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王和华阳夫人的关系不好了吗？”青羽得知了之后，惊讶地。
“是呢。华阳夫人知道大王处死了仲家人，生了大王的气。而大王这次似乎也真的动怒了。毕竟，还没有女子敢这样对他。”馥频这样解释道。
“她……”想起当初在出云城的大街上她拦下自己的马的情景，青羽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看来有些事情……”即使是不记得了，内心深处还是存在的。
她以前就是个心地善良的人啊。
这样的她……
如果有一日她也重新记起过去的话，要怎么去面对青王呢？
青羽忽然十分心疼起来。
馥频看青羽这样，犹豫了一下：“羽……”
“嗯？”
“如果有一日，母后……你会救她吗？”
“救？”
“母后要和竹太傅决一生死了。”
“什么？”
“她告诉大王关于雪姬和竹太傅在出云城已经认识的事情了。”馥频担忧地。
青羽大惊。
“她……调查了华阳夫人的过去？”
“是。”馥频的目光闪躲起来。青羽一定知道华阳夫人就是雪姬这件事情，也一定想到了雪姬与竹太傅之间是旧识这件事情吧。
可是他没有说出来，这时候她先说破了，居然有些窘迫。
青羽吸一口冷气。
他的心一沉。
青后，怕是……
果然——
天色尚未亮起，宫里就传来了这样的消息——
青后不满王城守卫军统领被换，秘密纠集三万守卫军逼宫，被早有防备的青王击退，生擒于未央宫，交由太傅竹凤浅发落。
竹太傅在未央宫里搜出了王的冠冕。
青王大怒，宣召被贬为庶民的殷炆入宫试穿，果然是贴身而作。青后意图推翻先王遗诏，谋夺王位，殷炆也一并入狱获罪。
消息一出，满朝哗然。
海疆长信侯得到消息，连夜引兵直击碧丘城，可是在吟松谷与青兵交战的时候，海疆三十万大军居然悉数阵前倒戈，为首的正是长信侯旗下最得力的大将霍俊。
青王早就收服了海疆大军。
长信侯被活捉，押入碧丘城。
至此，历经三朝的青后终于退下政治舞台，沦为阶下囚。
朝中的人都明白，青王早就部署妥当，只为寻求一个时机将青后的势力一举歼灭。他们一直深信在青后与竹太傅之间，青王一定会选择竹太傅，可是却没想到这一日这么快来临。
而所谓的青后不满京都统领被换，也只是青王的一面之词而已。
四海归一殿。
阶下跪着青后和长信侯。
他们的御神术已经被封锁，毫无施展之力，虽然没有捆绑，可是跪在殿下，没有一丝反抗的能力。
殷真坐于殿上。
竹凤浅立于一侧。
他美丽的面容上，没有一丝笑容，反而僵硬极了。
眸子通红。
他终于等到了这一日，为母亲报仇的日子。
青羽站在另一侧，他侧过头去，不忍看青后的目光。
“原本，寡人也不想这么快和太后撕破脸皮。”殿上的殷真语气不疾不徐，“只是太后自作聪明，实在是不得不下手了。”
“只是为了本宫把仲家人的死告诉雪姬吗？”那女子对他究竟有多重要，他为了她不惜冒险。
殷真似笑非笑。
“如果太后这样以为的话也可以。”
“大王以为本宫离间大王和雪姬之间的关系就是要夺天下？”青后抓住最后一丝希望急忙解释着，“本宫只是提醒大王看清事实……”
殿上的殷真懒洋洋地挥挥手，于是下面的话忽然变作无声。
青后张嘴却发不出声音来了。
她美丽的眸子里透出绝望的神色，她知道自己连最后一丝希望都没有了。
“太傅，寡人答应过你，这是你的。”殷真对着身侧的男子温温一笑。
竹凤浅缓慢地点点头。
青后被带下去。
经过青羽身边的时候，她拼命地挣扎着，似乎在祈求青羽出手相救。可是，青羽只是无奈地低下头去，无声地说了一句：“母后放心，我会照顾馥频。”
青后看懂了青羽的唇语。
那历经三朝，曾经叱咤风云的女子，露出了无声的惨笑。
竹宅。
华庭里，落雪纷飞。
竹凤浅静坐于外廊上，望着那无穷无尽的苍空。
终于……
是为母亲报了仇了。
当他一剑刺穿青后的喉咙的时候，他看着那双眸子一点一点暗淡下去的时候，他竟没有一丝喜悦。
