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胖子妈我们没见过，但胖子我们见过啊。这人吧一胖，容貌就谈不上俊秀，五官撒在那张宽大的烧饼脸上，显得特别不集中，活像一条厚唇比目鱼。我们在心里暗自猜测，除非基因突变，不然胖子妈绝不可能是个美女。于是举着杯子玩命地打击他，认定他口中的校花小学妹必然是个恐龙，并且还是个大号恐龙，不然哪能让胖子感兴趣。胖子不以为然，说，不信我们打赌啊，压一赔十啊。然后桌上瞬间堆起了一把零钱，胖子喜滋滋把钱揣进口袋里。抛下一句：你们等着啊，愿赌服输，可别赖皮。
没想到，胖子真做到了。一个月还不到的时间，胖子不知道用了什么丧尽天良的手段，还真牵着小学妹的手溜达到了我们面前。小学妹名不虚传，果然是校花级别的人物。惹得一帮人捶胸顿足，悔不当初没抢在胖子之前下手。
那段时间里，胖子过得喜滋滋的，沉浸在爱情里。然而，既然身边的姑娘是朵鲜花，定然要费心浇灌努力施肥。胖子没什么男色可言，经济又拮据，平常能不掏腰包绝不把手伸向口袋。不过，恋爱毕竟是消耗金钱和时间的事情。心都恨不得掏出来交给姑娘保管了，哪还顾得上钱包。
胖阿奇脑袋里算盘打得当当响，绞尽脑汁想法儿弄钱养小妞。
人在绝境的时候总有神通广大的潜能爆发。胖子后来还真的找到一条生财之道。他神神秘秘地把我们拉到网吧包间，贼眉鼠眼打量了四周后，从胸口掏出一报纸包得严严实实的包裹。他哆嗦着拆开报纸，映入眼帘的是一堆粉末状的玩意。
大家面面相觑，稍有见识的颦眉严肃，没见过世面的一脸茫然。你这弄的什么玩意啊？搞得这么神秘。
胖子眉飞色舞地解释，听说现在酒吧里都流行这些，我可是花了大价钱买的。话说到这里，我们纷纷炸开了锅。更多的人是过来凑个热闹。好奇害死猫呀，有人竟然伸手沾了一点，学港片里的模样伸到嘴里尝味道。哎哟，这东西居然是甜的，怎么还有点面粉的味道？大胆尝过的人咂咂嘴对胖子说，你不会被人骗了吧，我怎么看这好像就是糖啊。胖子听过这话吃了一惊，赶紧凑近了瞧，大概凑得过于近了点，还没等到他仔细看清粉末。“阿嚏”一喷嚏下去，花花的人民币落了一键盘加一地的雪白。胖子傻了眼，围观的眼看着一场犯罪片变成了闹剧，作鸟兽散。
胖子哪里甘心自己白花花的银子瞬间灰飞烟灭，心急火燎找网吧老板借来扫帚准备将粉末扫起来。哪里知道等他转头回来的时候，地上的粉末早已被勤劳的清洁大妈冲洗掉了，连半点痕迹都没留下。
失去一本万利货物的胖子暴跳如雷，冲到吧台揪住网吧老板的衣领要他赔钱。老板一头雾水，问你丢了什么啊，我这有监控，要不然帮你调出来看看。
胖子一副正义凛然的神色，怒吼，我刚撒地上的白粉被谁扫了？网吧一片死寂。
猜想每个人心里都是一句巨大无比的脏话。
这下完了，网吧还有监控，人赃并获，想脱罪都难。大好青年就此葬送，明日头条该是“一颗流星的陨落——名牌大学生公然在网吧贩卖毒品”。警车呼啸而来，作为见证人，我们这群“狐朋狗友”也有幸坐了一回警车，因此也见证了逗比奇如此狗血戏剧化一幕。警察们一副如临大敌的阵势，对着胖子一顿审问，接着押到医院进行化验。最后乌龙一场，被惊动的所长大人对着胖子都是一脸黑线。那包白粉末当然不是海洛因，只是面粉里拌了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再掺杂了些许的白糖。原来，胖子看到酒吧里的人喜欢吃棒棒糖，就进了些原料准备自己制作棒棒糖。
三
经过一番苦口婆心的教育，胖子蔫头蔫脑被放了出来。他站在警察局的门口，还没来得及抬头，路旁一个女人冲过来，对着胖子就是一耳光。
胖子不吭声，我们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震惊得说不出话来。“以后再有这种事不要打电话给我，我丢不起这个人！好吃好喝伺候你长这么大，根本就是本性难移，跟你那个爸一个德性，都是社会上的败类，迟早横尸街头！”女人盯住胖子，神色冷漠，看不出任何感情。说完转身就走，脚步匆忙得不愿多留一刻。
后来，我们才知道那个女人就是胖子口中世界上最美的女人，他的妈妈容貌的确沉鱼落雁，哪怕近乎荆钗布衣的装扮也难以遮掩住她的光彩动人，动怒的时候自有一副威严的气势，不显狰狞反而愈加艳丽。胖子看起来一分良好基因都没有遗传到，令人怀疑是否是亲生母子。
