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姑太太,你只想想,你那个性格儿可是一句半句话省的了事的人吗?所以昨日才商量了这样一条主意来的。你方才只晓得说人家为甚么不光明正大的来,我们爷儿们为甚么不告诉明白了你。我且问你,假如昨日没个商量,人家就这么冒然的到门口儿,说:‘安某人送弹弓儿来了。’你自己估量着,你见人家不见?不用讲,心里先横上一个甚么施恩望报咧不望报咧的。一想,他准是为前番在庙里救了他家公子报恩来了,再加上你为你老太太的事心里不耐烦,为老爷子的仇怕走露这个话,你管定连门儿也不准他进,叫他留下弹弓儿找邓九太爷去。我为甚么说这话呢?你当日合他家公子约下送这张弹弓儿取那块砚台的时候,就叫他我我们老爷子,这就明显着是不许来人到门认着你的住处了。你算,人家连你的门儿都进不来,就有一肚子话合谁说去?所以才商量着作成那样假局子,我们爷儿三个先来,好把人家引进门儿来。不想姑娘你果然就容我们把这位老人家引进门儿来了。”
“是说进了门儿了。姑娘,你也不是甚么怕见人的人,只是估量着不是方才那个光景儿,请你出去到前厅见人家,你肯不肯?一个不肯见面,这话又从那里说起?所以才商量着编成那个坝,我便撺掇到你窗根儿底下听去,那里却作成一边定要留下那弓,一边定不肯留下那弓,好把姑娘你引出去。不想果然就把姑娘你引出去,彼此见着面儿了。”
“是说见了面儿了。还怕你不三言两语把弹弓儿要过来,踅身往里就走吗?人家各有个内外,难道人家还好后脚儿就跟进你来不成?那时虽然见了面,这话还是说不成。所以才商量着我们这二叔开口便问你家老太太,为的是接着拜灵好进来说这段话。不想我们老爷子从旁一怂恿,姑娘你果然就让这位老人家到里一层儿来了。”
“是说到了这里了。难道拜过了灵,交还了弹弓儿,人生面不熟的,人家还好硬坐下不走不成?这话又打住了。所以才商量着我拉起你来谢客,你姐夫就替你递茶,为的是好留住人家坐下说话。不想姑娘你果然就让他老人家坐下了。”
“是说是坐下了。难道人家没头没脑儿的开口就说:‘你这不穿孝不是要报仇去呀?’这像句话吗?便是我们爷儿们又怎好多这个口呢?这话又耽误了。所以才商量着就借着问你为何不穿孝,用话激着你,叫你自己说出这句报仇的话来。又怕一下子把你激恼了,打断了话头儿,所以才商量着不等你翻老爷子先翻,好压下你的气去,引出你的话来。不想姑娘你果然就自己不禁不由的把报仇这句话说出来了。”
“是说说出来了。再要你说出这个仇人的姓名来,只怕问到来年打罢了春也休想你说。所以才商量着索性给你一口道破了。我们爷儿们可也想不到你就闹到那个场中,人家二叔可早料透了。所以才商量定了,老爷子那里紧防着你。不想姑娘你果然就枪儿刀儿烟雾尘天的闹起来了!”
“到了闹到这个场中了。你那性儿有个不问人家一个牙白口清,还得掉在地下砸个坑儿的吗?这话其实也不过几句话就说明白了,又要那样说评书的似的合你叨叨了那半天,是为甚么?就防你一时想左了,信不及这位假尹先生的话;一个不信,你嘴里只管答应着,心里憋主意,半夜里一声儿不言语,咃嘣骑上那头一天五百里脚程的驴儿走了!姑娘,你说这个事你作得出来作不出来?那时候谁驾了孙猴儿的筋斗云赶你去呀!”
“这不是只管把话说明白了还是误了事了吗?所以人家才耐着烦儿起根发脚的合你说。说的待终把纪家门儿的姥姥家都刨出来了,也是为要出出你这口怨气,好平下心去商量正事。我们也只想着你听见只有痛快的乐的;再不然,想起你们老爷子、老太太来,倒痛痛的哭一场,再不至于有别的岔儿。人家二叔可又早料透了,所以才商量定了,嘱咐我小心留神。所以我乘你合人家拧眉毛瞪眼睛的那个当儿,我就把你那把刀溜开了。不想姑娘你果然就死呀活呀的胡闹起来了。”
“到了闹到这个分儿上,算闹到头儿了,就要仗着我们爷儿们劝你。老爷子是说是你个师傅,他老人家的性子没三句话先嚷起来了。你姐夫更合你说不进话去。我这锯了嘴的葫芦似的,大约说破了嘴,你也只当是两片儿瓢。——难道我没劝过你去不得吗?你何曾听我一个字儿来着?你只听人家二叔方才说的这篇大道理,把你心里的为难想了个透亮,把这事情的用不着为难说了个简捷,才把姑娘你的实话憋宝啊似的憋出来了!好容易盼到你说了实话了,人家不敢撇开假姓名,露出真面目来合你说实话!”