心，悲凉到无以复加。
仇报了，那么，接下来呢。
接下来，他就要活生生地拆散墨儿和十三了。
“可是，哪里还有什么墨儿呢。”云之初安静地坐在他的面前，乌溜溜的双眸看着他，“如今那王宫里有的只是殷真罢了。”
“是啊。”他苍白地笑着。
一个可怕的暴君。
竹凤浅毫不犹豫地相信，终有一日他也会对自己下手。
“青后派人去了出云城，调查雪姬的事情。”那日在四海归一殿，殷真这样对他说，“如果再任由她调查下去，说不定会知道那个秘密。”
源墨就是殷真的秘密。
他无法容忍任何人知道自己曾经有那样的过去，因此他十日屠城，因此他铁了心要除掉培风，因此也绝不允许青后继续在出云城调查。
所以他决定提前下手。
而如今知道他过去的人，竹凤浅是四人中的一个。
如今青后已经死了，他不需要再有人为他牵制青后……
并且——
“带她出来吧。”师父对他说了这样的话。
他让竹凤浅把十三带出王宫见一面。
十三既然是雪姬的话，那一定是师父复兴雪国不可或缺的人。而如果十三一旦接受了自己的使命，那么就别无选择地站到了青王的对立面。
可是，十三会愿意为了雪姬的使命而背离殷真，背离源墨吗？
竹凤浅是阴阳师，再加上他带着虚空之境最伟大的阴阳师给的符咒，把十三从青宫里带出来，是轻而易举的事情。这一次，也没有任何人来阻拦。
也不需要云之初假扮成华阳夫人。
“自从上次他离开望星楼之后，我再也没有见过他。”十三怔怔地望着窗外，“望星楼里的侍女都被撤走了，小唯也走了，每天只有送饭的宫人按时送来一日三餐。”
宫里的人都在传说她已经失宠了。
除了王宫之后，竹凤浅让十三现出了身形。
牛车在雪中缓缓地行驶者。
十三坐在牛车当中，隔着厚重的幕帘，十三能听见大街上一番热闹的景象。如今的碧丘城是虚空之境内最繁华的地方了吧，就连帝都都比不上。
“在大王的治理之下，碧丘城似乎很是繁华呢。”十三侧耳倾听着，心里不知是悲是喜。
竹凤浅笑而不语。
牛车走到了王城五道上。
人烟开始零落，建筑也开始减少，而风雪则更大了。街道上的繁华之声渐渐消去，取而代之的，竟都是一些哀号之声。
“这……”十三望向竹凤浅。
竹凤浅的笑容染上一丝无奈。
十三撩开幕帘。
大道两旁，白雪皑皑，无数的难民蜷缩在一起相互取暖，他们的皮肤被冻得发青，几乎已经奄奄一息。
“这些……”
“是各国流浪来的难民。”所谓难民，就是亡国之后，又没有被俘虏成为贱民的他国的百姓。他们失去了自己的国家的庇佑，仅靠着一些低贱的御神术，流浪在虚空之境内。虽然青王残暴，可是碧丘城的繁华，还是吸引了无数的难民前来。
但是在这里，他们找不到一丝出路。
碧丘城里的青人，是不会把他们当作人来对待的。而青王制定的法律明显偏袒青人，他们在这里，实际上也和贱民无异。
这才是民间的真实面貌啊。
十三的心里难过极了。如果她不是遇到仲离，带她回仲家堡的话，或许她也会成为这些难民中的一员吧，饿死，冻死在白雪之中。
那个给了她短暂的静好岁月的仲离，却……
竹凤浅把手轻轻放在十三的肩上。
十三转过头去。
竹凤浅眸光浅淡，却温柔到无以复加，仿佛在告诉她，一切已成定局，伤心也是徒劳。十三点点头。可是，她真的希望他能成为一个万人称颂的明君，受人敬仰啊。
竹凤浅把十三带到王城六道的竹宅里的时候，吓了一跳——
不仅是玄夜和悠幽，连青羽也在。
看到青羽，他的心情莫名地沉重起来。原来青羽也来了，这说明，他重新站到雪国的阵营里来了吗？
玄夜，雪国阴阳寮最后一代长老。
青羽，曾经被视为雪国的保护神的男子。
青翼，雪国圣女，传说中要以生命侍奉天下霸主的女子。
没有一刻，竹凤浅比现在更清楚地意识到，培风的战败，青后的死，王权的集中，并不代表这碧丘城从此以后一片太平称霸虚空之境。另一场更大的动荡正在酝酿当中。
“这……”十三怔怔地望着屋子里的人。