大概缘于没有遗传基因，胖子和他妈几乎是水火不容的，早些时候年少，胖子唯唯诺诺不敢反驳，等到他羽翼渐丰，也不再服从母亲的管教。两人见面不到三句话，便是剑拔弩张的针锋相对。时日久了，俩人索性不再交流，像是一对不得不同住在一座房子里的敌人，擦肩而过的瞬间，周围的空气都可以冻得凝结冰块。
在那个小烧烤摊上，胖子跟我说，这个世界上他最恨的人是他妈，但是最爱的人也是他妈。虽然他觉得他妈是这个世上对待他最糟糕的人。
胖子爸爸死得早，据说他爸曾是个叱咤风云的大哥，不过出来混的终究是要还的，翻云覆雨的人物最后被人捅死在街上。他妈带着胖子一路流浪，好容易才找到落脚的地方，从前的富贵权势不再，大哥女人的身份又如何，终归是要沦落红尘的。生活的艰难容易将人的脾性磨砺得面目全非，原本温婉的可人儿也会变成祥林嫂。不如意的时候，他妈便拿胖子出气，十八般武艺全用在了自己孩子身上，反反复复念叨的不外乎那两句：跟你爸一个德性！不学好，迟早横尸街头！
胖子抱怨，虽说出生与父母由不得自己选择，可凭什么偏偏是自己摊上了这样一个完全不爱子女的母亲。他盯着杯子出神，问我，既然不爱我，当初为何要生下我呢？我没法回答他这个问题，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我没有读心术，无法诠释胖子妈妈的想法。但我告诉他，对任何一个子女来说，能够出生在这个世界上，已经是被赋予了父母的爱。他妈选择生下他，便是早就对世界宣告了爱的责任，于她而言，她也可以选择放弃。每年被抛弃的婴儿数以万计，没人会浪费精力去追根寻底来责骂你违背道德。然而，最后她依然选了生下了胖子，即使爱的方式迥异，但你却没法否认感情是存在的。
四
胖子听了我的话没再作声，我也明白他大抵也是听不进去的。和父母的积怨最难弥合。不是三言两语就可以醍醐灌顶幡然醒悟的。
而后，我又见过胖子妈妈几回，大多时候都是在胖子惹祸的情况下。即使次次都信誓旦旦地说再不会管这个儿子了，但她每回都会准时准点出现在胖子面前。
胖子失恋的时候，在烧烤摊上喝得烂醉，扶着电线杆吐得翻天覆地，却一滴眼泪也流不出来。倒是等到他妈出现了，才连滚带爬地抱住妈妈大腿哭得撕心裂肺。那个胖子口中所说的狠心妈妈，初时也是面无表情的冷酷无情，等到胖子哭够了，方才弯下身替儿子擦去嘴边的呕吐物。
她叹了口气，说，哭够了，我们回家吧。
这话当真有奇效，比世上任何灵丹妙药都管用得多。胖子听过以后，像极了被安眠曲哄睡的婴儿，显得温顺异常，不吵不闹地跟着妈妈回家了。我想，亲人于我们而言终究是无可取代的。如何的怨怼过剩，互相埋怨，只要想到他是我的至亲，与我血脉相连，就什么都可以原谅。在这个世界上只有亲人才真正与我们的生命息息相关。
每一个人爱的方式不同，最亲密的感情往往用最极端的方式表达出来。人类如此复杂，怕冷怕热，怕爱得太深，又怕恨得太多。没有感情是纯粹的，即便是亲情中也会附带着一些恨，一些怒，夹杂着些许的失望，还附带着许多的担忧，但那幅圆形图表的最大扇形还是归于了爱。没有了爱，你就是与我无关的存在，走在路上都不会多瞧你一眼，哪里来的时间责备怨恨你？
然而，那时胖子年轻，知晓道理却无法领悟通透。行动越过思维，只顾着一味的怨恨和控诉，学不会换位思考，在冷暴力的态度下将爱都冻成了冰块。
我们再没去过网吧打游戏。很久以后的一天，我接到了胖子的电话。他说，约了几个朋友想聚一下，就在那个卖盐的烧烤摊上。那日出来的都是过去的游戏战友，毕业以后各奔东西，再未曾见过。大家都有些许的变化，唯独胖子依旧还是胖子，乐呵呵的，话痨的绝症还没治好，显然逗比癌已经到了晚期。胖子举着烤串儿手舞足蹈，夸张激昂得和我们怀旧。胖子更是十句里九句不离他妈妈，张口闭口我妈巴拉巴拉。我们打趣道，当初还在学校打得你死我活的，怎么现在长大了，知道你妈辛苦，就变成妈宝了？胖子也不说话，抓着头对我们乐呵呵地傻笑，让我们有时不得不羡慕他的逗比精神，永远可以让他保持快乐。
聚会散后，胖子唯独留下了我。
