两相担误。”汪革带着半醉,唤郭择的表字道:“希颜是我故人,敢不吐露心腹:某无辜受谤,不知所由。今即欲入郡参谒,又恐郡守不分皂白,阿附上官,强入人罪,鼠雀贪生,人岂不惜命?今有楮券四百,聊奉希颜表意,为我转限两三个月。我当向临安借贵要之力,与枢密院讨个人情。上面先说得停妥,方敢出头。希颜念吾平日交情,休得推委。”郭择本不欲受,只恐汪革心疑生变,乃佯笑道:“平昔相知,自当效力,何劳厚赐?暂时领受,容他日璧还。”却待舒手去接那楮券,谁知王观察王立站在窗外,听得汪革将楮券送郭择,自己却没甚贿赂,带着九分九厘醉态,不觉大怒!拍窗大叫道:“好都监!枢密院奉圣旨着本郡取谋反犯人,乃受钱转限,谁人敢担这干系?”原来汪世雄率领壮丁,正伏在壁后。听得此语,即时跃出,将郭择一索捆番,骂道:“吾父与你何等交情,如何藏匿圣旨文书,吃骗吾父入郡,陷之死地?是何道理?”王立在窗外听见势头不好,早转身便走。正遇着一条好汉,提着朴刀拦住。那人姓刘,名青,绰号“刘千斤”,乃汪革手下第一个心腹家奴,喝道:“贼子那里走!”王立拨出腰刀厮斗,夺路向前,早被刘青左臂上砍上一刀,王立负痛而奔,刘青紧步赶上。只听得庄外喊声大举,庄客将从人乱砍,尽皆杀死。王立肩胛上又中了一朴刀,情知逃走不脱,便随刀仆地,妆做僵死。庄客将挠钩拖出,和众死尸一堆儿堆向墙边。汪革当厅坐下,汪世雄押郭择,当面搜出袖内文书一卷。汪革看了大怒!喝教斩首。郭择叩头求饶,道:“此事非关小人,都因何县尉妄禀拒捕,以致太守发怒。小人奉上官差委,不得已而来。若得何县尉面对明白,小人虽死不恨。”汪革道:“留下你这驴头也罢,省得那狗县尉没有了证见。”分付:“权锁在耳房中。”教汪世雄即时往炭山冶坊等处,凡壮丁都要取齐听令。

却说炭山都是村农,怕事,闻说汪家造反,一个个都向深山中藏躲。只有冶坊中大半是无赖之徒,一呼而集,约有三百余人,都到庄上,杀牛宰马,权做赏军。庄上原有骏马三匹,日行数百里,价值千金。那马都有名色,叫做:惺惺骝、小骢骡、番婆子。又平日结识得四个好汉,都是胆勇过人的。那四个?龚四八、董三、董四、钱四二。其时也都来庄上,开怀饮酒,直吃到四更尽,五更初。众人都醉饱了,汪革紥缚起来,真像个好汉:头总旋风髻,身穿白锦袍;<革翕>鞋兜脚紧,裹肚系身牢。多带穿杨箭,高擎斩铁刀。雄威真罕见,麻地显英豪!汪革自骑着番婆子,控马的用着刘青,又是一个不良善的,怎生模样?刚须环眼威风凛,八尺长躯一片锦。千斤铁臂敢相持,好汉逢他打寒噤。汪革引着一百人为前锋。董三、董四、钱四二共引三百人为中军。汪世雄骑着小骢骡,却教龚四八骑着惺惺骝相随,引一百余人,押着郭都监为后队。分发已定,连放三个大<石充>,一齐起身,望宿松进发,要拿何县尉。正是:人无害虎心,虎有伤人意。离城约五里之近,天色大明。只见钱四二跑上前向汪革说道:“要拿一个县尉,何须惊天动地!只消数人突然而入,缚了他来就是。”汪革道:“此言有理。”就教钱四二押着大队屯住,单领董三、董四、刘青和二十余人前行。望见城濠边一群小儿连臂而歌,歌曰:“二六佳人姓汪,偷个船儿过江。过江能几日?一杯热酒难当。”歌之不已。汪革策马近前叱之,忽然不见,心下甚疑。到县前时,已是早衙时分,只见静悄悄地,绝无动静。汪革却待下马,只见一个直宿的老门子,从县里面唱着哩嗹花儿的走出,被刘青一把拿住,问道:“何县尉在那里?”老门子答道:“昨日往东村勾摄公事未回。”汪革就教他引路。径出东门,约行二十馀里,来到一所大庙,唤做福应侯庙,乃是一邑之香火。本邑奉事甚谨,最有灵应。老门子指道:“每常官府下乡,只在这庙里歇宿,可以问之。”汪革下马入庙。庙祝见人马雄壮,刀仗鲜明,正不知甚人,唬得尿流屁滚,跪地迎接。汪革问他县尉消息,庙祝道:“昨晚果然在庙安歇,今日五更起马,不知去向。”汪革方信老门子是实话,将他放了。就在庙里打了中火,遣人四下踪迹县尉,并无的信。看看捱至申牌时分,汪革心中十分焦燥,教取火来,把这福应侯庙烧做白地,引众仍回旧路。刘青道:“县尉虽然不在,却有妻小在官廨中。若取之为质,何愁县尉不来?”汪革点头道:“是。”行至东门,尚未昏黑,只见城门已闭。却是王观察王立不曾真死,负痛逃命入城,将事情一一禀知巡检。那巡检唬得面如土色,一面分付闭了城门,防他罗唣;一面申报郡中,说汪革杀人造反,早早发兵剿捕。

再说汪革见城门闭了,便欲放火攻门。忽然一阵怪风,从城头上旋将下来。那风好不利害!吹得人毛骨俱悚,惊得那匹番婆子也直立嘶鸣,倒退几步。汪革在马上大叫一声,直跌下地来。正是:未知性命如何,先见四肢不举。

刘青见汪革坠马,慌忙扶起看时,不言不语,好似中恶模样,不省人事。刘青只得抱上雕鞍,董三、董四左右防护,刘青控马而行。转到南门,却好汪世雄引着二三十人,带着火把接应,合为一处。又行二里汪革方才苏醒。叫道:“怪哉!分明见一神人,身长数丈,头如车轮,白袍金甲,身坐城堵上,脚垂至地,神兵簇拥,不计其数,旗上明写‘福应侯’三字。那神人舒左脚踢我下马,想是神道怪我烧毁其庙,所以为祸也。明早引大队到来,白日里攻打,看他如何?”汪世雄道:“父亲还不知道,钱四二恐防累及,已有异心,不知与众人如何商议了,他先洋洋而去,以后众人陆续走散,三停中已去了二停。父亲不如回到家中再作计较。”汪革听罢,懊恨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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