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以为的幸福,根本没那么幸福。你以为过不去的,一定会过去。
安妮返回和平饭店,打算拿回自己的行李箱和小披肩,却被通知婚礼已经结束,主办方的人直接退了房。
马克不屑道:“唱完戏就退房,还真够狠的。”
安妮只觉得身心俱疲,从服务人员手中接过行李箱,想着换家酒店住,她实在不能忍受在这里多待一分钟。
身后马克还在和酒店交涉,“难道你们这里已经住满了吗?”
屋漏偏逢连夜雨,刚刚离开酒店,就开始飘起雨来。安妮心急地打车,却一辆车也没停。
马克从车库将自己的摩托车推出来,讥笑道:“连老天爷都想帮你洗脑啊。”
安妮狠狠瞪了他一眼,继续伸手叫车。
马克轻笑一声,突然将安妮抱起,放在摩托车上,又麻利地将头盔套在她头上,不等安妮有所反应,就利落地翻身上车。
“不想摔死的话就抱紧我!”说完,他脚踩油门一溜烟从雨幕中穿过。
夜已经深了,全身湿透的安妮此刻正在马克的家里。
她算是彻底领教了上海的雨,一旦下起来昏天暗地,将她从头到脚彻底淋湿。
大雨、摩托、急速飞驰,结果可想而知,安妮忘了自己有没有尖叫,只不过下车的时候,她断定马克是个疯子。
这个比她年轻七岁的男人把她带回家,她就算想拒绝,看看自己贴在身上的湿衣服,也只能同意。
万万没想到,马克这种看上去叛逆的年轻人竟然还老老实实和父母住在一起,快到凌晨,他的家里人都睡了,房间里很黑,而且十分安静。
安妮有些讶异,马克告诉她,别看他工作自由,但他父母都是教师,是个很传统的家庭。
他在前边蹑手蹑脚领路,做了个“嘘”的手势,最后带着安妮回到他自己的房间。打开灯,他发现她已经淋成可怜的落汤鸡,于是翻出一条毛巾,催她先去洗个热水澡。
安妮好歹还算有点警惕心,她环顾四周,没有立刻就去。
这位“不良青年”的房间比想象中整洁,很多摄影作品贴在墙壁上,各式各样有创意的照片,还有不少书籍,几乎摆满了每个角落。他的窗边还贴了一张表,上边画了巨大的格子和时间,跨度很长,五年、十年,分外醒目。
他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笑着用手指了指,很是得意地炫耀,“怎么样?我已经把未来都规划好了……五年后去非洲拍猛狮!”
看得出,马克并不是在说笑,因为在今年这一格里,他规划的就是开一家摄影公司。她从没想过真的有人规划生活,学生时代的时候她也试着去做过,但很快爱情让她晕了头。到了三十岁的时候,她突然接到父母的电话,被催促结婚生子。
仿佛那就是女人的全部未来。
安妮盯着这张巨大的“人生规划表”若有所思,马克看她犹豫,懒得再和她过多解释,干脆先管自己。他的衣服也湿了,于是他当着安妮的面直接开始脱上衣,刚把T恤扯下来,眼角余光看到安妮已经怔怔地看傻了。
他笑了,还故意绕了个圈,一脸得意地上下打量她,逗她说:“干吗?你身材挺好的,不用羡慕小鲜肉。”
安妮吓了一跳,这才意识到自己因为淋雨,几乎“曲线毕露”。她尴尬地拉扯衬衫,慌乱之下还不如不遮掩,她的动作大了,直接让自己肩膀上的衬衫滑落半边。
马克盯住她的肩头,看见她肩上有道难看的伤疤。
他刚要开口询问,安妮却好像知道他要说什么。她抬手拉好衣服,凶巴巴地吼他:“看什么看!”