她认出那个头发花白的老人，正是出现在出云城里瑰宝阁外的神秘老者。“我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是谁”，当时，老人对她说了这样的话。
还有，瑰宝阁的悠幽老板，还有她的哥哥青羽。
这样四个人一起出现在她的面前，实在让她有一种难测的不安。
青羽看着十三。
他的记忆已经完整了，因此他的心情是交错复杂的。
“您到底是什么人？”十三问玄夜。
玄夜微微笑着：“玄夜。”
玄夜……
好熟悉的名字。
“你曾经叫我玄爷爷。”
玄……
爷爷……
十三的记忆深处，似乎有一丝亮光。
……
“玄爷爷。”凊汐悲伤地望着老人，“对不起，玄爷爷，汐儿没有能力守护雪国的子民。恐怕……今天就是汐儿去见父王和母后的日子了。”
……
雪国的女王凊汐也称他为玄爷爷。
“您是雪国阴阳寮的长老，是雪王身边的人。”她似乎明白了什么，猛然站起身来，“不！”她转身，几乎是夺路而逃。
可是玄夜悄无声息地挡在她的面前。
“那是你的使命。”
“不！”十三拼命摇头，“那不是我的使命，我不是雪姬，雪姬在三年前已经死了！”她不要做什么雪姬，她不要……
不要和公子成为敌人。
十三抓住竹凤浅的袖子：“先生，那是公子啊！”
竹凤浅目光悲凉地转过头去。“十三，竹凤浅的生命是师父给的。”况且，王宫里的那个男子，还是公子源墨吗？
十三不敢置信地看着竹凤浅。
“所以说……先生你也要背叛公子吗？”她曾以为，先生会是公子最后的依靠，可是没想到……
啊，是了。
当初在出云城，他也不曾出现救过公子。那时候的公子，把他当作了唯一可以求助的人吧，可是他却没有出现。
她苍然地笑了笑。
“可是我绝不会背叛公子。”她是痛恨殷真，痛恨青王的残暴。可是……
他还是公子啊！
她绝不，绝不会背叛公子。
玄夜望着她：“那你就可以忍心看到天下苍生生活在殷真的暴政之下吗？想一想吧，想一想十日屠城，想一想那些无辜受死的百姓，想一想仲家堡……”
“罗成教长是咬舌自尽的，他生前被灌下他夫人的肉做的肉羹！”
“仲霞在死前受过多少凌辱！”
“仲离……”
“够了！”十三捂住耳朵大喊。她退后一步，两眼已经满是泪水，“够了，我不想要知道这一切……我只知道他是公子，即使他罪孽深重，即使他会遭到天谴，我也要陪在他身边……”
就算是一起接受天谴也可以！
“可你肩上的使命无可推卸。”玄夜目光凌厉。
“请长老去寻找别的女子来顶替雪姬的身份吧。我不要做雪姬！”
竹凤浅也心痛极了：“师父，不然我们……”
“不！”玄夜断然拒绝，他目光如炬盯住十三，“复兴雪国，不能没有你。”
“不，你们可以的。”十三摇头，“长老，十三求您……十三绝对不会把今天的事情告诉大王，你们，你，先生，”她看一眼竹凤浅，又看一眼青羽，“你 ，将军，你们大可以去完成你们的复兴大业，将来有一天青国灭，十三也愿意和公子一起死在你们的剑下。”
如果不能改变他成为仁君，一起死也可以。
“十三！”青羽低声喊道。
为什么要让她经历这样的痛苦！如果可以让她退出这场战争，他愿意抵上自己的性命，可是，这是一场她注定无法逃离的战争。
玄夜从怀里掏出一个透明的球。青羽知道，那是十三的记忆，是她被剥夺的那些完整的记忆。当这些记忆回到她的脑子里的时候，她会记得一切。
“这是你的记忆。”他把球递到十三面前。
他相信，当她记起一切的时候，她会选择承担她肩上的责任。
十三摇着头退后一步。
“我不需要记忆。”她坚定地。没有过去的记忆，这些年来她也活的很好。她不需要那些过去的往事来破坏她一心追求的幸福！
“不，你需要。”
“我不需要。”
“你需要它。”当你记起一切，你会知道自己肩上的责任。
“我不要！”
青羽心痛得侧过头去，不忍心看这一幕。
竹凤浅闭上双眸。
悠幽安静地站在一侧，等待事情的发展。
记忆球终于“啪”的一声打开。只要它的主人心里有一丝动摇，想要打开它，那它就会打开。
十三拼命拒绝着记忆，可是潜意识里却也渴望记起过去。
球体里飘出来的气体是乳白色的，好像是一束雪花。它们迅速地融入周围真正的雪花之中，消失不见。
