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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为了胜利——三年来创作的一个报告

艾青

一九三七年七月六日,我在沪杭路的车厢里,读着当天的报纸,看着窗外闪过的田野的明媚的风景,我写下了《复活的土地》——在这首诗里,我放上了一个解放战争的预言:

……我们曾经死了的大地

在明朗的天空下

已复活了!

——苦难也已成为记忆

在它温热的胸膛里,

重新漩流着的

将是战斗者的血液。

是的,“将是战斗者的血液”——这话语在第二天就被证实了。卢沟桥的反抗的枪声叫出了全中国人民的复仇的欢快。

战争真的来了。这是说,原是在人民的忍耐中的,原是在诗人的祈祷中的,打碎锁链的日子真的来了。这时候,随着而起的是创作上痛苦的沉思:如何才能把我们的呼声,成为真的代表中国人民的呼声。这样的呼声,从最初的意义上说就是迥异于侵略者的,或是国家主义的,或是军国民精神的一种呼声。这样的呼声,更和封建的军民之间的关系绝缘;这样的呼声,必须把这战争看做和全国人民的生活要求、革命意志毫无相间地连结在一起的一个事件。

在三四个月长期的沉默之后,我才写了一首《我们要战争呵——直到我们自由了》。

这是一个誓言。这是我为自己给这战争立下的一块最终极的界碑。

于是我在战争中看见了阴影,看见了危机。早在三年前,我已看见了汪精卫的动作与表情,与一个像发自播音筒里的没有生命的语言。还有,他的那颗被包裹在肋骨里的,早已腐烂了的心。

我以悲哀浸融在那些冰凉的碎片一起,写下了《雪落在中国的土地上》,我不幸地发现了:

……

中国的路

是如此的崎岖

是如此的泥泞呀。

而我更使自己知道战争的路给谁走是最艰苦的,而且也只有他们才会真的走到战争的尽头,才会真的从自己的手里建造起和平——真的和平,而不是妥协,不是屈服,不是投降,不是挂白旗的和平。

我到了北方。在风沙吹刮着的地域,我看见了中国的深厚的力量。每天列车运着无数的士兵与辎重与马匹驰向前线。

我曾和一些朋友,在车站上和潮湿的泥地上睡眠——为了向民众宣传。我曾看见了有些人如何对抗战怠工,如何阻碍着发动民众的工作。但我更看见了民众的力量在无限止地生长,扩大到任何一个角落——当我每到一个地方的时候,都会遇见一些纯朴的青年,因爱好真理而爱好了文学和因爱好了文学而爱好了真理是一样的,他们都是最勇敢而坚决的战斗员。我也接触了一些民众,他们已学会了理解战争,他们的语言常常流露了自己单纯而最本质的愿望。他们是新的中国的基本的构成。

回到武汉之后,我在这种新的信心里,写了《向太阳》,以最高的热度赞美着光明,赞美着民主;写了《吹号者》,以最真挚的歌献给了战斗,献给牺牲。

《他死在第二次》是为“拿过锄头”的、爱土地而又不得不离开土地去当兵的人,英勇地战斗了又默默地牺牲了的人所引起的一种忧伤。这忧伤,是我向战争所提出的,要求答复与保证的疑问。

不久,我就回到了农村,写了许多田园诗,这些诗多数写的是中国农村的亘古的阴郁与农民的没有终止的劳顿,连我自己也不愿意竟会如此深深地浸染上了土地的忧郁。

但是假如我们能以真实的眼凝视着广大的土地,那上面,和着雾、雨、风、雪一起,占据了大地的,是被帝国主义和封建地主搜刮空了的贫穷。这是比什么都更严重而又比什么都更迫切的——就是合理地解决土地问题。这是抗战建国的基本问题之一。

今年五月初,我写了《火把》,这可说是《向太阳》的姊妹篇。这是我有意识地采用口语的尝试,企图使自己对大众化问题给以实践的解释。

最近我正集中全力写长诗《溃灭》,写法国政府拂逆了民意,驱迫人民进行帝国主义战争,到危急时又惧怕武装民众,最后不得不屈膝求和,出卖了国家和民族的经过。

此外我写了一些散文,写了几篇论文,一篇《诗人论》,一篇《诗论》。

在这三年间,我写了近百首短诗;写了《向太阳》《吹号者》《他死在第二次》《火把》等长诗;写了《我们要战争呵——直到我们自由了》《反侵略》《仇恨的歌》《通缉令》《大不列颠的弥撒》《哀巴黎》《强盗同盟》(未发表),以及关于捷克的,关于周作人的等政治诗。

有人向我戏谑地说:“你真是一个斯达哈诺夫运动者。”听了心里很不愉快。我想假如我向敌人放射几颗子弹,人们是不是也要戏谑我呢?不会的。

那么我是不是为了这戏谑就不写诗了呢?不会的。

我永远渴求着创作,每天我像一个农夫似的在黎明之前醒来,一醒来,我就思考我的诗里的人物和我所应该采用的语言,和如何使自己的作品能有一分进步——虽然事实上进步得很慢。

