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上花开缓缓归
我的爱人啊,山坡上已经花开遍野姹紫嫣红了。你何时来到我的身边,同我一起赏花。回来的路山迢水远,惊险重重,艰难异常,你莫要着急,注意安全,照顾自己。慢一些走也没关系,只要你来到我的身边,只要你在我身边便好。
一
非姐是一家咖啡厅的老板娘,然而不幸认识了我们这一群损友,时常在她店里白吃白喝,不点咖啡,专拣贵的酒喝,喝大了在她店里群魔乱舞,闹得鸡飞狗跳,客人抱头鼠窜。
她是我认识的最不敬业的老板娘,从来没有在中午十二点前开过门。偶尔我们来得太早,她没睡醒,拉起卷帘门放我们进来,让我们自己调饮料喝。
到后来更加熟识后,她索性给我们人人配了一把钥匙,免得天天打电话叫门,吵她好眠。有了钥匙,我们更加肆无忌惮起来,时常半夜三更带着好酒好菜在店里喝得支离破碎。
有时扫地的时候,她也会絮絮叨叨说,原本想开家好生生的咖啡厅,不知为何却成了流浪动物收容所了。
她笑称,她的店不卖咖啡,光卖人情了。
二
非姐的店不同于她的性格,一向干净整洁朴素。除了一套咖啡机的设备和雪柜,几乎没有多余的摆设。二楼洁白的墙面上没有花哨的装饰,唯独挂着一个相框。是一张一男一女的黑白合照,背景是一片宽广的沙漠,男人面容消瘦,穿着白色衬衫,眼神深邃;女的戴着墨镜,笑容明艳动人,便是非姐本人无疑。
我想这张照片的背后定然有一段刻骨铭心的故事,只是非姐每次都笑而不谈。久了,我们便也不好多问。
偶尔有一次,店里有个姑娘失恋了,我们买了酒前来哀悼并庆祝逝去的感情。大家七嘴八舌劝说姑娘,祖国有大把优质青年,摆在架上任君挑选,何苦单恋一只破啤酒瓶呢。英语哥更是举着杯子滔滔不绝,中英文合并说个不停。末了,他说,失去的不重要,不然你考虑考虑我啊。我们正笑得前仰后合,非姐在吧台后面突兀地说,不是得不到的不重要,是重要的已经失去。说罢,神色黯然地上了二楼,留下我们面面相觑。那是我第一次见到常年笑盈盈的非姐露出那样的表情。
后来,曾住在店里的不醉给我们讲了老板娘的故事,关于那张我们一直好奇的相片背后藏着的故事。
非姐曾经有过一段婚姻,还有一个我们不曾见过的女儿。她结婚很早,几乎是刚毕业,便在家人的催促下相亲结婚了。没有所谓的感情基础,有的只是门当户对的相敬如宾,与其说是为了嫁人而结婚,倒不如说为了家人而结婚。
婚后的生活平淡无味,除了三餐一宿和丈夫几乎没有其他交流。百无聊赖之下,非姐加了一个群,群里大多都是和她年龄相仿的,与她死气沉沉生活不同的是,群里多数都是对生活抱有蓬勃热情的人们。光看看他们热血追逐梦想的口号,都能让她血脉贲张。看着屏幕另一端的那些人们谈论梦想,谈论未来,生活似乎在他们眼里充满了无数的可能性。而对于她,除了行走在既定的轨道上,无路可去。
后来,非姐偶然在群里发了消息,希望大家介绍一个家教,辅导初上小学的女儿的功课。于是,雾白便找到她。
雾白平日在群里并非是话题主导者,但无论说什么,他都能与人谈论一番,特别是有关公益的事情,每每谈起,无不慷慨激昂。
初见是在一个大晴天的早晨。碧空白云之下,雾白面容消瘦,衣着干净,站在门口紧张又胆怯地望着她,带着如毛茸茸的小动物般无辜的神色。后来非姐才知道雾白是从底下考出来的大学生。
非姐拉开里门,让他进来,女儿躲在身后好奇地观察着门口陌生的哥哥。而雾白甚至比小姑娘还要紧张,进门的时候一个趔趄差点摔在地上。非姐急忙伸手去扶,慌张之间竟与他撞到一起,鼻息之间飘荡而入的是来自雾白身上淡淡的肥皂味。
雾白寡言且不苟言笑,除辅导功课外,几乎不与她有过多的交流,对她更多的是生疏而礼貌的客套,每每到了离开之时常郑重其事鞠躬道别。来了数月,与小姑娘嬉笑打闹亲密无比;与非姐的对白仅止步于你好,我来了,再见,我先走了。
偶尔一次,非姐工作实在疲乏,在房里唤女儿,希望她帮自己倒杯咖啡来。谁知推门而入的是雾白,他走过来把咖啡放在桌上,非姐向他点头以示感谢,便继续盯着电脑,自顾自地端起咖啡饮了一口。