然后——
雪落得更大了。
铺天盖地。
十三被包围在一片雪的世界当中。
她猛然止住了哭泣。
记忆的碎片，如这些雪花一样，渐渐地连接成片，一点一点地涌回她的脑子。模糊间，她似乎听到了蔽天的鸣叫声，从遥远的天际传来。
那一曲高歌，隐含着雪国复兴的希望。
她忽然想起来了，它真正的名字——
雪国神兽，翎。
……
“要保住雪国的生机，唯一的办法就是死于火中，等待重生。”老人的话，在空荡荡的大殿里回荡着，“陛下放心，青翼会代替陛下……”
青翼的面容出现在十三的记忆里。
啊……
这不是她，她不是青翼。
真正的青翼带着最决绝的表情，跪倒在女王的脚下：“青翼会代替陛下去死，为哥哥的过错赎罪。”她的目光虔诚而不容置疑。
“青翼……”凊汐喃喃着。
……
她站在皑皑的白雪之中。远处，火光冲天，雪国白色的王宫被火海吞没。
一声长鸣。
有巨大的白色的鸟从一片火光中冲天而出，飞向高空。它有着极长的尾羽，是一只凤凰。
然后——
火舌猛然窜起，在半空中将雪凤凰吞没。
“翎！”她绝望而悲痛。
连翎都死去了，连雪国的神兽都死去了，那么雪国真的要灭亡了吗？
“玄爷爷，我……我让雪国灭亡了……”她颓然跪倒在地。
“不！”身后的白发老人声音平静，“让雪国灭亡的不是陛下，是青羽。”是那个叛徒。如今青翼已经代替雪王自焚于王宫之中，而雪王要做的事情就是——
“陛下请安静地等待重生的那一天的来临。”
等待凤凰涅槃之日的来临！
……
十三记起了一切。
原来……
这才是事实。
原来……
传言中，青翼以生命侍奉天下霸主的意思，是代替雪王去死。青军在雪国王宫里找到的是青翼的尸体，而她则被传说成为雪姬留存在这个世界上。
原来……
她不是青翼，不是雪国圣女，不是雪姬，她是——
凊汐，雪国的女王。
华庭里的雪，依然下着。
安静地立于雪中的十三，她茫然地望着周身无穷无尽的雪。
心里一片麻木的凉。
眼眶温热。
玄夜眸光深沉地望着她。
青羽不忍。
良久，雪中的女子才发出一声不可听闻的轻叹：“为什么……会这样？”
如果这是神注定的身份，那么为什么要她遇上公子。
望星楼里，寂静一片。
盛夏的季节，偌大的王宫，独有望星楼有天然的凉风习习。十三坐在望星台上，放眼望去，整个王宫尽收眼底。
四海归一殿就在不远处。
其实十三每天都能听到众臣上朝的时候奏起的乐曲，也知道殷真在那里面。可是，已经很久没有见面了。
自从知道仲家人被处死之后，她就再也没有见到过殷真，也不曾离开望星楼。
每夜里，陪伴她的只有碧空里那些细碎的光芒了。
这虚空之境……
这无穷的雪季。
“结束雪季的人，只能是陛下您。”那夜，玄夜对她说了这样的话。他的目光坚定不容置疑，犀利得和冰一样。
可是，为什么偏偏她是雪王呢？
钟鼎响起。
众臣纷纷退出四海归一殿。身着朝服的竹凤浅亦转身溶入人群。
“太傅请留步。”在四海归一殿前，茉落却拦住了竹凤浅的去路。周围的大臣都纷纷对茉落投去致意的目光，显然她在众臣的心目中也不只是一名侍女而已。
四海归一殿侧殿。
长风阁。
青王已经褪去冠冕，换上直贯。他侧靠在栏杆上，望着四海归一殿前开阔的广场怔怔地出神，不知道在想什么。
茉落带竹凤浅进来。
她的眸光清冷。
最近他似乎越来越多时间这样发呆出神了。
“大王。”她轻声唤道，转身示意竹凤浅坐下的时候，忽然心中一跳——竹凤浅正若有所思地看着她，那眸光仿佛已经把她看穿了一样。
“太傅……请坐。”她的心一阵慌乱，急忙退了出去。
到了长风阁外，她的心情却依然久久不能平静。
长风阁里。
竹凤浅坐下，青王殷真也没有回头。两人这样沉默地坐了许久，殷真才忽然开口：“她好些天没有出望星楼了。”
竹凤浅点点头：“是吗。”
一语毕，似乎又无话可说。两人再度陷入沉默，只听见长风阁下响起无数牛车驱动的声音，在青石路上碌碌作响。
夏风轻摇檐角铜铃。
“什么时候，寡人与先生也无话可谈了呢。”殷真长吁一口气。
