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凡事都有意外，爱情本就是必然与偶然组成。长夜过半，姑娘开了瓶红酒，放在醒酒器里刚刚醒好，死寂一片的房间里突然传来敲门声。姑娘打开门，某君拖着箱子，站在门外，失魂落魄犹如路边被遗弃的小狗。他一言不发伸手揽过姑娘，紧紧拥抱她。姑娘靠在他肩上，某君衣服上有夜露的清新，这味道让所有的焦躁不安、疲惫不堪烟消云散。多年不见踪影的归属感重新回到她血液里，她的心就在此刻安宁下来。
八
《神秘花园》热播的时候，我和姑娘都处于人生低谷，时常窝在家里不发一言地看着这个韩剧，在别人的故事里流自己的眼泪。
我打趣，其实你和某君的故事跟韩剧似的，王子捡到灰姑娘，哭天抢地一番，就是不知道最后能不能有个皆大欢喜的大结局。
她向我翻白眼说，那毕竟是个肥皂剧。韩剧看多了让人心里更灰暗，因为故事就是故事，现实生活永远没有这么美满。
我继续说，你猜，会不会有一天，他妈也拿着钱来找你，要你离开他儿子。要是真有那么一天，我就发达了，我一定会拿着钱大肆挥霍，血洗国广，然后周游世界，再整个容，抽个脂什么的。七十二变回来迷倒一群无知少年。可惜。她说着说着神色忽地黯淡下去，他妈根本不知道我的存在，不仅是他妈，他身边朋友没有一个知道我的存在。那个最后拿着钱要我滚的人，搞不好是他。
姑娘起身从酒柜里拿出一瓶红酒，倒了一杯，一饮而尽。我真希望我可以做一个简单的嗜钱如命的女人。你看汉口江边灯红酒绿的酒吧里那么多莺莺燕燕，带着对钱与生俱来的渴望，每日每夜寻找一个傍大款的机会。我为什么不能成为那样一个女人呢？要是我花钱花到他心肝脾肺肾都疼废了，说不定他永远就不会回来找我了。那样，我就可以挥一挥衣袖卷走一柜子的名牌包，去找下一个能吸血的主儿。
我在沙发上怔怔看着她字正腔圆发表这番言论，突然想起某君有一回和姑娘吵架。某君责怪她不该在半夜给他发信息，实际上，姑娘只是酒后给他发了一个空白的短信而已。
某君大发雷霆，声音震耳欲聋，高脚玻璃杯在桌上打着颤。姑娘抱着手臂坐在沙发里特别冷静地说了一句。你放心，我永远不会暴露你，我会在百花丛中为你保驾护航，让你驰骋情场，然后抱得美人与名利凯旋。我就可以死心绝意，孤独终老了。所以听见她说话的时候，某君顶多在不知名的地方打了个喷嚏，真正心肝脾肺肾都剧烈疼痛的是我。
我们有的时候也开玩笑，说姑娘连二奶都不如呢。别人当二奶要车有车要房有房的，你跟在某君身边几年别说房子车子了，连点蝇头小利的便宜都没占到。
姑娘嘴硬，挑着眉毛嚷嚷，我这不是住着免费的房子，被他金屋藏娇呢。再说，他要给我买东西来着，我没要。有手有脚的干吗不自己赚钱，他的钱还不是辛苦钱。
我不买她的账，偏要与她针锋相对。要是金屋藏娇真的能让人幸福，后来的《长门赋》又是哪里来的？
姑娘没搭理我，她不明白，或许比我们更加明白。男人愿意敞开自己的钱包，一部分源于爱，而某君的那部分缘于愧疚。姑娘心太小了，小到只装得下一个他。而某君的心过于庞大，姑娘只在他的心里占有小小一隅。他以为钱可以填补她心中的空虚感，却领悟不到能抚平千疮百孔的只有他的安慰。
在我们眼里，姑娘永远英勇似圣女贞德。她和某君中间隔了一百步的距离，其中一百步都是她走的，某君不过在恰当的时间抓住了她的手。这场爱情分明是君子与小人之间的爱情，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
某君没有勇气反抗。他和姑娘没有活在韩剧里，也不存在任何一本小说里，他们活在二十一世纪。这个世纪即使世事凉薄也没人限制婚姻自由。他对姑娘的爱不足以让他奋起反抗，他只是伸手给出一个假希望，然而又缩进自己冷漠又自私的壳中。
说到底，他要的是自己，是欲望，从来不是她。他爱她是软弱无力，她爱他是轰烈刚毅。
九
网上那么多声音叫嚣着不要天长地久，只要此时拥有。可是一开始就注定不能天长地久的感情，真的可以让人幸福吗？
即使在一起，姑娘也不快乐。面对千疮百孔的关系，未来犹如镜花水月遥不可及，连现在的温暖也是短暂而浅薄的。