味道如何?身后,雾白的声音响起。非姐这才发现原来他还站在身后未曾离开。于是,礼貌地微笑,回头望着他:“咖啡的味道不外乎苦,提神足以,能有什么好味道。”雾白讨好的笑有些怏然,哦,这是我用蒸馏壶煮的,你喝出的苦味,兴许是我今天失误煮焦了。
非姐听后,有些讶异,对雾白今日少见的殷勤又心生愧疚,害怕辜负他的情谊连忙又喝一口。也许是因为听闻出自他的手,口中咖啡和平日里咖啡机里的咖啡真的不同,香气浓郁,初入口中是苦而不涩,带着丁点的酸味,恰如其分地将咖啡的柔滑体现到了极致。
好像真的不同,刚才喝得急了,没品出来什么滋味。谢谢你的咖啡。听闻非姐的话,雾白眉宇舒展开来,嘴角露出一丝笑意。非姐见他笑了,心里暗自也有些笑意,毕竟是小孩的心性,气恼来得快,也去得快,哄哄便好了。
从这一杯咖啡开始打开话匣子,非姐和雾白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起来。
雾白出生在农村,因为经济拮据,不得不勤工俭学,然而正是因为缺钱,反而带给了雾白与众不同的经历。这些经历是非姐人生中缺失的一部分,今日从雾白口中听来显得格外地动人。她不曾经历过这些,她没有缺过钱,更没有为了赚生活费而兼职打工。在她短暂的大学生活里,她连住读都不曾有过,她没有舍友,没有和同学同吃同睡。甚至连离开家人视线的日子都少,大学在本市读的,一直在家住,接下来的日子便是老公、女儿和这间屋子。雾白嘴里的生活,听起来是如此的不真切却又令人向往无比。
有时,对一个人的喜爱,更多是源于对他生活的憧憬。即使是日子,也有白玫瑰和红玫瑰之分,白色的生活平静安宁,红色的生活丰富多彩。此后的日子,只要雾白来做家教的日子,非姐都愿意放下手中的工作,与他促膝长谈一番,听他讲自己的梦想,听他的雄心壮志。有些在非姐看来甚至是带点年少轻狂味道的天真。但非姐很少打断他,或者泼他冷水。
岁月之于每个人都会有不同的理解,雾白做的这些梦,拥有的这些勇气,非姐从来没有过,以后可能也不会有了。像是玻璃球中的雪屋,即使只能观望,未免不是幸福的一种。
原是如此,人生本就是一个首尾相接的圈。每个人的少年时光总期望和年长的人相处,从他们的人生经历中学习汲取经验。倾听他们对社会成熟的见解,从不同的世界里开阔自己的眼光。到了真正生活平稳,内心翻腾的热血平息时,我们在几近窒息、千篇一律的生活里变成被时光推着行走的木偶,只能在深夜寂寥的窗前悼念一下过去已亡的梦想,心中念念不忘渴望追寻梦想的踪迹。可惜放下已经拥有的平静下的安稳,需要极大的勇气,所以只好退而求其次在年轻人身上寻找自己过去的梦想,在他们的世界里渴望着自己理想的实现。
或许是这般互取所需,雾白和非姐彼此隔着玻璃观望对方生活,雾里看花般的不真切,便是因这不真切而愈加显得美好。
三
或许我们爱上一个人时,更多的是爱上在他面前的自己,和同他在一起的生活。非姐从来没有觉得如此自由过,从前在丈夫和孩子面前总是做着角色扮演的游戏,尽力诠释贤妻良母的身份。而在雾白面前她只需做自己。无需刻意的温柔体贴,不用伪装,不必费尽心机保持自己的体面,不必故作深沉,不必处心积虑吸引目光。她表达内心的不满与不曾与人诉说的苦闷。
雾白只是安静地听着,没有厌烦与不耐。雾白问她,既然生活已过得如死水一般,何不跳出来,重新寻找新的生活。非姐摇头,你不懂,即使现在的生活苦闷,也是我辛苦经营出来的,要清盘再来,我再没有当年的精力和时间了。雾白不懂,非姐也不乞求他的理解,毕竟是少年心气,少年终归只看得到现在不想未来,应是没有投入多少的心力,自然是放弃得也容易,三言两语之间便可推翻再来。
因有了雾白,非姐日益渴望与他交流,在家中毕竟不能畅所欲言。非姐开始与雾白约在外面见面。那晚,他们爬山归来已是暮色深沉。天空陡然落下倾盆大雨,他们只好在路边的小酒馆避雨。
酒馆里塞满了被大雨围困的人们,他们坐在墙边狭小的角落,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都说夏夜的雨来得快去得也快,可这场雨下得似乎没有了尽头。酒馆里的人们面露急切焦躁的神色,端着酒杯和身边的人细语。非姐和雾白坐了很久,一杯接着一杯,喝得恰到好处的微醺。