竹凤浅默默一笑：“是好事。”
“嗯？”
“无话可谈，说明大王已经不需要臣的辅佐了。”
“是这样啊……”
殷真遥遥地想去。三年来的点滴，一点点涌上心头。
三年前被青羽带回青国的时候，他不敢想自己会有成为青王的一日。他只是想，或许能请求那个未曾谋面的父亲为他夺回十三。
但是他显然想错了。
“为了一个雪姬出兵明国并不明智。”虽然对他有愧疚因而十分宠爱他，可是裕德青王也毫不犹豫地拒绝了他的再三要求，于是他决定依靠自己的力量。那时候，重新回到青国的竹凤浅找到了他。
“成为青王吧。”他眼神定定地看着他。
殷真知道竹凤浅之所以要帮助他成为青王，不仅是因为他曾经是他的学生，而是因为他要为死去的琉星夫人报仇。他清楚地记得当初在出云城里竹凤浅是怎样拒绝帮他救出十三的，如果是以前的源墨的话——
“源墨不需要先生的施舍。”自卑却有自负的源墨，一定会拒绝竹凤浅的邀请。可是，他已经是青国的王子殷真。
他的出现，引起碧丘城里多股势力的恐慌。虽然他孑然一身，身后没有任何势力，可是作为王位继承人之一，不能说没有一丝威胁。各股势力都盘算着除掉他。
他必须活下去，才能救出十三。
于是他选择接受了竹凤浅的建议，一步步走来，他从一开始处处依靠竹凤浅的提点，到后来独当一面，然后是如今的权倾天下，莫说是青国，这虚空之境，也再没有能掣肘他的人。
他不需要再依靠任何人，连历经三朝的青后都轻而易举地铲除。
可是，却独独对那人毫无办法。
竹凤浅侧了侧头。
源墨已经不是当初的源墨，而竹凤浅，也不是出云城的那个竹凤浅了。从前的竹凤浅，即使离乡背井，又何曾有一丝愁绪呢。
他走遍虚空之境，遇见无数的人与事，又何曾有一个人让他如此牵挂呢。
他，也独独对那人毫无办法啊。
“大王与其在这里独叹，倒不如去望星楼，倾心详谈，臣相信莲姬会对大王冰释前嫌。”
殷真侧过脸来：“她会愿意见寡人吗？”
竹凤浅望着不远处高耸的望星楼。
望星楼。
十三沿着回旋的楼梯缓缓地走下去。
望星楼楼高五丈，从楼顶的九重碧落到底层，要走下长长的楼梯。如果是以前的话，会有宫人用软轿抬她下楼，可是现在身边连一个侍女都没有，也只能靠自己下去了。
送饭的人已经把午膳放在地上。
一个小小的食盒，十三打开来看，只有一碗薄粥和两样小菜。她苦笑着摇摇头。
青宫里的建筑都建在高高的石台上，望星楼也是，石台广阔，此刻空落落的没有一个人。连守卫望星楼的侍卫都被撤走了。
那时候的建筑，在宽阔的石台沿边还建着长廊。十三就坐在长廊里，就着两碟小菜把薄粥喝完。虽然简单了些，可是味道还是好的。不过如果在这样被冷落下去，说不定下次送来的就是馊掉的饭菜了。
石台下面有一群内臣走过。
“那不是华阳夫人吗？”
“好久没看见她出望星楼了。”
“恐怕是不好意思吧，当初宠冠后宫，如今却被遗忘得一干二净呢。”
那些窃窃私语飘进十三的耳朵里。
十三的思绪一点点飘远……
出云城破的时候血光冲天……
小村庄里的尸骸遍地……
仲离撑着伞的样子……
仲霞的笑脸……
黄泉坡上仲离和仲霞扭曲的残破的身子……
雪道里蜷缩着的难民……
还有……
璇姬被送去祭天的时候绝望的嘶吼……
十三闭上眼。
她清楚明白殷真手里的罪孽和冤魂。
“复兴雪国，由陛下坐上王位，统领天下，才是拯救虚空之境百姓的办法。”玄夜这样告诉她，暴君殷真最终会受到天谴！
“陛下可知道，雪国子民如今的处境吗？”
“被当作青人的牛马奴隶，随时都会失去性命！”
“作为雪国的王，陛下能亲眼看着自己的子民受苦吗？”
……
十三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在想什么。”殷真就出现在她叹气的时候。
十三吓得跳起来：“公……大王！”
殷真微微一扯嘴角，走过去牵住十三的手：“这危险。”他把十三从石台的边缘带进来。
只是这样一个动作。
十三心里的怨恨，忽然如冰雪融化了。
