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暖裳并不知晓这个杜鸣轩是谁,还以为只是个身份尊贵的贵族公子。她不问,他也不说,但对苏家的这个庶女上了心。
杜鸣轩正是当今的皇帝独孤斯冷,但他在外出的时候总是易容换名,这么久也无人察觉。本来年轻气盛的他对大国师的预言心有不屑,但如今看来,即使她是庶出,不受苏家的重视,却依旧出落得才貌双全,其才智更非寻常女子可比。苏暖裳是他见过的最特别的女子,她眼里闪烁的光芒睿智而机敏。独孤斯冷看厌了各种毕恭毕敬,谄媚讨好的眼神,方觉得和苏暖裳相处起来很是舒心。
世事还真是难以两全。这个晟世王朝史上最年轻的帝王,不得不为他的江山社稷考虑,尽管他对苏暖裳很有好感。君王本该绝情弃爱,即使做不到这样绝决的地步,至少也要以独孤家的皇权为重,儿女私情,与之相比,简直微不足道。独孤斯冷对着天边的斜月,沉沉地叹了口气。风卷起他的发梢,将他的心与寂寞融进无边的暗夜。
告别杜鸣轩之后,苏暖裳一个人走回闺房。这个杜公子很奇怪,他说话的时候,虽然带着浅笑,却有一种不容置啄的语气,就好像当年的教官命令他们跑操场三十圈一样。不,也不完全一样,他对自己虽然很客气,单掩饰不了天生的孤傲气质。
苏暖裳想,自己现下最要紧的事情,便是在苏府中立足。玲珑虽是服侍她的,却不可靠,从她对自己的冷嘲热讽和不客气就可以想见,玲珑不可做心腹之人。
她走过花厅,几步之外站着一个妙龄少女,正叉着腰训斥下人。苏暖裳看见跪在地上受罚的是玲珑,心下便知这个少女定是来寻自己的晦气的,尽管玲珑并不忠心于自己,但她毕竟是服侍自己的下人。苏暖裳迎着少女轻蔑恨毒的目光,心想该来的迟早要来,咱们不妨来过过招,我沈醉堂堂现代特工,还会输了你?
这个穿着鲜艳的少女正是苏烟儿。她从集市高高兴兴地回来,却得知这个打小厌恶的庶妹居然大难不死,心里愤恨,恰巧又撞见服侍她的丫鬟玲珑,立刻寻她出气。
“我当是谁呢,原来是小狐狸精,”苏烟儿的刻薄之话张口即来,“打扮得再好看,也不过是个庶出的贱婢。我娘留你一命算是可怜你了,你竟还不知好歹,打扮得妖妖调调给谁看呢!”
苏暖裳的手指摸上那朵粉色杏花,不笑也不怒,只是平静地说:“我是庶女,自然比不上长姐出身嫡系。可你一口一个狐狸精、贱婢的,如此没有教养,也是爹爹和夫人所教么?姐姐没有官家女子该有的温婉娴静,如此咄咄逼人,出口成脏,难道不怕让下人们耻笑?”
“你这个死丫头,丑八怪,被我欺负了十五年还没得到教训么?居然敢跟我顶嘴,真是长本事了!”苏烟儿大怒,一双柳叶吊梢眉高高地扬起,她仗着自己的身高比苏暖裳高出一些,一步逼近,高高地扬起了手掌。
苏暖裳早料到会有这么一出,身形一动,轻轻巧巧地避开了。苏烟儿扑了个空,因为之前酝酿时用力过猛而没有收敛,踉跄一步差点摔倒。她堂堂大小姐从来只有耀武扬威的份,何时在下人面前丢过脸,立刻挽起袖子道:“贱蹄子还敢躲?反了你了,看我今天不替爹爹好好教训教训你!”
苏暖裳暗暗冷哼,一手拨开苏烟儿的手掌,顺势还了她一巴掌。“啪!”一声脆响,苏烟儿被她打得趔趄了两步,坐到地上,她的脸上立刻多了五道清晰的红印,有几丝血从她白皙的肌肤中渗出,是苏暖裳多日未曾修剪的细长指甲造成的。
“…”众下人的呼吸皆是一滞,以往沉默隐忍的二小姐居然敢反抗了,真是闻所未闻!
苏暖裳不是不爆发,而是看准时机,一招命中。刚刚的冷静,是为现在的爆发酝酿情绪,虽然她未曾见过苏烟儿口中侮辱过的娘亲,但苏烟儿实在欺人太甚,这一掌,是为死去的苏暖裳和她的娘夏岚所打。即便如此,苏暖裳也是留了分寸的,若不是顾忌自己的身手会暴露,定会一脚将这张讨厌的脸踹出三米远,让她躺在床上三天都动弹不得。
“混账东西!”远处一声男人的呵斥,接着是一个女人尖细的哭喊:“烟儿,我的宝贝,心肝肉儿!”