纵然如此辛苦，姑娘仍旧不肯放手，过去的美好像沼泽般纠缠她，让她不可自拔。她不明白的是，任何事都有保质期限。有些人变了就是真的变了，某君不再是过去那个穿着背心拖鞋愿意为她挨一拳的小男孩；这段感情早就随着主角的变质而一齐腐朽了。像一杯冰淇淋，放置很久化掉了，吃的时候，甜味没变，奶油依旧香浓，但尝的人心知肚明，那已经不是冰淇淋了。
用过去的爱安慰自己，又没有现世的愉悦，快乐隔得时间久了，会变得黯淡无光。看不见未来的爱不要紧，最怕是不光没有未来，还一眼望穿了结局。可两个人在一起久了变成一种可怕的血肉相连，分手是痛苦的角力。
姑娘说，在这段感情里，某君比她更加可怜，至少她不用背着别人说心口不一的谎言。戴着面具生活的人生辛苦过不做任何伪装的人生。她知道自己爱得比某君重，但施比受好，至少等到哪天她爱够了，尽了十分努力也无法力挽狂澜时，她可以挥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地潇洒离开。
她想要一个结果，所以耗着青春，等待时间给自己一个交代。其实结局早就昭然若揭，她等的不过是自己心死的那一天。
十
爱无法伪装，快不快乐也无法伪装，人生境遇会写在脸上。姑娘过得不开心，纵然强颜欢笑于朋友面前，也难以隐瞒相处数十年的母亲。
姑娘在外面租房居住，为了方便某君时常过来借宿。好不容易回去一趟，母亲也总是咄咄逼人地问她何时和某君断绝来往。姑娘不想加剧矛盾，只好把回家的周期拉长，从每周一次渐渐演变成每月一次。
逢到某君出差，姑娘买了很多菜，难得向母亲撒娇要吃她的家常菜。母亲在厨房忙得热火朝天，她正在客厅里百无聊赖玩弄手机，姑娘母亲冷不丁冒出了一句，女儿啊，还是要找一个爱你的人。什么？姑娘一时没听清，放下手机，向厨房张望。母亲擦了擦手，从厨房走出来，我说，去找一个爱你的人，让自己过得开心一些。
听见这话，姑娘思绪一下被拉到很久以前，她的母亲是单亲妈妈，因为父亲外遇而离了婚，独自一人把自己拉扯大，个中辛酸不用细说。当初签完离婚协议的时候，妈妈对她说的第一句话是，以后结婚要找一个你爱的人。因为爱你的人总有一天会不爱你，而你爱的人，无论你做什么都是心甘情愿的，受的苦也是甘之如饴。等到不爱他的那天，先走的人也是你，被放弃的人总是比较痛苦的一方。
你当初说要找一个自己爱的人。母亲在沙发上坐下，握着姑娘的手说，女人还是要被爱才会幸福。妈妈年纪大了，只希望你开心。太爱一个人是件劳力伤神的辛苦事。偏执过了头，就会成为一把刀，划伤的只有自己。姑娘久久没有言语，撇过脑袋不敢看母亲眼角密布的细纹。她推脱说要去洗手间，背过身的一瞬间，眼泪无声地掉在地板上。
后来有段时间，姑娘反复和我絮絮叨叨。我妈打电话催我回家看望她，说院子里的樱桃结果了，等我回去吃。回去了她又逼我和某君分手，我这哪敢回去啊。再过了段时日，樱桃过季了。母亲的电话也没有打来，再见面就是姑娘在家摔杯子和某君讲分手的那天了。被逼分手不是一次两次了，唯独那天姑娘的情绪激动非常。我后来听她说了才知道，就在我进门的前一刻，母亲讲的最后一句话是，樱桃放烂了，也没见你回来，真怕有一天，我不在了，只能留一棵亭亭如盖的树给你思念。
我们当时学《项脊轩志》的时候，姑娘特别中意，每每读到那一句“儿寒乎？欲食乎？”无不眼红哽咽，她说世界上写得最好的情书就是文末的那一句“庭有枇杷树，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盖矣”。因为喜欢，所以姑娘常读给母亲听，没想到母亲有心记住了那一句“亭亭如盖”，今日说来异常伤感，无疑给了姑娘当头棒喝。
是啊，这世界上再伟大的爱也比不过父母的无私奉献，当你痛不欲生时，何曾想过那位最爱你的人见你如此折磨，何尝不是正在承受着比你重十倍的千刀万剐之痛。
十一
姑娘走的时候，对某君说：“不要再来找我，放我一条生路吧。你从来都知道，我对你没有抵抗力。你每次回来都说不如我们重新开始，听见你说我就愿意相信我们真的可以重新开始。我希望自己坚强到假装不记得一切的伤害，可我做不到。
