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弑的卫桓公姬完正是陈桓公妫鲍的外孙,姬州吁杀了自己的外孙,妫鲍对姬州吁恨之入骨,必欲除之而后快。当然,姬州吁也不是不知道陈桓公对自己的态度,但最终他还是听从了石碏通过石厚转达的建议,带着石厚赴陈国转一圈。
姬州吁成功夺位,大权在握,威福自专,但他还少了一样东西,就是合法认证。根据制度,诸侯即位,必须得到周天子的承认,否则就是非法夺位,政治上非常被动。石碏设计说,陈桓公是周桓王身边的红人,“有宠于王”,只要陈桓公在周桓王面前美言几句,就能拿到合法执照。姬州吁为了得到天下的承认,只好硬着头皮去了陈国。
与此同时,石碏已经派出心腹之人,抢在姬州吁之前赶到陈国,把自己的除贼计划通告了妫鲍,由于利益一致,二人一拍即合。双方达成协议,只要姬州吁和石厚来到陈国,妫鲍就立刻拿下姬州吁。
石碏始终坚持自己的士大夫情操,为国为民,儒之大者。虽然石厚是他的亲生儿子,但由于石厚的“反动立场”,让石碏对这个不争气的儿子由怨转恨。而且石碏在给妫鲍的请求中,明确指出,姬州吁和石厚二人合谋弑君。说明石厚在石碏的心中,父子之情已经断绝。
事情办得非常顺利,姬州吁和石厚刚到陈国,还没见过陈桓公,就被陈国的武士拿下,关进牢狱。妫鲍的任务已经完成,接下来要做的就是把处置权交还给石碏,虽然妫鲍知道石碏必杀此二人,但他还是想把脏水泼给石碏,自己落得一身干净。
接到妫鲍的请求后,石碏没有做任何犹豫,派出官员右宰丑去陈国杀掉了姬州吁,同时,石碏派出自己的家臣儒羊肩杀石厚于陈。这个细微的用人区别显示了石碏的政治成熟,姬州吁是前国君,只能由卫国官员出面杀掉,而石厚是自己的儿子,可以家事处置。如果右宰丑和儒羊肩互换,那问题就非常严重了。
不清楚石碏总共有几个儿子,也许就只有石厚这个独子,但在私爱与公器的选择中,石碏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后者。“大义灭亲”,是《春秋》对石碏以义灭子的肯定,“石碏,纯臣也,恶州吁而厚与焉,大义灭亲,其是之谓乎!”评价不可谓不高。
到了宋朝,许多士大夫对石碏的大义灭亲高度赞赏,北宋人苏轼对石碏也称赞不已,在《论郦寄幸免》中,苏轼对石碏的杀子给予了非常高的评价:“石碏之子厚与州吁游,碏禁之不从,卒杀之。君子无所讥,曰大义灭亲。”
南宋人洪皓有诗:“恶吁及厚笃忠纯,大义无私遂灭亲。后代奸邪残骨肉,屡援斯言陷良臣。”石碏以义诛州吁和石厚,后世每逢帝王废嫡立庶,多以石碏事为史据,比如北魏孝文帝废太子元恂,唐高宗废太子李贤,但这并不是石碏的过错。明人徐三重在《授芹录》中也歌颂石碏的大义之行,“石碏以诡言杀州吁石厚弑逆之贼,春秋岂得非之哉!”
石碏杀子,并非石碏冷血无情,而是石碏拎得清私情与公器的轻重,想必石碏看到石厚的人头时,心里会非常悲酸,毕竟父子骨肉连心。明燕王朱棣攻进南京,以灭十族威胁一代大儒方孝孺,方孝孺眼睁睁看着亲人故旧一个个惨死在自己面前,却始终不降。这样的例子非常多,说明一点:真正人格独立的士大夫,往往轻名而重义,身可死,子可杀,但是他们的政治操守是不会动摇的。
前面讲的两个故事,郑庄公与母亲的恩怨情仇,石碏大义灭亲,因为被著名的古代散文选编《古文观止》收录,分列第一和第三篇,所以他们的故事为大众所熟知。
下面讲的晋国大夫祁奚,虽然他营救叔向的故事也被收录进《古文观止》,但此事是发生在祁奚“内举不避亲,外举不避仇”之后。祁奚以国事为重,先后推荐自己的仇人解狐和儿子祁午出任高级军职中军尉的故事,千载之下,仍然让人非常感动,所以接下来讲讲祁奚的坦荡胸怀。
祁奚,实际上应该称为姬奚,字黄羊,因为他的封地在祁地,所以世称为祁奚。祁奚出身非常高贵,他是晋献公姬诡诸的玄孙,正宗的金枝玉叶。严格意义来说,祁奚应该划为宗室贵族,不过士大夫阶层是开放式的,只要言行举止符合士大夫的价值观,都可以算进来。
当然,祁奚的政治起点远高于一些出身普通的大夫士,从史料中第一次出现祁奚的名字时,他就已经是晋国的中军尉了。春秋兵制,天子六军,诸侯三军,分为上军、中军和下军,中军尉是中军的主将,也称为元尉。
祁奚有能力,有人品,懂得谦和让人,又兼是晋国公族(即宗室),所以很受晋悼公姬周的器重。不过祁奚却在任官N 年后,突然向姬周请求辞掉中军尉的职务,回家养老。
按春秋礼制,人生七十岁而称老,这也是官员退休的年龄。可祁奚生于公元前620年,到此年,祁奚也只有五十岁,远没有致仕年龄。而上文提到的祁奚营救叔向,已经是十几年后的事情了。祁奚辞官的具体原因已经于史无考,推测一下,最大的可能是祁奚已经厌倦了官场生活。在官场中混,表面上风光无限,但容易人红是非多,不如撂挑子,落得一身轻闲。
