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陈顶天跑不动了。他停下来,顿了顿,仿佛积攒了体内所剩的全部力量,对着远去的汽车大喊:“王清越,我一定会找到你的!你等着,我长大了,要去北京,要娶你!”
被他高高举起的5分钱硬币,在夕阳的余晖中闪着动人的光。
那是1977年的初秋,那年陈顶天8岁。
3
陈顶天顺利成为北京一间计算机研究所的研究生,是1991年的事。
当时,一个普通的学生根本买不起电脑这样的奢侈品,即便是学习计算机专业的,也只能一堆人挤在同一个机房里。陈顶天不愿放过哪怕一秒珍贵的上机时间,他只恨自己不能把床铺搬到机房。电脑对他而言太神奇了,那股强大的力量时刻牵引着他,带他走入一个在山沟里长大的孩子从未见过的曼妙世界。
这天到了下班时间,机房老师不耐烦地催促着还没关机的学生。陈顶天一如往常地拖到了最后,他一边手底下飞快地打字一边嘴上央求着老师能让他多逗留一会儿。那老师宽容他已经不是一两回,决定不再姑息,于是专横地关了总电源。
看着一下子变黑的电脑屏幕,陈顶天很是无奈。但机房老师没发现,这个让人头疼的学生在出门前悄无声息地给窗户开了一条缝。
夜幕将降,陈顶天杀了个回马枪,推开窗爬进了机房。他关好窗,拉上窗帘,打开电源。此时此刻,这里是他独占的王国,不用排在师兄身后焦急等待几个小时,不用难堪地看老师的脸色,要多美好有多美好。他开了电脑,插入一张软盘,放一本很厚的编程书在手边,迅速进入了写程序的状态。
不知过了多久,有人在轻轻地敲窗户。陈顶天听到后,脸上并无惶惑,走过去很自然地打开窗。窗外的人不是别人,正是来给他送晚饭的王清越。也许该相信世上有无数机缘巧合,两个孩子相隔千山万水各自长大,如今十多年匆匆一瞬,他们居然真的走到了一起。
“赶紧吃吧,还热着呢。”王清越把饭盒从窗户里递给陈顶天,抬起手腕看了看表,“那我回家写稿了啊。”
“真狠心,我这都要通宵了,你也不陪陪我。”陈顶天只有对着她才会罕见地嬉皮笑脸。
“少贫了!宿舍有你一封信,我给带过来了,深圳寄来的。”
信是陈顶天大学时的好友冯杰寄来的,里面夹着一张照片。照片上冯杰坐在深圳国贸大厦的旋转餐厅里,身后远远的一栋栋高楼被他用红笔全都圈了起来。信只有短短几行字,带着具有冯杰特色的语气:“哥们儿,我后面这地儿就香港。你不知道我现在的日子过得多么的资本主义!你要跟我一起来深圳,早就成大款了,读什么破研究生啊!放假来深圳找我玩吧,我开大奔接你,一定!”
陈顶天看完信笑了,然后接着大口大口地吃他的晚饭。王清越看着他的吃相,满眼温柔地说:“今天别太晚,明天还要见我爸呢!”
对于这次见面,两人心里其实都挺没底。在陈顶天模糊的印象中,王清越的父亲王焕之是个极其严肃的人,很难猜度他的喜好。不过为了心爱的人,这点小困难根本就是甜蜜的负担。
目送王清越走远,陈顶天回到电脑前,继续埋首于浩瀚的数字世界。
时隔多年再次见到王清越的父母,他们几乎认不出眼前这个大小伙子就是当年那个举着5分钱追车的小泥人。如今双方的身份都有了微妙的变化,看得出他们都在努力尽快适应。
听说陈顶天在计算机研究所读研一,王焕之脸上露出赞许的神色:“读理工科好啊,能为国家做贡献。不像我们,整天之乎者也,徒增麻烦。”王焕之多年研究古代文学,今年已经出了两本诗经研究专著。不过在他自己看来那不过是些雕虫小技罢了,不值得摆上台面炫耀。对于女儿的男朋友,他基本是满意的,这个年轻人有上进心,将来应该会有些作为。惟一让人担忧的是,他眼中有藏不住的野心,王焕之怕女儿以后会被这野心所累。至于王清越的母亲崔萍,只要丈夫和女儿点头的事,她就没有意见,她只希望宝贝女儿能过得幸福。
晚饭刚吃没多久,王清越的呼机响了起来,她低头看了一眼,走去一边回电话。
王焕之皱着眉给陈顶天倒酒:“你看这清越在报社就是忙,动不动就蝈蝈叫!来,顶天,咱喝一杯。”
陈顶天正要举起酒杯,听到王清越叫他,原来这电话是冯杰打来找他的。话筒那边,冯杰拖着浓重的哭腔说自己被抓进派出所了,让陈顶天赶快来深圳救他,不然他这回死定了。陈顶天还没太明白,还想多问几句,电话就已经断了。
岳母大人的手艺看来今天是无福消受了,陈顶天顾不得那么多,匆匆地向王焕之和崔萍道歉告别之后就冲下楼去。王清越一头雾水地也跟了出去。
“我得马上去深圳!冯杰出事了,而且肯定是大事,不然他不会把电话打到我这儿来。”
“那我爸怎么办?他特地安排时间见你……”
她的话被伸手拦住一辆出租车的陈顶天打断了:“我现在就去机场,等我回来再跟老爷子解释!”