她抓住殷真的手：“成为一名仁君吧。”她这样恳求殷真。
殷真愣了愣：“莲姬……”
“不要再残害无辜的人，做一名仁君，以仁德治理天下。那样各国的遗民都会臣服在您的威严之下。”
“莲姬……”
“记得吗，我曾经说过，引起这虚空之境多年的雪季的，不是雪王的死，不是那些死去的人，而是或者的人的怨念。我说过，如果青王肯善待他们的话，他们也会甘于做青国的子民……”
“那不可能。”殷真一口否定。“莲姬，你不知道这些遗民有多愚蠢，他们根本不希望有什么太平盛世，只希望复国。哈，难道雪国的国君，明国的国君就真的是那么仁慈吗？”
昭祝还不是一样，为了一个雪姬的传言，可以诛杀将军府上下。
云浮夫人的死，他从不曾忘记。
“他们会的！”
“莲姬。”殷真反手抓住十三的手腕，“不要谈这些了。寡人带你去看一样东西，你一定会高兴的。”
殷真带着十三来到四海归一殿下的囚室里。
囚室里一片阴暗潮湿，散发着腐朽的气息。昏暗的烛光忽明忽暗。
一名满身是血，披头散发的男子被吊在木架上。
他的手被铁链锁住，指尖下垂着，滴着污黑的血。
十三觉得一阵惊惧。
“这就是大王要带我来看的东西吗？”她的心口一阵短促的抽搐。
殷真的脸上却浮现出笑容。
他屏退左右，才说道：“你知道他是谁吗？”他走上前去，伸手撩开男子的乱发，一张满是血渍的脸在昏暗的烛光下呈现出来，十三还是看清楚了——
培风！
明信侯培风！
殷真微笑着：“培风，你可记得寡人？”
奄奄一息的男子吃力地抬起头来，双眼呆滞迷茫。那个在出云城里意气风发的公子风啊……
“你……”培风疲乏地打量着殷真，忽然，眸光凝滞。“源墨！”
“没错，我就是源墨。不过，我更希望你称呼我现在的名号，青王陛下。”殷真冷酷地笑着，扬手——
一声凄厉的惨叫。
培风的双腿膝盖一下部分被齐齐斩断。
十三惊惧到无法出声。这……就是他要带她来看的东西！方才她劝说他做一名仁君的话，这一刻看来竟然如此可笑。
“培风，在出云城寡人最痛恨的那个人是你。出云城破的时候，寡人最大的遗憾也是你。而如今，再不会有遗憾了。”
殷真轻巧地吐出这句。
“寡人要你死得比所有人都惨。”
十三还来不及想什么。
“来人！”殷真一声令下。几名狱卒抬着刑具进来，在培风面前摆好。
培风惊醒过来，疯狂尖叫：“不，求你不要杀我，你不能这样对我，源——”一个“墨”字再也没有办法说出口，一道寒光急速闪过，然后是血淋淋的舌头吧嗒一声掉在地上。
培风痛得晕了过去。
十三的身子一晃，险些向后倒去。殷真扶住了她，带着她退后几步，将她护在怀中。
狱卒把培风放下，扔在一个木箱上。
然后从刑架上拿下一把尖锐的刀，敏捷而又利落地划开培风的肚子。培风被痛醒，疯狂地扭动身躯。旁边几名狱卒上前来按住他的四肢。
十三已经不忍再看，可是却浑身颤栗无法移动身子。
四名狱卒各拿起一枚巨大的铁钉，然后把培风的四肢全部钉住在木板上！喀嚓一声，十三听到骨头碎裂的声音，培风承受这惨痛而却叫喊不出的呜咽。
她身子一软，转身逃离。
殷真扶住她，轻声而温柔地在她耳畔道：“你看，这就是欺负我们的人最后的下场，很痛快不是吗？”
那样温柔的语气……
当年的公子不曾有。
而他眼底的黑暗，当年的公子也不曾有。
十三几近绝望地望着殷真的眸子，她看到他眸子里的自己，心已死。
“走……走吧。”她无力地哀求着。
殷真似乎心有不舍。
而在这个时候，高阳进来：“大王，炎国来使到了。”
炎国派来的人叫做耶资。
关于这个人的事情，十三听说了宫女宫人们说了很多——离开囚室之后，青王吩咐恢复望星楼的宫人规格——
“耶资啊，听说是个很好色的男人。”
“是呢，不仅好色，而且手段很残酷。”
“听说就是娶进门的妻妾，已经死了三十一个之多啦！”还不包括那些没有娶进门的呢。很多女子都在和耶资行房事的时候被虐待至死。
“千万不要看上我才好啊！”
“我也不要！”
“还有我，我也不要！”