“是啊!说了周遭儿,人家好好儿的,到底为甚么把位安老爷算作尹先生?我们爷儿们又装神弄鬼的跟在里头,这又是作甚么呀?可都是你那个甚么施恩望报不望报的这个脾气儿闹的。你只看,方才说到归根儿,你还是这句。总而言之,一句话,说是尹先生,才进的了你这个门儿,说得上这套话;说是安老爷,只怕这时候,慢讲说这套话,就进不了这个门儿!至于方才那番话,也必是从你嘴里说出来,才话里引的出话来;要是从旁人嘴里说出来,管保你又是把那小眼皮儿一搭拉,小腮帮子儿一鼓,再别想你言语了。人家还说甚么?那可就误事误到底儿了!”
“为甚么为这个事他老哥儿俩昨日商量了不差甚么一天,还弄了分笔砚写着,除了我们爷儿四个,连个鬼也不叫听见?妹子你白想想:我们这位二叔在你跟前,心思用的深到甚么分儿上?意思用的厚到甚么分儿上?人家是怎么个样儿的重你?人家是怎么个样儿的疼你?这是我们二叔合我父亲一片苦心,一团诚意!你可别认成《三国演义》上的诸葛亮七擒孟获,《水浒》上的吴用智取生辰纲,作成圈套儿来汕你的,那可就更拧了!再说人家也是这个岁数儿了,又合老爷子结了弟兄,就合咱们的老家儿一样。依我说,这时候且把那些甚么英雄不英雄的扔开,咱们作儿女的就是听人家的话,怎么说怎么依着。好妹子!好姑奶奶!你可不许猫闹了!你往下听,这位老人家的正经话多着的呢!”
却说那十三妹姑娘听了褚大娘子这话,才如梦方醒,心里暗暗的说:“这位安官长才是位作英雄的见识,养儿女的心肠!”他登时把一段刚肠化作柔肠,一腔侠气融成和气。心里着实的感激佩服安老爷。
列公,说起来人生在世,都有个代劳任怨的刚肠,排难解纷的侠气,成全朋友,怜恤骨肉。只是到了自己背了气迷了头,就难得受过他好处的那班人知恩报恩,都像这位安水心先生这等破釜沉舟,披肝沥胆。假如我说书的遭了这等事,遇见这等人,说着这番话,我只有给他磕上一个头,跟着他去,由他怎么好怎么好!
谁想这位十三妹姑娘,力大于身,还心细于发。沉下心去,把前后的话一想,第一句他就想到:“方才这安官长的话里,讲到我当日遣人送我父亲灵柩一节,这话我记得曾在能仁寺向他家公子合张家妹子说过个大概,算他父子翁媳见面谈到罢了;至于我的老家在京里,我父亲的灵在庙里这话,我合邓、褚两家都不曾谈过,他是怎的知道?好不作怪!且等我问个端的,再定行止。”因向安老爷说道:“官长这番高义,无论我十三妹有这造化跟了去没这造化跟了去,只这几句话,终身不敢忘报。只是民女的家事官长怎么晓得的这样详细?还要求明白指教。”
安老爷听了这话,呵呵大笑,说道:“姑娘,你问到这句话,我若说将起来,只怕我虽不是‘尹其明’,你也不好称我作‘官长’。你虽自称是‘民女’,我还不信你是‘十三妹’!”
姑娘此刻,气儿是馁了去了,心儿是平下去了,小嘴儿也不像那样梆啊梆的梆子似的了。只得给人家陪个笑儿,道:“官长不信民女是十三妹,却是那个?”安老爷道:“姑娘,话到其间,我也只得直说了。只是你却不要害羞,不可动气。你不但不是姓石行三,并且也不排行十三妹。你家姓一个人可的‘何’字,同我一样,都是正黄旗汉军旗人。你家三代单传,你曾祖太爷双名登瀛,翰林出身,作到詹事府正詹,终于江西学院。你祖太爷单名一个焯字,却只中了一名孝廉。你父亲单名一个杞字。官居二品,便是那纪大将军的中军副将。你家太夫人尚氏,便是三藩尚府的远族本家。当日在京,我们彼此都是通家相见。便是姑娘你小时节我也曾见过,只是今日之下,我认得你,你却不认得我了。”
“我除了你曾祖太爷不曾赶上,你祖太爷便是我的恩师。那时他老人家正在用功,想中那名进士,不想你家从龙过来,有个骑都尉的世职,恰好出缺无人,轮该你祖太爷承袭,出去引见,便用了一个本旗章京。你祖太爷因是历代书香,自己不愿弃文就武,便退归林下,把这前程让给你父亲承袭。他幼官出学,用了一个三等侍卫。你祖太爷从此无心进取,便聚集了许多八旗子弟,逐日讲书论文。只我安某要算他老人家第一个得意学生,分虽师生,情同骨肉。我今日稍稍的有些知识,都是我这恩师的教导成全,至今无可答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