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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孤独人生(1)

在柳树影里披了月光走回家来,我一边回味着刚才在月光里和她两人相对时的沉醉似的恍惚,一边在心的底里,忽儿又感到了一点极淡极淡,同水一样的春愁。

零余者

Arm am Beutel,krank am Herzen,

Schleppt ich meine langen Tage,

Armut ist die groesste Plage,

Reichtum ist das hoechste Gut.

不晓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看见过的这几句诗,轻轻的在口头念着,我两脚合了微吟的拍子,又慢慢的在一条城外的大道上走了。

袋里无钱,心头多恨。

这样无聊的日子,教我捱到何时始尽。

啊啊,贫苦是最大的灾星,

富裕是最上的幸运。

诗的意思,大约不外乎此,实际上人生的一切,我想也尽于此了。“不过令人愁闷的贫苦,何以与我这样的有缘?使人生快乐的富裕,何以总与我绝对的不来接近?”我眼睛呆呆的注视着前面空处,两脚一步一步踏上前去,一面口中虽在微吟,一面于无意中又在作这些牢骚的想头。

是日斜的午后,残冬的日影,大约不久也将收敛光辉了,城外一带的空气,仿佛要凝结拢来的样子。视野中散在那里的灰色的城墙,冰冻的河道,沙土的空地荒田,和几丛枯曲的疏树,都披了淡薄的斜阳,在那里伴人的孤独。一直前面大约在半里多路前的几个行人,因为他们和我中间距离太远了,在我脑里竟不发生什么影响。我觉得他们的几个肉体,和散在道旁的几家泥屋及左面远立着的教会堂,都是一类的东西,散漫零乱,中间没有半点联络,也没有半点生气,当然更没有一些儿的情感了。

“唉嘿,我也不知在这里干什么?”

微吟倦了,我不知不觉便轻轻的长叹了一声。慢慢的走去,脑里的思想,只往昏黑的方面进行;我的头愈俯愈下了。

——实在我的衰退之期,来得太早了。……像这样一个人在郊外独步的时候,若我的身子忽而能同一堆春雪遇着热汤似的消化得干干净净,岂不很好么?……回想起来,又觉得我过去二十余年的生涯是很长的样子……我什么事情没有做过?……儿子也生了,女人也有了,书也念了,考也考过好几次了,哭也哭过,笑也笑过,嫖赌吃着,心里发怒,受人欺辱,种种事情,种种行为,我都经验过了,我还有什么事情没有做过?……等一等,让我再想一想看,究竟有没有什么没有经验过的事情了,……自家死还没有死过;啊,还有还有,我高声骂人的事情还不曾有过,譬如气得不得了的时候,放大了喉咙,把敌人大骂一场的事情。就是复仇复了的时候的快感,我还没有感得过。……啊啊!还有还有,监牢还不曾坐过,……唉,但是假使这些事情,都被我经验过了,也有什么?结果还不是一个空么?……嘿嘿,嗯嗯。——到了这里,我的思想的连续又断了。

袋里无钱,心头多恨。

这样无聊的日子,教我捱到何时始尽。

啊啊,贫苦是最大的灾星,

富裕是最上的幸运。

微微的重新念着前诗,我抬起头来一看,觉得太阳好像往西边又落了一段,倒在右手路上的自己的影子,更长起来了。从后面来的几乘人力车,也慢慢的赶过了我。一边让他们的路,一边我听取了坐车的人和车夫在那里谈话的几句断片。他们的话题,好像是关于女人的事情。啊啊,可羡的你们这几个虚无主义者,你们大约是上前边黄土坑去买快乐去的吧,我见了你们,倒恨起我自家没有以前的生趣来了。