各国来使进宫的时候，有的时候会看上一些宫女，侍女什么的，就向该国大王请求带回国去做自己的姬妾，这都是很平常的事情。
因为听到这些传言，十三对这个耶资的印象就已经很不好了。
“大王请华阳夫人前去四海归一殿。”
“不去。”
连宴请来使的晚宴她都断然拒绝了。
“夫人还怕什么，如果那个耶资敢想大王讨要夫人的话，恐怕下一刻就会身首异处了。”小唯笑着这样对她说。十三也只是沉默地笑着。
可是到了傍晚的时候，却传来了这样的消息——
“来使看中了茉落姑娘！”
十三怔住——不，茉落跟在他身边那么久，从出云城到碧丘城不曾离弃，在他身处逆境面对着杀身的威胁的时候她都不曾离开，他绝对不会把茉落送给耶资。
碧丘城外，黄土坡。
茉落花神殿。
有两名女子相对而坐，其中一名是茉落，而另一名——
她的衣衫上绣满了盛开的茉莉花，发饰也是一朵盛开的茉莉花，但是最让人惊讶的是，她长着一张和茉落一模一样的脸。
“回到我身边来吧，茉落。”那女子这样说。
“不，我希望留在他的身边。”
“可你不回来，也无法再留在他的身边了，他要把你送给那个色狼耶资！”这样的男子，还有什么留在他身边的必要，还有什么值得她为他付出的？
茉落的神色暗下去。
她沉默着，良久才说：“如果是为了他，是他要我这样做，那我就去做。”
女子闻言怔了怔，然后长出一口气：“真不知道当初让你去明国守护未来国君，是不是正确的。”你怎么可以爱上那个男人呢。
你是茉莉花神啊。
青国的国花是茉莉，而神殿里住的就是茉莉花神。茉莉花神的名字叫做茉落莉落。多年前，为了保护流落在明国的殷真，茉落莉落将自己的魂分为两半，一半是茉落，而另一半则是莉落。
茉落前去明国，开在公子源墨的院子里，默默地给他庇护。而莉落则因为失去了一半的魂，无法再分神庇佑开在青国的茉莉花，也不能见任何人。因此她也躲了起来，避免见到青王。
所以才会被认为，茉莉花神失踪了。
茉莉花神当然无法失踪，她是永生无法离开神殿的。一旦离开，就会变成普通的茉莉花。这也是为什么茉落莉落要把自己分成两半，留一半在神殿的原因。
可是，没想到茉落却爱上了源墨。
她甚至不惜显出人形来陪伴在他的身边，最后跟随他一起回到青国。
“茉落，回到神殿吧。我厌倦了只有一个冰冷冷的自己。”莉落握住茉落的手，“我希望重新成为茉落莉落的一部分。”
她注视着茉落的眼睛。
神殿里一片洁净的白色光芒，她和她的手渐渐融合在一起，两个人相互融入对方。
“不！”
茉落忽然叫起来，她跳开来，两人彼此的轮廓一下子明朗了：“不，莉落，我要完成他要我做的事情！”
“茉落！”莉落生气极了，“那个耶资是个色鬼！”
“莉落！这是我的选择。”
“他不爱你。”
“没有关系，我爱他就足够了。”她会很安心地接受所有，只要是他给的。
茉落在莉落心疼到木然的眼神中离去了。她还是穿着茉莉花白色的衣衫，而莉落也清楚地记得，茉落曾经说过，那个男子是这个世上唯一能把茉莉花白的衣衫也穿出光彩来的人。
“那男子，真的值得你这样吗？”
“是。”
莉落凝视着茉落，凝视着另一个自己。
青王决定把青宫里的内妇首领茉落赏赐给炎国来使耶资。
这个消息如风一样传遍了青宫，传遍了碧丘城。
大王怎么会做出这样的决定呢，炎国对青国来说完全不足以构成威胁，不需要青王讨好炎国来使啊！
“为什么要把茉落送给耶资？”十三质问殷真。
茉落依然安静地站在一侧，表情静默仿佛要被送给耶资的那个人，并不是她。
“那个耶资是出了名的色狼又手段毒辣！”十三把茉落拉到殷真面前，“茉落她跟着你从出云城到碧丘城，一直都陪在你的身边，她默默地照顾你，没有多一句的话，你怎么忍心把她送入虎口？”
殷真沉默地看着案卷不说话。
“大王！”十三劈手夺下殷真手里的竹简。
她狠狠地瞪着殷真，仿佛一定要逼他说出什么来。而殷真只是略带无奈地回望着她：“莲姬，不过是个奴婢而已。”
茉落的表情终于有一丝颤动。
“奴婢而已？”十三不敢相信这是殷真说出来的话。
“夫人，是奴婢自愿去的。”茉落轻声道。