即使我休息了,我的脑子还是继续在为我的诗而转运着,甚至在我吃饭的时候,甚至在我走路的时候。

我说过这是一种苦役。

而我始终不愿意放弃这苦役——自从我只留下这唯一的武器了,我不再有其它的武器比写诗更运用得熟练了,自从我不再画画了之后,它已成了我唯一的可以飞出子弹的出口孔了,假如把这出口孔塞住了,这是要在沉默里被窒死的。

批评家们对我的作品曾直率地说了一些话,他们的赞词我不愿意提起,他们的非难大致有如下的几点:

有的说我被象征主义所损害。他们以为我的手法,是象征主义的手法呢,还是我的气氛是象征主义的气氛呢?

我不隐讳我受了象征主义的影响,但我并不欢喜象征主义,尤其是梅特林克的那种精神境界。

我的诗里有些手法显然是对于凡尔哈仑的学习——这位诗人如此深刻又广阔地描写了近代的欧罗巴的全貌,以《神曲》似的巨构,刻画了城里与乡村的兴衰的诸面相,我始终致以最高的敬仰的。而他的那种对于未来世界的向慕与人类幸福彼岸之指望,更是应该被这艰苦的世纪的诗人们公认为先知者的声音的。

我希望我们的批评家所非难的是诗上的象征主义,却不是诗的象征的手法。

有的说我有自然主义的倾向,这是源于我的有些诗,采取了冷静的或是反拨的态度去写作的一种误解。我厌恶浪漫主义,但我也厌恶自然主义——它们同样是萎谢了的风格。

有些人为我的诗里的忧郁辩护,而另外的一些人则非难我的诗里的忧郁,更有的则在我的诗上加上“感伤主义”的注解。(对于最后这种脂肪过剩的意见,我是要拒绝的)。

我如何解释我的忧郁呢?这就是说,我如何能使自己完全不忧郁呢?我所看见的东西真的就完全像你们所看见的那样快意么?还是我非把任何东西都写成快意不可呢?我相信,我是渴求光明甚于一切的,假如看过我的《向太阳》和《火把》的人,他们当会知道,“忧郁”并不曾被我烙上专利的印子。我实在不欢喜“忧郁”啊,愿它早些终结吧!

还有一种比较更严重的意见,说我和民众的接近不够,另外的则说我的诗里知识分子的气味太浓……这些是事实,我愿意领受这聪明的批判。

这一切,对于我都是好的,可贵的。由于他们的出发的善意,我在这里感激他们——虽然他们好像都只是根据我的诗的一部分而下结论。

我相信,这些意见对我的创作多少是有帮助的。

我的作品陈列在读者的面前。只有读者是最有权利检阅它们的。也只有作品本身最能说明我的一切——思想、情感、手法、语言等等。

存在于我的诗里的缺点竟如此之多,贤明的读者和权威的批评家们是很容易看得出来的。

《向太阳》是我自己比较欢喜的,当写成快要付印的时候却加进了一节“群众”,这就显得不很调和了,所以单行本里,把“群众”删去了。

《他死在第二次》因为写作的时间很久,时写时辍,所以全诗不能统一,有几段并且连格调也不一致(如“一念”与“挺进”),所以我自己并不欢喜。

《吹号者》是比较完整的,但这好像只是对于“诗人”的一个暗喻,一个对于“诗人”的太理想化了的注解。

《火把》是对于“人群”“动”“光”的形象。当然,这形象必须有思想的内容,有生命。它的思想内容就是“民主主义”。一个友人说,这诗假如在“武汉时代”(指以武汉为抗战中心的时期)写成就好了。这友人大概有些感慨于现状吧?但“民主主义”并没有死啊,反之,它却无限止地在生长啊——

其它的一些政治诗,本来都只是被某些新的现象刺激了随时所发生的一些反射。有人以为我的诗政治性不够。以为我不关心时事。其实我是很关心中国以及世界的时事的变化和发展的,我更以一个中国人民的资格,渴望着中国政治的进步,只是我从来不曾强迫自己为每天的时事,作有韵的报告而已。

新的岁月又向我走来,我将以全身激动的热情迎接它,它将载着胜利的冠冕而来。

为了迎接它,我将以更大的创作的雄心来为它谱成新的歌。我将忠实地追踪着它前进。我要以创作作为我的思想的行动,争取自己的预言的实现,证实自己的誓言。

为了胜利,我将更大胆地处理我的人物的命运;为了胜利,我将更无畏地安置为这个时代所不应该隐瞒的语言。

我将学习谦虚,使自己能进步;我将更努力工作,使自己能不惭愧生存在这伟大的时代。

我没有一天不希望自己的作品更充实,使我的声音更广地进入人民的心里;因此,我愿意人家批评,严正的批评,我一定会欢喜而且感激,只要他们的出发点,是为了抗战,为了胜利。

一九四〇年十二月十四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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