一边想一边往西北的走去,不知不觉已走到了京绥铁路的路线上。从此偏东北的再进几步,经过了白房子的地狱,便可顺了通万牲园的大道进西直门去的。苍凉的暮色,从我的灰黄的周围逼近拢来,那倾斜的赤日,也一步一步的低垂下去了。大好的夕阳,留不多时,我自家以为在冥想里沉没得不久,而四边的急景,却告诉我黄昏将至了。在这荒野里的物体的影子,渐渐的散漫了起来。不知从何处吹来的微风,也有些急促的样子,带着一种惨伤的寒意。后面踱踱踱踱的又来了一乘空的运货马车,一个披着光面皮里子的车夫,默默的斜坐在前头车板上吃烟,我忽而感觉得天寒岁暮,好像一个人飘泊在俄国的乡下。马车去远了,白房子的门外,有几乘黑旧的人力车停在那里。车夫大约坐在踏脚板上休息,所以看不出他们的影子来。我避过了白房子的地狱,从一块高墈上的地里,打算走上通西直门的大道上去。从这高处向四边一望,见了凋丧零乱排列在灰色幕上的野景,更使我感得了一种日暮的悲哀。

——唉唉,人生实在不知究竟是什么一回事?歌歌哭哭,死死生生,……世界社会,兄弟朋友,妻子父母,还有恋爱,啊呀,恋爱,恋爱,恋爱,……还有金钱,……啊啊……

Armut ist die groesste Plage,

Reichtum ist das hoechste Gut.

好诗好诗!

The curfew tolls the knell of parting day,

The lowing herd winds slowly o"er the lea,

The ploughman homeward plods his weary way,

And leaves the world to darkness and to me.

好诗好诗!

And leaves the world to darkness and to me.

我的错杂的思想,又这样的弥散开来了。天空高处,寒风呜呜的响了几下,我俯倒了头,尽往东北的走去,天就快黑了。

远远的城外河边,有几点灯火,看得出来,大约紫蓝的天空里,也有几点疏星放起光来了吧?大道上断续的有几乘空马车来往,车轮的踱踱踱踱的声音,好像是空虚的人生的反响,在灰暗寂寞的空气中散了。我遵了大道,以几点灯火作了目标,将走近西直门的时候,模糊隐约的我的脑里,忽而起了一个霹雳。到这时候止,常在脑里起伏的那些毫无系统的思想,都集中在一个中心点上,成了一个霹雳,显现了出来。

“我是一个真正的零余者!”

这就是霹雳的核心,另外的许多思想,不过是些附属在这霹雳上的枝节而已。这样的忽而发见了思想的中心点,以后我就用了科学的方法推了下去:

——我的确是一个零余者,所以对于社会人世是完全没有用的。A superfluous man!A useless man!Superfluous!Superfluous……证据呢?这是很容易证明的……——

这时候,我的两只脚已经在西直门内的大街上运转。四边来往的人类,究竟比城外混杂得多。天也已经昏黑,道旁的几家破店和小摊,都点上灯了。

——第一……我且从远处说起吧……第一,我对于世界是完全没有用的。……我这样生在这里,世界和世界上的人类,也不能受一点益处;反之,我死了,世界社会,也没有一些儿损害,这是千真万真的。……第二,且说中国吧!对于这样混乱的中国,我竟不能制造一个炸弹,杀死一个坏人。中国生我养我,有什么用处呢?……再缩小一点,嗳,再缩小一点,第三,第三且说家庭吧!啊,对于我的家庭,我却是个少不得的人了。在外国念书的时候,已故的祖母听见说我有病,就要哭得两眼红肿。就是半男性的母亲,当我有一次醉死在朋友家里的时候,也急得大哭起来。此外我的女人,我的小孩,当然是少我不得的!哈哈,还好还好,我还是个有用之人。——

想到了这里,我的思想上又起了一个冲突。前刻发现的那个思想上的霹雳,几乎可以取消的样子,但迟疑了一会,我终究解决不了这个问题的矛盾性。抬起头来一看,我才知道我的身体已被我搬在一条比较热闹的长街上行动。街路两旁的灯火很多,来往的车辆也不少,人声也很嘈杂,已经是真正的黄昏时候了。

——像这样的时候,若我的女人在北京,大约我总不会到市上来飘荡的吧!在灯火底下,抱了自家的儿子,一边吻吻他的小嘴,一边和来往厨下忙碌的她问答几句,踱来踱去,踱去踱来,多少快乐啊!啊啊,我对于我的女人,还是一个有用之人哩!不错不错,前一个疑问,还没有解决,我究竟还是一个有用之人么?——

这时候,我意识里的一切周围的印象,又消失了。我还是伏倒了头,慢慢的在解决我的疑问:

——家庭,家庭,……第三,家庭,……让我看,哦,啊,我对于家庭还是一个完全无用之人!……丝毫没有功利主义的存心,完全沉溺于盲目之爱的我的祖母,已经死了。母亲呢?……啊啊,我读书学术,到了现在,还不能做出一点轰轰烈烈的事业来,就是这几块钱……——

我那时候两只手却插在大氅的袋内,想到了这里,两只手自然而然的向袋里散放着的几张钞票捏了一捏。

——啊啊,就是这几块钱,还是昨天从母亲那里寄出来的,我对于母亲有什么用处呢?我对于家庭有什么用处呢?我的女人,我不去娶她,总有人会去娶她的;我的小孩,我不生他,也有人会生他的,我完全是一个无用之人呀,我依旧是一个无用之人呀!——

急转直下的想到了这里,我的胸前忽觉得有一块铁板压着似的难过得很。我想放大了喉咙,啊的大叫它一声,但是把嘴张了好几次,喉头终放不出音来。没有方法,我只能放大了脚步,向前同跑也似的急进了几步。这样的不知走了几分钟,我看见一乘人力车跑上前来兜我的买卖。我不问皂白,跨上了车就坐定了。车夫问我上什么地方去,我用手向前指指,喉咙只是和被热铁封锁住的一样,一句话也讲不出来。人力车向前面跑去,我只见许多灯火人类,和许多不能类列的物体,在我的两旁旋转。

“前进!前进!像这样的前进吧!不要休止,不要停下来!”

我心里一边在这样的希望,一边却在恨车夫跑得太慢。

十三年正月十五日

(选自《达夫散文集》,上海北新书局1936年版)

北国的微音

北国的寒宵,实在是沉闷得很,尤其是像我这样的不眠症者,更觉得春夜之长。似水的流年,过去真快,自从海船上别后,匆匆又换了年头。以岁月计算,虽则不过隔了五个足月,然而回想起来,我同你们在上海的历史,好像是隔世的生涯,去今已有几百年的样子。河畔冰开,江南草长,虫鱼鸟兽,各有阳春发动之心,而自称为动物中之灵长,自信为人类中的有思想者的我,依旧是奄奄待毙,没有方法消度今天,更没有雄心欢迎来日。几日前头,有一位日本的新闻记者,来访我的贫居。他问我“为什么要消沉到这个地步?”我问他“你何以不消沉,要从东城跑许多路特来访我?”他说“是为了职务。”我又问他:“你的职务,是对谁的?”他说“我的职务,是对国家,对社会的。”我说“那么你就应该知道我的消沉也是对国家,对社会的。现在世上的国家是什么?社会是什么?尤其是我们中国?”他的来访的目的,本来是为问我对于日本对华文化事业的意见如何,中国将来的教育方针如何的,——他之所以来访者,一则因为我在某校里教书,二则因为我在日本住过十多年,或者对于某种事项,略有心得的缘故——后来听了我这一段诡辩,他也把职务丢开,谈了许多无关紧要的闲话走了。他走之后,我一个人衔了纸烟想想,觉得人类社会的许多事情,毕竟是庸人自扰。什么国富兵强,什么和平共乐,都是一班野兽,于饱食之余,在暖梦里织出来的回文锦字。像我这样的生性,在我这样的境遇下的闲人,更有什么可想,什么可做呢?写到这里我又想起T君批评我的话来了,他说“某书的作者,嘲世骂俗,却落得一个牢骚派的美名”。实在我想T君的话,一点儿也不错。人若把我们的那些浅薄无聊的“徒然草”合在一处,加上一个牢骚派的名目,思欲抹杀而厌鄙之,倒反便宜了我们。因为我们的那些东西,本来是同身上的积垢,口中的吐气一样,不期然而然的发生表现出来的,哪里配称作牢骚,更哪里配称作派呢?我读到《歧路》,沫若,觉得你对于自家的艺术的虚视——这虚视两字,我也不知道妥当不妥当,或者用怀疑两字比较得的切吧——也和我一样。不错不错,我这封信,是从友人宴会席上回来,读了《歧路》之后,拿起笔来写的。我写这一封信的动机,原是想和你们谈谈我对于《歧路》的感想的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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