苏烟儿被打得有点懵了,直到摸到脸上的血才“哇哇”大哭了起来,还不住地跺脚,任性大小姐之态十足。
“苏暖裳,反了你了!居然打起姐姐来了!”刚刚骂苏暖裳“混账东西”的中年男子,就是她们的父亲,这里的一家之主,尚书大人。
苏暖裳冷着一张脸:“爹爹明察,是姐姐辱骂我娘亲在先,爹爹只管训斥我,难道姐姐就无错么?”
富态的中年妇人抱着女儿,也哭道:“老爷,你看看!这个小贱人把烟儿打成什么样子了老爷!您要为我们做主啊!”苏老爷吁了口气道:“都别哭闹了,快去请江大夫来为烟儿看看脸吧,落下什么疤痕就不好了。”
夫人扶着苏烟儿离开,尤不甘心,回头恶狠狠道:“老爷,这贱婢屡屡生事,不但克死了自己的母亲,现在还要来害烟儿,老爷这次一定不能轻易饶了她!”
苏暖裳抱着双臂站着,只等看这位老爷,原来的苏暖裳的亲生父亲,将会如何对待她。可苏老爷始终没有正眼看她一眼,只是用生硬的语气说:“你个不肖女,如此刚烈不驯,来日必将闯下大祸,就罚你在烟儿的院中跪上一夜,好好反省。”
苏暖裳心中一冷,她没有料到苏老爷竟会如此无情。体罚对她而言不算什么,但是,她绝不接受这样不明不白的处置。她抬起头,直视着苏老爷沧桑的双眼,已经有泪在眼眶中打转:“爹爹,春寒料峭,我的病又还没有痊愈,求爹爹不要这么惩罚我,好么?”
苏暖裳原想,尽管这位苏老爷不重视她这个庶女,但如果她先服软,给他一个台阶下,这个爹或许会念在骨肉亲情的份上放过她。然而苏老爷闭上眼睛,无情地说:“你犯了错还不知悔改,真是白养了你!”
苏暖裳收起眼泪,声色俱厉道:“爹爹!我也是您的女儿,也是娘十月怀胎辛苦生养的,您凭什么忽视我,还纵然妻儿这么苛责我!您这样对得起死去的娘么!我娘何等无辜,尸骨未寒,竟要受晚辈的羞辱!”
已经转身的苏老爷愣在原地,却始终没有再回头,只是说:“李管家,送二小姐去大小姐院中,她若是再不悔改,我唯你是问!”
苏暖裳泪流满面地想,原来的苏暖裳和夏岚一定很苦,她们母女以往的十几年定是处于水深火热之中的。
李管家答应了,走过来低声道:“二小姐,老爷的话您也听明白了,咱们还是快去吧,免得再受苦。”透过泪光,苏暖裳看见李管家谨慎而柔和的眼神,这个和苏老爷一般年纪的微微发福的中年男子,是她来到这个世界之后,第一个给予她苏暖裳温暖的人!
李管家带着她来到苏烟儿居住的小院。苏暖裳跪在院中,不甘心地问李管家:“李叔,我爹就这样讨厌我么?”
李管家叹气道:“二小姐,人贵自重,只要自己看得起自己,便是坦荡荡了。还有,忍一时方能自保。”
这些话,苏暖裳岂能不知,只是为了要多套些话,只好假意伤心,她感激地点点头,正要说什么,李管家说:“二小姐明白就好。这里人多眼杂,我就不久留了。”说着就匆匆走了。
夜深了,露水渐重。初春的夜里还是很冷的,苏暖裳白日贪凉快穿得少,现在冷得直打颤。地上冷如冰霜,跪着的膝盖更是又冷又痛。
苏烟儿的房间都熄灯了,廊上守夜的小丫鬟也睡着了。苏暖裳察觉到一个轻盈细碎的脚步声,悄悄地靠近她。
黑夜中出现的小姑娘为她披上一件披风,苏暖裳感激地问:“你是?”
小姑娘抿嘴一笑,轻声说:“我叫心禾,我爹是李管家。”说着又将一个汤婆子塞进她的怀里,“二小姐冻坏了吧?”苏暖裳笑了,不仅身子暖了,心里也是暖暖的,这瞬间,李氏父女给她的温暖是那样珍贵而美好。
为了从心禾口中套出更多的话,苏暖裳假意叹气道:“你何必这么关心我,连我的奴婢玲珑都这样对我,反正,左右我都是个庶女,没有出路的。”
心禾忙道:“也不怪玲珑姐姐,这世道,谁不是见风使舵,拜高踩低之辈?只是我爹说,夏姨娘生前有恩于我家,旁人可以不关心二小姐,我们不能见死不救。”
苏暖裳心想,现下这对父女多少可以依靠,就对心禾说:“多谢你,也替我谢谢李叔,你快回去吧,不要让人看见了。”
面对雾茫茫的黑夜,苏暖裳不知道自己还能撑多久,明天又会是怎样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