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这场晚宴虽没什么名目,然而刚开始时,一切还是很愉快的。几位客户轮流向他敬酒,说他们对他品牌的前景甚是看好,座中还有一位家装杂志的美女记者,一直说要写写他和他的品牌——既然耀哥这么慷慨地赞助了本杂志的广告。
他们越谈越投缘,直到后来,这个妞嘴里突然冒出一个名字:
苏荻。
“她毕业于广西惠兰地区高中,张总也是惠兰地区的人,您认识她吧?”她盯着包房电视里正在播的预告短片,兴致勃勃地说,“七点三十分!今晚南滨一台的节目一定好好看啊。”
张广耀不觉放下酒杯,紧紧盯着荧屏。他反应如此强烈,连自己都吓了一跳。
他已把公司和家都安在了顺德,这两日来南滨只为谈一单合同,居然会看到这个女人。都过去这么多年了,一听到这名字,他仍会不由自主地想起另一个女人,当年她俩可是秤不离砣、砣不离秤的闺蜜。
那个女人曾是他设计的美丽人生的女主角,没有人像她那样使他费心费力过,以后也再没有人像她那样让他动情了。若没有苏荻这贱人不断挑拨,那个曾对他无限崇拜柔情似水的小女子,是否会离开他?
因为这场情伤,他曾发誓永远不再踏足南滨。
“请将音量调大些。”他对女记者说。他要亲眼看一看,在这个自以为是的女人拆散他和他的初恋情人之后,现在是怎样一副德性了。
当然他这样守着荧屏不光是好奇,他还想趁机给她添点堵。他深知传媒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能量,当他们把一个女人捧到荣誉的巅峰时,亦会很乐意将其拉下神坛。
何况,这女人的生命就是一枚外表光滑内里疙疙瘩瘩的驴粪蛋,屎不挑不臭——他靠在椅背上,燃起一支芙蓉王香烟,盯着袅袅上升的烟雾,构思着如何在他的媒体朋友间放放风,让大家都来挖掘南滨传媒界新宠的另一面……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可不,这会儿离他跟那两个女人的纠葛,堪堪十年。
想到又要见到苏荻了,张广耀肌肉收紧,目光灼灼,不光晕酒的感觉早丢到爪哇岛,耳畔的觥筹交错声也充耳不闻了。
四
当张广耀在富豪大酒店的包房里守候着当晚的《创业精英》时,杨晓斌却“啪”地关上了客厅那台65寸的高清超薄电视机,焦躁不安地在客厅和卧室之间踱来踱去。
自从苏荻当上“三八”红旗手后,她就一直盘算如何利用新头衔让她的连锁品牌更加引人注目,对他的忠告一句也没听进去。老婆不知为何变得如此利令智昏,眼中只有追名逐利,完全违背了粤人低调做事的原则。可他是见惯世态炎凉的大律师,他清楚地知道,妻子一旦成了传媒聚焦的目标,她便再无隐私可言,跟着来的便是些似是而非的流言,自己和柳儿出门亦不免有人指指点点……
他不寒而栗,痛苦地往卧室的蚕丝被上一倒,不敢往下多想。
杨晓斌年近不惑,虽然已经发福,然而从他身上依然能感受到他昔日的儒雅俊秀。他闭上眼,似感到天花板下有颗定时炸弹,其引爆器的指针正“咔嚓咔嚓”地走,往那该死的十九点三十分迫近。
但他身体一动也动不了,他早已被妻子的狂热与固执弄成一摊泥。
一个温柔的女声轻唤,“晓斌,晓斌……”他闻声回眸,看到了那个女生,依然是他初识时的样子:
粉蓝色的雪纺吊带长裙,雪白的针织勾花小坎肩,长发垂肩,一对蓝色与金色相间的绞丝圆耳环在粉腮边摇动……他泫然欲泣,想伸手拉住她,然而他的动作惊扰了她,她羞涩而慌乱地说:“别,别,我不要……”随即冉冉消失于空气里……
他突然灵光一闪:在这个世界上,也许她是唯一能阻止老婆一意孤行的人了!
他自床上一跃而起,可是立即皱起了眉头,徐子嫣的手机号码是多少呢?他怎么会一点儿也想不起来了?
抑或,他从来没有给她打过电话?