王清越不再多说什么,她一听要坐飞机,从钱包里取出下午刚领的工资塞到陈顶天口袋里,然后看着他乘车远去,心中满是忧虑。
4
近乎两手空空地,陈顶天来到了深圳,这个日后与他的名字、他的人生紧紧相系的城市。
他走到关口,看见武警在挨个检查入关人员,这才有些慌神了——他根本不知道还有一样叫做特区通行证的东西。正当他茫然无措之际,不知从哪儿冒出一个中年男人贼头贼脑地问道:“老板,要入关吗?”
陈顶天像抓住了救命稻草,忙点头:“你有办法?”
“200块,保证通关。”
这个价钱对于当时的陈顶天来说有点昂贵了,他伸手摸了摸口袋,犹豫片刻,掏出了钱包。
他被带到前方公路边一个僻静的停车处,一辆货车等在那里。一对年轻夫妇正在和司机讨价还价,男的叫刘先武,女的叫冉晶,她还是个孕妇。
“同志,我这还大着肚子呢,我们就200啦,行行好吧!”
司机很不耐烦:“一个人200,两个人400,少一分不行!你肚子里还有一个,没收你600就不错了。”
陈顶天走过去,把皱巴巴的20张10块钱点给司机。司机收了钱,让陈顶天先上车,自己也作势要走。
“等一下!先武,拿钱,”冉晶看着刘先武脱下一只鞋,从鞋里又拿出一个塑料袋,里面只有100块,“我们统共家底就这300块钱,求你了,就带我们进关吧!”
“我们这生意不好做,捉到要坐牢的啊!你们不想坐,拉倒。”司机根本不接她的钱。
陈顶天有点看不下去了,上前插了句话:“大哥,别这么绝行么?”
那司机软硬不吃:“靓仔,过了这道关,就不是社会主义啦,什么都得钱说话。等你过去你就知道了。”
冉晶终于火大了:“敢说这种杀头的话,不怕小平同志派人抓你?!”
司机感到有些好笑地摇摇头,懒得再理她,跳上驾驶座去。
“几千里都走了,这几步就走不过去了……”冉晶的眼泪大颗大颗地砸下来。
看着她身边的刘先武虽着急却紧咬牙关的样子,陈顶天心中不忍:“行了行了,这100块钱我掏。”说着,他把兜里乱七八糟的一堆零钱全都掏出来塞到司机手里,这让刘先武夫妇感激得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靓仔,你讲义气好,”司机边点钱边说,“不过说句实话啊,到了深圳可不能讲义气了!钱比义气重要,不然在深圳混不下来!”
“不在深圳混,用不着替我担心。”陈顶天很是坦然。
终于上路,他们才发觉这辆车是专门运鸡的。车里满是鸡粪,肮脏凌乱,臭气熏天。陈顶天和刘先武夫妇并排坐在一大堆鸡笼中间,有点尴尬地算是正式认识了。刘先武是山东人,学会计的,他一再要求陈顶天到深圳后务必留下地址,这样便于及时还钱给他。冉晶也在一旁说好话,奉他为恩人。陈顶天均以微笑作为回应,他不愿多说话,此刻他满脑子都是冯杰的事,自己就这么唐突地来到了深圳,之后的事情真的无法想象。
身后的鸡笼里滚出一个鸡蛋来,陈顶天顺手接住,细心地敲开一个小洞,半个鸡蛋就被他吸进嘴里。刘先武和冉晶在一边看得有点傻眼,陈顶天把剩下的半个递过去:“我家的祖传秘方,这么吃最补了。”
刘先武也饿了,他接过鸡蛋,学陈顶天的样子尝了尝,咧着嘴笑了。冉晶见状,伸手在旁边鸡笼里又摸到一个鸡蛋,擦擦上面的灰,对陈顶天说:“大兄弟,你真有招!”
货车在山路上行驶着,前面灯火辉煌处,就是深圳。
到了目的地,刘先武夫妇拎着大包小包下车,转头再看,陈顶天已经不见了。没记下他的地址,以后就不能还钱,刘先武很是遗憾。冉晶却不这么想,她看上去挺高兴:“那不正好嘛,省了100。先武,你看着东西,我给我姨打电话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