“那些伤害从未消失过，我把它隐藏得越深，它就痛得愈加厉害。我尽了自己最大的努力，但现在也终于明白有些东西丢失了就是丢失了，我们永远都回不到过去那段美好的时光。
“想来真可怕，这么多年里你把我的爱耗尽了，我想象不出日后我结婚了，还能掏出哪怕一丁点的爱给我的丈夫吗？”我听罢这番话，望着姑娘面无表情的脸，眼睛酸涩不能言语。
她继续说，“你以后结婚千万不要邀请我，我怕我真的控制不了自己，砸了你的结婚典礼，揽住你一块去死。”
某君声音低沉模糊不清，他说，“以后你结婚我一定会去的，我想看看你穿婚纱的样子，即使不是为了我。有幸与你一同出席婚礼，也算是得偿我今生所愿。希望你离开我以后，能幸福一些。”
姑娘没有看他，回房拿了钱包。“随便你，我走了，你把钥匙留下，我改天来收拾行李。”姑娘关上门的时候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她的心也如同那扇门一般悄无声息地阖上了。你以为心破碎的声音是四面八方传来的一声巨响，其实真正的疼痛是了无痕迹的。以前，姑娘总会笑着说，总有一天她会回家。遗憾的是，她在回家山迢水远的路途中耗尽了青春和感情，在漫长的岁月里，终于明白一辈子的心愿，真的只是一个心愿。
姑娘走了以后，我把那两瓶红酒打开，自己喝了一杯，又给某君满上。那个问题，我帮姑娘问了。
“你的那些女友每一个都不如姑娘优秀，每一个都是只懂名牌，满肚子糟糠的花瓶，对你也未必有多少真心。你愿意给她们一个名分，愿意和她们谈婚论嫁。为什么偏偏姑娘就不行？纵然你把她当备胎，这么多年难道真的无爱可言？她无怨无悔地付出，真的不值得你为她做出一点牺牲？”
某君沉默不语，接连喝了两三杯酒，回答我，“我不是没想过和她在一起，只是现在时机不对。我有太多的无能为力，我有我自己的顾虑，人活一世不单纯是为自己活着。”
我攥着酒杯，怒不可遏。
“如果不是赔不起你身上那件昂贵的衬衫，我想我一定会把整瓶红酒倒在你头上。你仗着手中有筹码，挥霍她的感情。等到有一天你耗尽她对你的爱，输得一无所有，你就会知道缺失的那一部分，日后用多少钱和成就都换不回来。
“你根本不明白爱是什么，畏手畏脚游刃有余根本不是爱，爱从来都是让人勇往直前没有退路可逃的。你总想着可以等，没想过有些事现在不做，一辈子你都不会做。你口中所有冠冕堂皇的理由都是爱得不够的借口，越是辩解越让我觉得恶心。
我放下杯子，对某君说，“我从来只觉得你自私，没想到你的爱和你的人一样懦弱。”临走的时候，我对他说：“这是我最后一次同你坐在一起喝酒。我还是喜欢当年穿着拖鞋背心，和我们在简陋的烧烤摊上吃串儿的你。如今你穿着一身名牌，用铜臭也掩盖不了你身上散发的那股子人渣味儿。”
十二
故事结束的时候，姑娘也重生了，属于他和她的记忆终究被她亲手放逐。或许曾经爱得不如一条狗的自己，只要他勾勾手指就温顺地回到他身边的自己，假装失忆，清洗掉一切受伤害的自己，守护着虚无缥缈的承诺坚持爱到生不如死的自己，我们永远无法忘记。
爱过的人，受的伤害就如同奔跑中摔骨折的膝盖一般，血肉会新生，断掉的骨头会愈合，但想要再次奔跑起来的时候，膝盖难免隐隐作痛。纵使如此，我相信我们还是要跑，终有一天我们会以一种绝美的姿态奔腾起来，化作千风随爱人浪迹天涯。曾经低微到尘埃下的种子，无论它是否结出了果实，只有爱过的人知道，它曾经绽放过美丽的花朵。
我们一直叫姑娘小辣椒，爱吃辣椒的人都知道，吃过辣椒后，辛辣翻涌，再吃任何东西，都会变得食不知味。正如某君这一辈子再也不会得到像姑娘给过他的那样一份伟大到惨烈的爱，终其一生，他都会抱着遗憾怀念她，我想这是姑娘给他最好的惩罚。
最后，我问辣椒，你有什么想对我的读者说的。她说，有一句话想送给那些暂时走不出来的姑娘们。“从来没有命定的不幸，只有死不放手的执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