邻座的人陡然起身,不小心撞到非姐,她身体被撞得向前倾斜,几乎快要倒地,雾白伸出手扶住了她。慌乱之间,非姐抬头,四目相接的一刹那,雾白探头吻了非姐。在那个昏暗的酒馆,这个蓄谋已久的吻似乎持续了很长时间,耳边传来人们喧嚣的私语声和钢琴声混杂在一起,非姐脑海里翻江倒海的思绪快要淹没掉她,想费力理清混乱的思绪,她却发现自己好似什么都没想。
那晚他们终究没有分开,在路边的小旅馆开了一间房。一切来得猝不及防,但又像是命中注定。
非姐在床上辗转反侧,盯着黑暗的天花板出神,身边的雾白早已沉沉睡去,抱住她的手依然有力,却让非姐觉得沉重。像一块石头一样拉着她不停坠落到无底的黑洞,她想挣扎却伤感且无力。她感到疲乏至极想好好入睡,无奈闭上眼睛,脑海里不停闪烁着许多人的面孔,如同乘坐了一列不停穿梭在各个隧道里的火车,忽明忽暗伴着震耳欲聋的鸣笛声,吵得她脑袋撕裂般的疼痛。
在床上躺了许久,天终于泛起了白,窗外的风雨早已停歇。非姐轻轻起身穿好衣服,打开房间的门走了出去。
非姐拖着疲惫的身躯打开家门。恰好逢上许久不见踪影的丈夫坐在饭厅里吃着早餐。见非姐回来朝她点头示意,却并未开口问她昨晚去了哪里,例行公事询问几件生活上的琐事,顺便交代了一下下周出差的行程。
非姐脑袋里混沌极了,几乎什么也没听进去,洗了把脸,连衣服都懒得更换,爬上床的那一刻感到异常松弛,像被拉掉电闸一样,瞬间睡去。等到再醒来,已是中午,孩子吵着要吃饭,而丈夫已经再次离开了。
四
原来相比不曾拥有过,叫你尝到滋味时再拿去一切,才更加磨蚀人心。雾白是她疲惫生活中的强心剂,是她观望外面世界的窗户,是令人甘愿堕落的毒药。人一旦打开窗户,望见外面的世界,便很难再安于现在的日子。无人不贪,爱本来就是欲望。然而,和雾白的关系断然是没有结果的。非姐从未想过要放弃她现在的生活,不论如何地难挨,至少她现在是平稳的,想要改变定然要面对翻天覆地的从头再来。
我们总是愿意藏匿在熟悉的生活里,哪怕是抱残守缺也不敢逾越而出,缘于对现在的日子有种知根知底的安全感,改变意味着不确定的未来好坏参半,而人大抵都是惧怕未知事物的。她没有勇气面对改变,选了白玫瑰就只好接受平凡,任凭蚊子血日夜在心头燃烧,但只要观望便好,她不会去踏上曲折离奇的生活。即使在她与雾白感情热烈的巅峰,她也没有放弃随时止损的计划。
雾白能够中意她什么呢?男人嘛,无非便是色与利。她算不上多富有;即便现在依然有几分容貌撑着,可究竟她长了他十数岁,更易比他走向衰败,一朝年老色弛,感情的消逝是迟早的事。侥幸,雾白看中的是她成熟的思想和言谈的广阔,日后待他在自己的人生中走远了,眼界开了,这些所谓的吸引都不会继续作为是罕事。
如此一桩桩地算来,现在的时光都像是借来的,过一日便少了一日。所以倍感珍惜,长久地腻着,温存,相看两不厌。
非姐暗自期望雾白一世都不要离她而去,放弃那些抱负,或是永久的郁郁不得志。这般,她便可以长久地霸占他。
世间哪有这样好的事呢?转眼之间三年过去,雾白临近硕士毕业。非姐紧锣密鼓帮他筹备着工作的事宜。
在一个很平常的下午,他们窝在沙发里看电影,片尾曲播出的时候。雾白突然说,我准备走了,去教书。非姐被震惊到了,她从不曾听雾白说起自己的安排,原以为他会遂了非姐的心愿在这个城市里找一份安稳的工作。而震惊也只是一瞬间的,非姐很快收拾好了自己起伏的情绪。
她甚至没有回头看雾白,只问,去哪里教书?
山里,和几个朋友一起去支教。雾白也表现得尽量平静,尽量不让自己的紧张浮上眉宇。
你疯了吧!哪有读完研究生跑去支教的?你图什么?好好找个工作不好吗?没有预料到非姐异常的反对,雾白皱起眉头,说,我不图什么,只想让自己的人生过得有意义点儿。人生的意义不是去支教个一年半载就可以体现出来的。你以为真的像书里写的那样,去贫困山区待一段时间,就能够来个生命的洗礼,颠覆自己的人生观。不是你想象的那么简单。我已经帮你找好工作了,想要找人生的意义,不如先沉下心脚踏实地生活……那就像你一样,心都过得死掉了。没等非姐把话说完,雾白打断她。这是他们这么多年来,第一次争吵。非姐被噎得无言以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