从史料的记载来看,晋悼公姬周并没有挽留祁奚,但这并不能说明姬周轻视祁奚,因为接下来姬周给了祁奚一个巨大的荣誉。姬周把下一任中军尉的选择权交给了祁奚,只要祁奚说出人选,姬周一定会无条件答应。不过当祁奚说出“解狐”这个名字时,却让姬周吃了一大惊,祁奚莫非疯了,怎么会选择解狐?晋国高层都知道,祁奚和解狐之间有很深的仇恨,具体什么仇恨不清楚,但一定会是刻骨铭心的仇恨。
对祁奚推荐仇人解狐的这段历史,《左传》只用了一句话带过,语焉不详。其实这很好理解,国君让祁奚推荐的是下任中军尉的人选,这是国家用人大事,并非个人家事。祁奚公私分明,对解狐的痛恨并不影响祁奚对解狐能力的认可,仇人未必皆饭桶,亲人未必皆干才。
首先要承认,官员也是人,也有七情六欲,喜怒哀乐,当一个人走进官场,他的私人身份和官方身份是几近重叠的。官员犯罪,特别是贪污罪,往往是因为当事官员没有分清公利与私欲的边界,把官场当成菜市场,摆摊做买卖,批零兼营,公器私用,大肥腰包。
祁奚很好地把握住了公利与私欲的边界标尺,祁奚是晋国公族,从这个角度讲,晋国的安危也事关祁奚本人的利益。所以他推选解狐,只是站在晋国的利益立场上看问题,和私人仇怨毫无关系。
古往今来,在官场上捞饭吃的官员无数,但真正能做到祁奚这样举贤不避仇的并不多。面对官场中的仇人,挖坑埋雷、落井下石的不可计数。人品稍好些的,也不过冷眼旁观,黄鹤楼上看翻船。
祁奚更为难得的一点,是他明知道他推荐解狐后,解狐有可能利用新获得的权力对他进行打击报复,祁奚依然没有改变自己的选择。不清楚解狐为人如何,但祁奚只在乎公器的利益,他相信解狐的能力可以于国家有所裨益。至于解狐会不会打击报复他,那是另外一个概念。
祁奚克制住自己对解狐的私仇,为国家社稷着想,力荐解狐。早在春秋时,就有一种说法,认为祁奚推荐解狐出任中军尉,是想通过此举向解狐献媚,化解二人的私怨。以祁奚的行事风格来看,他完全没有必要这么做,《左传》作者左丘明也称赞祁奚“称其仇,不为谄”。
剧情发展到这里,一段感人肺腑的故事应该结束了,实际上这才仅仅是个开始,精彩的还在后面。
极富戏剧性的是,解狐天生就没有当中军尉的命。晋悼公姬周被祁奚深深感动后,已经同意了让解狐出任中军尉,委任状刚发下来,解狐就突然去世了。当然,从阴谋论的角度看,甚至不排除祁奚故意推荐解狐,然后设计谋杀解狐,自己谋得千古美名。这个推演的情节实在太过离奇,可以排除这种可能性,没人相信祁奚会这么做。
解狐死了,中军尉的职务再度空缺,晋悼公姬周在惋惜解狐薄命的同时,再次让祁奚推荐合适的人选。之前祁奚推荐仇人解狐让姬周震惊,而这次的人选再次让姬周惊掉了下巴,因为祁奚力荐的第二位中军尉人选名叫祁午,是祁奚的亲生儿子。
官场上历来都有回避原则,推荐或安排自己的亲朋好友出任重要职务,很容易被人认为是结党营私。官场就是战场,身边没几个心腹帮手,就敢在官场上蹚浑水是非常危险的。祁奚的两次推荐人选让所有人感到莫名惊诧,祁奚在搞什么?先推荐仇人,后推荐儿子,从一个极端跳到另一个极端。
祁奚推荐儿子祁午出任中军尉,道理和推荐解狐一样。解狐因为有才干,虽然他是祁奚的仇人,祁奚以国事为重,推荐解狐,这就是祁奚的逻辑。同理,祁奚认为解狐能胜任中军尉,值得推荐,祁午同样可以胜任,所以祁奚不避嫌疑,推荐儿子。
很多人评价祁奚这两个举动时,都会突出解狐、祁午之于祁奚的关系,一个是仇人,一个是儿子。实际上祁奚在推荐二人时从来没有考虑到这一层关系,当他推荐人选时,解狐和祁午的身份只是国家公务人员,至于仇人和儿子,那都是私人感情问题,不会影响祁奚对国家大事的判断。
晋悼公让祁奚推荐中军尉的人选,是国家大事,虽然姬周知道解狐、祁午和祁奚的关系,但那都是私人问题。姬周只问公事,祁奚自然也要把自己的角色限定在公事范围内。
推荐仇人,祁奚可以给人留下胸怀豁达的印象,推荐儿子,却很容易抵消祁奚推荐解狐时获得的印象分。祁奚当然清楚其中的利害,但祁奚在这两次推荐时都坦坦荡荡,没有任何私心。
其实除了对祁午“举贤不避亲”之外,祁奚同时还推荐了已经病故的中军尉副官羊舌职的儿子羊舌赤接任其父的职务。祁奚的理由依然非常简单:羊舌赤能胜任中军尉副,这与他是羊舌职的儿子毫无关系。如果因为单纯地回避制度,而造成高端人才的重大浪费,对政权来说是得不偿失的。
公职人员的自我身份界定,是对其政治品格的重要考量标准。多数人在进入官场中,经不起利益的诱惑,放弃自己的人格操守,徇私枉法、拉帮结派已成常态。在这种情况下,祁奚的坦荡胸怀尤其难能可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