五
喧嚣了一个白天的香港机场入夜后仍未沉寂,周大雄坐在飞机的头等舱里,注视着舷窗外一颗若隐若现的星星。两位美丽的空姐出现在他面前,不过她们那职业性的微笑是面对全体乘客的,他知道她们又要开始做起飞前的安全提醒了。
周大雄没兴趣去听这些,他在思考着这趟差事。此行的目的地是洛杉矶,他有把握这趟旅行将开启美国市场的大门,为他那传奇般的销售业绩再添光辉的一笔。
作为南滨城区最大合资集团公司的副总,他是业内公认的销售奇才。金融危机时,若不是他力挽狂澜,城区商界的巨无霸没准从此倒地不起。为此,周大雄救市的营销手法被写进了南滨城市学院经管系的教材。
坐在美国航空公司即将起飞的班机上,周大雄踌躇满志。他中等身材,清秀的面孔上斜着两道浓黑的剑眉,显得气宇轩昂,更有一双乌黑狂放的眼睛。他最后检查一遍手机的讯息,正准备关机时,手机屏幕上突然现出几行字:
请给我徐子嫣的手机号,苏荻要到电视上秀成功,此举遗祸无穷,只有你老婆能劝阻她,恳请帮忙!杨晓斌。
周大雄一时愣住了。
老友的恳求简单急迫、入情入理,他找不到理由拒绝,然而,一想到杨晓斌要跟妻子通电话,他依然涌起一种难以言说的情绪。
周大雄知道,这世间流行的购售原则叫等价交换。而在婚姻市场上,从古至今流行的交换原则叫“般配”,如王子配公主,牛郎跟同为打工一族的织女恰好一对,追求浪漫的穷书生就该配妖狐艳鬼……因而在世人眼里,哪个男人配哪个女人,大家心里是有一杆秤的,按这个标准,当年的杨晓斌跟妻子可谓郎才女貌,才子佳人,故而每次两人见面,总会产生这样那样的化学反应。
可是他不能抱怨一切的一切,因为当初给他俩牵线的“红娘”,正是自己。
这些年来,他很少去想他的婚姻的始末,去想妻子和苏荻间突然中断的友谊,现在杨晓斌坚信妻子能挽救他的家庭危机,那两个女人之间的关系,此刻想起来更加暧昧难懂。
胡思乱想间,手机屏幕上又闪出一行字:
帮帮忙,七点半直播开始一切都来不及了,你是我唯一的希望!
机身猛烈地抖动了一下,周大雄感到,飞机就要滑行了,急忙点开手机的通讯录,食指轻点,将妻子的手机号发给了杨晓斌。
他关闭手机,对着舷窗外缓缓后退的景物闭上眼,一如想关上那扇沉重的回忆之门。
六
苏荻在电视台踌躇满志,杨晓斌正满世界找徐子嫣灭火时,《南滨晚报》主任记者徐子嫣正在台灯下研究新买的OPPO手机。桌上,一部粉色的三星手机,一瓶栀子花,一杯茶。
随着名气越来越响,找她自荐做专访的人越来越多,她打算用两部手机将公事及私事分开。她试了OPPO的一项又一项功能,嘴角浮起笑意:
销售小姐并没夸大其词。
下午在西正路通信步行街买手机时,她本来是想选最新的苹果的,可是销售小姐笑道:“现在无论苹果、三星还是诺基亚,它们的配件都是‘Made in Nanbin’,全是咱南滨造,现在咱国货的质量并不比国外的大品牌差多少,我们这里的人,无论是销售还是维修,用的都是国货呢。”
她听罢心头一热:咱南滨果然是世界工厂,咱这“制造业名城”的名头可不是吹的!爱国精神一上涌,当即买下销售小姐推荐的OPPO。
桌上三星手机的铃声忽然响起,是文艺部主任周小兰打来的。她是徐子嫣的上司兼师父,尚不满四十岁,聪敏犀利,礼贤下士,长袖善舞。
她交给得意门徒一项紧急任务。
“打开电视机,锁定南滨台一频道,七点三十新出炉的‘三八’红旗手苏荻做客《创业精英》,你要仔细地看。”她说。
“苏荻的‘午夜精灵’许多人都知道的,难道她会在电视上吹罢创业经历,又来我们报倾诉她的爱情?”作为晚报的王牌版面《情感故事》的主笔,徐子嫣首先想到的是名女人爱情访谈,狐疑地说:
“兰姐,你好像是想独家新闻走火入魔了?”
“这个独家我们抢定了!”
“怎么说?”