“茉落，你不需要这样！”十三厉声。
“夫人，奴婢真的是自愿的。”
“我绝不会让茉落跟那个家伙走！”
殷真站起来，走到十三和茉落面前，他伸手抓住十三的手腕，把她的手和茉落的手拆开：“莲姬，她说了她是自愿的。”
十三忽然笑了。
她望着源墨的眸子，漆黑如夜的眸子。
“自愿的？”她的眼里充斥着泪水，嘴角却有一丝无奈的笑，“你知道吗，茉落喜欢你。”
“夫人！”茉落低声惊叫，她惶恐地看着殷真，“王，我……”
“她喜欢你，从在出云城的时候就开始了。一个随口说出的‘好’，就断送了她的幸福，你忍心吗？”
殷真看向茉落。
“奴婢是自愿的。”茉落垂下头去。
“她说了，她是自愿……”话音未落，他的手里却一空。长长的裙裾拖在地上，她的背影那样倔强而决然。
“如果不愿去的话，就说一声。”大殿里，殷真这样对茉落说道。
茉落没有抬头，殷真也看不到她与十三一样倔强的眉眼：“奴婢愿意去。”
殷真点点头。
再往殿外看去的时候，十三的身影已经消失了。
茉落离开碧丘城的那一日，王城安静得好像没有任何事情发生。
十三站在望星台上看着茉落的牛车随着炎国的队伍在甬道间慢慢行驶着，天边一抹阴云，始终压在她的心头。
半个月后，炎国传来了一个可怕的消息——
耶府被一片不明的大火烧尽，全府上下百余口人全部被烧成焦尸。这是很让人迷惑的，因为炎国御神术为火，只是一般的火的话，不可能伤到他们。
于是炎王下令彻查，而就在这个时候，被停放在耶府废墟里的百余具焦尸居然“复活”了！它们在夜间行动，如鬼魅一般在街上游荡，所到之处无不引起熊熊大火，于是死去的人更多，而焦尸也就更多。
偌大的炎国陷入一片恐慌之中。
雪下着。
院子里开了一片玉簪花。
玄夜微笑着看着站在他眼前的女子，她表情肃穆。“我知道你会想通的，你一向是一个很有担当的孩子，从小就是。”
十三看着老人：“我是雪王，我有责任拯救雪国遗民逃离苦难。”
“还有天下。”
十三的眼底慢慢地有了泪水。
“玄爷爷，如果我拯救了这虚空之境的百姓的话，那是不是算一件功德？”
“当然。”
“那，足不足以抵消他的罪孽？”
“陛下……”玄夜长叹一口气，“陛下暂时回到青宫，宫里有玄夜安排的细作，会帮陛下打点一切。他就是殷真身边的内臣高阳。”
“高阳？”十三哑然失笑。
“还有，悠幽会变成小唯的模样跟你入宫。”
长廊上，竹凤浅静默站立。
云之初也站在他的身后。
用她的功德，来洗清他的罪孽吗？
“小初……”
“嗯？”
“所以说，这是咒啊。”情，是这天底下最难解的咒了。
天历318年秋
雪国末代长老玄夜在雪国昔日王城清源城举兵，打出复兴雪国的旗号，军队驻扎在清源城南郊，距离碧丘城千里之处。
此事一起，分散在虚空之境各处的雪国遗民无不欢欣鼓舞，许多人不远千里赶来，要求加入复国之军，短短的一个月之内，原先的三万大军竟然扩充到了十五万之多。
十三来到四海归一殿的时候，殿内一片昏暗。
月光从敞开的大门透进来，清辉遍地。
好像结了霜一样。
十三迈过高高的门槛，长长的裙裾在身后拖曳着，如流水一般在玄黑色的大地上。
“王。”
她轻声一呼。
久久而后，殿上阴暗之处终于传来一声应答：“嗯。”
“夜深了，王还不休息吗？”
空荡荡的大殿里，这声音都显得渺茫了。
“莲姬。”殷真在黑暗中这样喊她。
“是。”
“你是雪国人吧？”
“是。”
“你是雪姬吧……”
“或许是吧。”
沉默了片刻。
“北边雪国人作乱呢。”
“是吗？”
“居然有三万大军。”殷真轻笑，“寡人真实轻视他们了。”
“乌合之众，大王无需担忧。”十三声音极轻。可是她心里却知道，那不是乌合之众，是玄爷爷多年苦心训练的精兵啊。
“莲姬，你到寡人身边来。”
十三在黑暗中前行，凭着依稀的月光，穿过殿前的水廊，迈上台阶，走到青王的王座上。她把手放在殷真伸出来的手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