他说，你先等等啊，我请你帮个忙，然后，屁颠屁颠地去开拓副业的烧烤老板那儿点了一碗蛋炒饭。小心翼翼捧回蛋炒饭，他才不好意思地说，刚一直垂涎三尺来着，人太多没好意思单独点一碗，请他们吃吧要花好多钱呢。
我暗自鄙视完胖子的抠门小心思后问，到底什么事。胖子一拍脑袋，大声说，差点把正事给忘了。
他特诚恳地说，你去看看我妈吧。你也知道，当初我妈对我那群狐朋狗友简直是逮谁轰谁，唯独因为你是小姑娘，所以对你格外亲切一些。你去看看她吧。
我连忙摆手推脱，不不不，这活我做不了，你妈那哪里是亲切，只不过是没有对我动粗而已。她老人家现在退休了在家当慈禧太后，闷得慌了想抓几个小太监逗乐子？胖子，我对你不薄，这号差事你千万可别找我。胖子终于收起了乐呵呵的傻笑，我妈没几个月活头了，癌症，晚期。
这话听来格外不真切，特别是从刚才还和我们谈天说地的胖子嘴里吐出来，像一颗炸弹一样，瞬时将我轰得蒙头蒙脑。
我家没几个亲戚，我妈这人的脾气自然是没有什么朋友可言的。同住的病友们来访者络绎不绝的，鲜花水果都堆成小山了。唯独我妈床边连凳子都被人借跑了，看着怪冷清的。你去看看她吧，带点儿梨，我妈可喜欢吃梨了。
我沉默再三，想开口却又始终发不了声。胖子似乎知道我想问什么，继续说，子宫癌，切完了又告诉我们扩散了，白切了。
我妈挺平静的，就是埋怨白白挨了一刀，早知道不受这个罪了，她坚持不肯继续化疗，说是要死也要死得漂亮点。
他一口一口吃着蛋炒饭，嘴巴闭闭合合，模糊不清，自顾自说下去：跟我妈吵了一辈子，她老人家想什么我还不明白？就是怕我在她身上浪费钱。说什么要漂亮啊，就算我妈她瘦得只有一层皮了，也可以秒杀一堆网络红人。你说是吧。你别安慰我，我就是不想听那些话，才支开他们单单只告诉你这件事。你去看看我妈吧，也别安慰她，不要当她是病人，最好惹她生气让她骂几句。我告诉你，她骂人的时候中气最足，今个儿我出门的时候，她还数落我。嘿，声音大得我站在走廊都听得到回音。
胖子吃吃停停，始终没有抬头，埋在那一碗蛋炒饭里。我妈以前骂人就厉害，句句见血的，漂亮女人骂人都厉害。我妈过去比现在还要漂亮，即使带着我这个拖油瓶的时候，也有好多追求者，都是被她骂跑的。她不和人结婚，说不能让其他男人住进家里来，不然他打我怎么办。她的儿子，只有她自己能打，别人动不得。
我妈也的确喜欢打我，什么扫帚拖鞋皮带，各式各样的工具留在身体上的痕迹形态五花八门。每次打完了，还非要把哭睡着的我推醒。她听人说小孩子不能饿肚子睡觉，不然长不高，总逼着我吃一碗蛋炒饭再睡。
他顿了顿，又接着说：过去总见着书里说，成长是一瞬间的事，我还不信。那天坐在手术室外面的时候，我突然觉得自己在那一刻长大了。以前不能理解的东西现在都看通透了。我对我妈是怨也怨过了，恨也恨够了，但依然害怕没有她。从来没有这样一份感情能纠结到难以言语的地步。我想我妈对我也是一样的吧。纠结归纠结，却不曾想过离弃。在亲情的范畴里，有些人你永远不必恨，也永远恨不起来。
胖子盯住那一碗蛋炒饭继续说，过去总觉得我妈不爱我，后来我看了《爸爸去哪儿》里面郭涛给石头做蛋炒饭那集，才知道原来炒饭里盛的都是真爱啊。
他抬头看我，眼眶红红的，像一头悲伤的熊。放下了勺子，他呸了一声，这家的炒饭跟烧烤一样，咸得要命，齁得我眼泪都快出来了。还是我妈炒的好吃，哎，如果能再吃一次她做的蛋炒饭，死了我都愿意，哈哈，你看我这个吃货，哈哈。
越是伟大的东西，越是藏匿在隐蔽的地方，像美人妈妈的爱都躲在了那一颗颗饭粒里，轻易无法发现。只有在失去的时候，才让人惊觉，原来想要的爱一直如影随形不离不弃。可惜我们终究愚钝，懂得总是在即将失去的时刻。
我默默尝了一口饭，果然很咸还有点苦涩。像是眼泪的味道，让我想起《少林足球》里赵薇做的伤心馒头，齁得眼眶也酸得厉害。
我拍拍胖子宽厚的肩膀跟他说，还是别买梨了吧，梨啊离的，听着太不吉利了。到时候我送一榴莲去，寓意多好，而且保证轰走隔壁床那些烦人的苍蝇。
遗憾的是，漂亮妈妈没能吃上我的榴莲就仓促离世了。
今年清明，胖子打电话叫我出来逛街，带着我在武汉各大商场一路溜达，进店就跟店员特豪气地嚷嚷，给我拿最高端大气上档次的裙子出来瞅瞅。我疑惑他是否谈恋爱了。他笑而不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