“您老人家可真保守……”
她似乎是真的有些生气了,脸都有些红。马克优哉游哉地还要吐槽什么,突然意识到这么说一个女人真的不太好,又看她这副表情,只好赶紧催她去洗澡。
“这样会感冒,别气了,你看我爸妈都在呢,我能干什么啊?放心。”
安妮想了想,确实也没别的选择,于是不再和他争执,很快进了浴室。
他的浴室紧挨着卧室,地方不大,仅仅够一个人用。
她很快放出些热水,却没有太着急洗。
暖黄色的光打在浴室的镜子上,渐渐氤氲出一片水汽。
安妮先冲了脸,这一晚心情起落超出她的负荷,终于只剩下她一个人,总算有时间诚实地面对自己。她就这样站在镜子前,静静端详。
镜子里的女人年过三十,谈不上什么好年纪,而且过了二十五,她就不好意思再说自己年轻,尤其是这个年纪的女星,根本没有优势了。
但她一直都没有自怨自艾的想法,她也从未因为自己的长相骄傲或自卑,因为那些年她不是一个人,张毅爱她,她的美丽就有了主人。
安妮慢慢解开衬衫的扣子,肩膀上的伤疤依然明显,她不是疤痕体质,偏偏这道伤总是有印子。
不过今天参加完张毅的婚礼,她终于想明白了,伤好不了,是因为藏在心里,她可以回避和压抑,但它一直都没有痊愈。
现实已经一次又一次残忍地揭穿她,她甚至亲眼见证了张毅对马璃莎的誓言。
安妮终于对着镜子笑了,慢慢把头发梳通,洗过脸之后气色好了一些。她缓了一会儿觉得恢复了力气,于是对着镜子自嘲,既然手脚还有知觉,既然还能说话,还能走路,也就还能工作……
她没人可依靠,她是自己的王。
热水让人放松,安妮好好洗了个澡,最后穿胸衣的时候突然又有些难过,裹着毛巾站了好一会儿。
浴室里的墙上贴了冰凉的瓷砖,浅色反光,显得她泡过热水后的皮肤更加白皙。
她抱住肩膀,挡住那道伤疤,慢慢靠在墙上,心底涌出莫名的悲凉。
她和张毅的初次见面,既不浪漫也不正式,甚至可以称得上是一件糗事。
一个夏日的午后,暴晒是安妮对于天气唯一的印象了。当时,她还在中戏上学,住的是老式的宿舍楼,楼下的转角背阴,总有男生聚在那里。
那天可能其他系的课多,因此背阴处一直很安静。
安妮刚刚洗完内衣,想要趁着人少晾干,结果手一滑,夹子没夹住,眼看自己那件最爱的粉红色胸罩掉了下去。
她傻眼了,赶紧转身跑下楼,祈祷楼下千万别有人,她只想赶紧偷偷把内衣捡回来。
结果她刚跑到转角处就呆住了,她的胸罩被人拿在手里,而且是个男生,她隐约有印象,知道他的名字……张毅。
最关键的是,他实在是个好看又有气质的男生。
安妮觉得自己的耳根都烧起来了,尤其那会儿正是夏天最热的时候,北京的气候干燥闷热,阳光充足,只有宿舍楼转角这里有片暗影,阳光一直从她背后打过来,让她浑身都热。
她结结巴巴地比画着,想开口要自己的东西,又觉得丢人。
张毅当时手边还有燃着的烟,明显他今天也没课,正躲在角落里抽烟,谁想到会从天而降这种东西。他一开始也有点错愕,但很快见到安妮跑过来,她扭扭捏捏憋红了脸,像只窘迫的兔子,于是他脸上只剩笑意。
大男孩的手骨节分明,衬得她那件内衣可怜巴巴的,又丑又小。
安妮僵硬地想找点话,可是说什么都觉得尴尬,最后她真是想哭的心都有了。张毅总算有了表示,他把胸罩递给她,安妮飞快抓过去藏到身后。
他更觉得好笑,忍了又忍,做了个噤声的动作让她别说话。他很快将烟头熄灭,没再和她多说什么,双手插兜就离开了。
安妮记得那天树影很少,她一路都想找个躲避的地方,却四处都是炙热的光。她把胸罩掩在衣服下摆里,一边往回跑却又一边回头看。
那个太过干净简单的学生时代,一件小小的糗事在她心里都显得惊天动地。
后来,张毅真的成了她的爱人,他们一起从中戏毕业,踏入这个外人眼里纷乱而又复杂的圈子。两个人都有固执的秉性,坚持自我,最难得的是,他们还有一样的文艺气息。