“常言道,每个成功的男人背后都有个优秀的女人,而每个成功的女人嘛,背后都有个猥琐的男人……”
“这种‘常言’我没听过。”
“哈哈。江湖一直有传言,‘午夜精灵’老板娘苏荻,感情生活丰富得很,其中跟她混得最长的那位叫赵雷,一个跳舞的花样美男……”
“尾巴花也算花?”子嫣嗤之以鼻。
“别打岔!现在赵雷想把他跟苏荻的交往写成书,本报准备买下这部书的首家连载权,我想派你去协助他写这本书,署名可以写你和他,谁前谁后可以谈。连载就放你的版,说不定还可以改成电视剧,你觉得怎么样?”
子嫣倒吸了一口冷气:“我们是正儿八经的媒体,为什么要去跟猥琐男同流合污,干没人格的事?”
师父知道理亏:“当然,书中人名一律虚构——”
“可这是影射别人私生活的东西,这是狗仔队才干的无耻又无聊的事!你竟然没当场回绝?”
“徐子嫣,我比你懂新闻伦理!可是现在……形势比人强。”
什么形势?无非新媒体崛起后传统媒体方寸大乱,大伙竞相抢夺大众眼球,渐渐就迷失了方向,以前严防死守的底线一一突破。
“那就不能想点别的招吗?譬如说,我早觉得《情感故事》老是写男女私情,读者看久也厌了,不如改成《人在他乡》《寻梦南方》之类,写写打工一族的奋斗,登登他们的梦想和诉求,体现主流媒体关心底层的民生情怀,不愁没人看。”
“好主意,你写个方案给许总。不过,这跟我说的那本书是两件事。”
“……”
“徐子嫣,我一向欣赏你的文笔,才把这个机会给你,你先看看今晚的节目,考虑考虑,明早答复我。”周小兰生气地结束通话。
子嫣再次拿起那部OPPO手机,摆弄了几下又放下了,心烦意乱地伏在桌子上。
没有人知道,苏荻创业的启动资金,来自她的游说;“午夜精灵”这个令人叫绝的店名,出自苏荻的QQ号,却是她给取的;苏荻店面的装潢风格、精灵公仔吉祥物乃至企业文化,她都曾提出过种种意见。
而她呢?她进入传媒界,正是苏荻的主意。
可是渐渐地,她们的友谊在时间的长河里流逝了,她回避任何跟她有关联的事,拒绝一切跟她照面的机会,她不想听那寒气凛人的、空幻的回声。
现在,苏荻还不知道她孜孜以求的一切正在将她送上火山口,子嫣不屑做那个趁火打劫的人。但是,她心中渐渐升起一种怪异的喜悦。这喜悦来路晦暗不明,牵扯着千丝万缕,是积少成多、量变导致质变的。在对兰姐这个势利鬼不以为然之时,她心中升起的不光有义愤,更多的竟然是——幸灾乐祸。
这个发现弄得子嫣自己都瞧不起自己了。怎么会这样呢?但是,这种喜悦是如此真实,它就在徐子嫣的呼吸里,就在周围的空气里,它窃笑,飞升,旋转,潜滋暗长。徐子嫣心中忐忑,难道说,她其实一直都在等着看苏荻的笑话:
眼看着你起高楼,眼看着你酬宾宴,眼看着楼塌了……
三星手机的铃声再次急促响起,这回,里面传来一个熟悉且陌生的男人的声音:“徐子嫣吗,我是杨晓斌,请你救救苏荻……”
一辆柠檬黄的甲壳虫在初升的新月下疾驰。
徐子嫣手握方向盘,牙关紧咬,将车速一再提高,冲黄灯,抄人流少的僻路,驰向电视台。
她心潮起伏,一遍遍地问自己:
这是去干什么?明知道极可能赶不上直播时间;明知道见了苏荻也很难说动她,因为她俩在一起素来是她拿主意,苏荻想做的事就一定要做到;明知道在外头玩的小蝶回家进不了门、看不到妈妈肯定会哭……
一盏盏路灯在她眼前唰唰闪过,蓦然回首——
哦,流光如电,一直往来时路追溯,越来越快,越来越快,穿越烟雨迢迢的岁月长河,穿越渺若浮尘的万里风霜,直至那山常青水常绿的风景绝佳处,那里天空长蓝,阳光似雨,风中送来的花香和琅琅读书声中,还有,少女们银铃般的笑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