安妮对事业的企图心并不大,她不像圈里其他女人那样争名夺利,也从不接拍尺度大的剧作,甚至可以说是保守,因而一直没能有好机会红起来。他们曾经一度被传为最配的情侣,因为都不是能轻易低头的性格,他们热爱表演,充满热情,看起来都不慕名利。
那些个日日夜夜,八年的时间都熬过去了,如今张毅却开始陪另一个女人看电影,还是他们曾经最爱的《永恒的一天》,那是著名导演安哲罗普洛斯车祸去世前留下的经典之作,关于追寻生命归宿的故事。
安妮看到他们携手从电影院出来被拍到的照片,痛彻心扉。
“恋人”这个词最美好的地方就在于独特性,你以为分手有些话他也只会和你说,你以为分手有些事他还是只能与你同做,但结果根本不是。
马璃莎这个充满挑战性的女人,野心勃勃,像一株过分明艳的野生玫瑰,她所能带给男人的新鲜感,远比安妮要多,何况这位新女友的外表也无可挑剔。
说起来,安妮很少仔细回忆那个女人的长相。
马璃莎炙手可热,有时下最流行的锥子脸,长长的睫毛几乎可以在脸颊落下阴影。所有的人都知道她曾经整容,但是这种事并不少见,因为到今天女明星拼的就是整完之后谁更美。而马璃莎的底子不差,稍微调整,就能轻易赢过同时期的其他女艺人。
安妮不清楚张毅什么时候开始喜欢起这种美艳类型的。一开始,他每次从剧组回来,都会和安妮抱怨,马璃莎根本不会演戏,纯粹是靠一张脸,靠她能带来的人脉关系嚣张。但随着时间推移,一个月很快过去,他对马璃莎的抱怨渐渐少了,改口说马璃莎其实挺有趣,外表强势,其实不过是个小女生,他说她对事业十分有野心,给了他很多帮助……与此同时,他每次回来面对安妮,交流越来越少。
她能看见张毅说话时的神采,眼睛里流露出对那个女人特别的关注,那是他过去从未表露过的情绪。
只是那时候,安妮不愿也不想相信,张毅开始欣赏另一个女人。
也许是马克的房间让安妮想起当时她的小房子,也许是热水让她终于放下所有强撑的自尊。她洗完澡,感觉全身放松许多。
但她很快遇到了一个问题,穿来的一身黑衣湿透了,没办法,只好借马克的衣服替换。
安妮换好衣服走出浴室,马克正在房间里对着电脑看,好像是在检查今天婚礼的录影,看着看着,他突然招呼安妮坐过去,让她看屏幕。
摄像机不光拍到了婚礼宴会大厅里的过程,还有化妆间和酒店休息室里的全天跟拍,甚至包括马璃莎房间里的画面。
安妮顾不上去想这是不是马克故意拍到的,画面上的内容已经吸引了她全部的注意力。
看样子是婚礼之前的准备时间,马璃莎在房间里刚刚试完妆,镜子里的女人正在仔仔细细地检查自己的睫毛,反复对比,生怕有一根不合自己心意。
马璃莎是绝对的完美主义者,从她十六岁踏入这个圈子开始,她从不放过任何机会,也不纵容自己退让。
张毅穿了一身休闲装,显然也刚刚试过礼服。他坐在一旁的沙发上,等了很久,发现马璃莎还在对妆面挑挑拣拣,于是他示意化妆师先离开,房间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马璃莎从镜子里瞥了一眼张毅,率先开口说:“结婚的前提我先说好,婚后不能分我的财产。”
张毅没有什么表情,开口说:“好。”
马璃莎慢慢地抿了抿唇,让口红的颜色晕染开,和眼角眉梢的彩妆呼应,将她整个人映衬得娇艳欲滴,又说:“也不能用我一毛钱,我的一切是我自己打拼得来的,与你无关。”
“好。”
画面一直播放着,安妮不由自主揪住自己的领口,她穿的是马克的一件T恤,纯棉质地,就快要被她扯破。
马克坐在一旁的椅子上向后仰,有一搭无一搭地进行场外点评:“你跟他这么多年还没看透吗?张毅没有你想的那么清高,他是个有事业心的男人,也许不像别人那么商业化,但他不可能不求名利。”
而安妮呢……她活像一颗被磨平棱角的鹅卵石,也许曾经激流勇进,但她和张毅在一起这么多年,为生活所迫,早已忘记关于远方的梦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