瓦盆窑位于城乡接合部,是个不到四十户的小屯儿,这里因生产整个泰安县的瓦盆而得名。屯子虽然不大但很规矩,南北三趟街,每趟街的路都修整得很整齐。屯子东北边一里多地有片次生林地,震三河就埋葬在那儿。
淑清进了屯子四下观看,看见道边儿有个老头坐在一块石头上歇脚儿,她走过去搭话儿。
“大爷,我跟您打听个事儿。”淑清很客气。
老头儿耳朵有点儿背,还是听清了她的话,大声说道:“啥事儿呀?姑娘,你说吧!”
淑清看出来老人耳朵不好,就往前凑了两步,大声问道:“我想问问,赵哈哈家在哪儿住啊?”
“你说赵哈哈呀,在后趟街,西边往东数第四家儿。”老头用手往后一指,声音还是那么大。
“谢谢你啊大爷!”淑清说完,就往后趟街走去。
赵哈哈家的院子挺像样儿。他这些年当花舌子,震三河和红豪没亏待过他,他也是个过日子的人,家里板杖子钉得齐刷儿的。三间大草房东边挎着两间马圈,西边还有两间大仓房,院子收拾得连根草棍儿都看不见。
淑清蹑手蹑脚地进了院子。她轻轻地敲了两下房门,里边走出了一个脑瓜门子拔着个火罐子的胖女人,看见进来个小姑娘,就没好气儿地问:“你找谁呀?”
淑清看见胖女人没好气的样子,心里边挺膈应,就不冷不热地问:“是赵哈哈家吗?我找赵哈哈。”
胖女人一听是找老头子的,马上改变了态度。她知道生人来家找赵哈哈的,基本都是财神爷,马上乐呵呵地说:“是,是老赵家,你进屋吧,我家掌柜的上东院老夏家看牌去了,你进屋喝点水儿等会儿,我就给你召唤去。”
屋里没有太多摆设,但干净利索。淑清坐在炕沿上,胖女人拿出了一般人家很少见的洋暖瓶,给她倒了碗水,笑呵呵地说:“姑娘,你等着啊,我去找我们掌柜的,马上就回来。”说着转身就往外走。
胖女人还没走出屋,淑清就看见外屋进来个男人。这个人就是王三毛。三毛这几天就在这儿等消息,把他熬得是五脊六兽的,没事儿就糗在西屋睡觉。睡梦中听见有人说话,三毛马上就过来看个究竟,正好和胖女人打了个照面。没等三毛说话,胖女人就先递话。
“来了个小姑娘,说是找你大哥。”
三毛看了看坐在炕上的淑清没吱声。淑清看见三毛觉得有点儿眼熟,却装作看不见,一个人在那儿“嗞喽嗞喽”地喝水。
三毛一看是个小毛孩子,根本没在意,转身回西屋了。
不一会儿的工夫,赵哈哈回来了。人还没进屋,嘴里就叨叨。
“谁呀?这个时候找我,我大漂和才上叫儿,就把我拽下来了,真是的!”
赵哈哈人还没进屋,埋怨的声音就传到了淑清的耳朵。淑清心里想,这是些什么人啊?我姑不是共产党吗?怎么竟和这些个人接触呢?转念一想也对,这些人就隐藏在老百姓当中,他们到哪儿都摆出共产党的样子,那还不露馅儿了。
淑清见赵哈哈进来,从炕沿上站了起来,迎上去问道:“你就是赵哈哈?”
赵哈哈一看是一个小丫头片子,还直接叫自己的外号,就觉得浑身不自在。沉了一下脸儿应道:“我是赵子孝,赵哈哈是我的外号。”
淑清看见胖女人跟在后边,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刚张开的嘴又闭上了。
赵哈哈看这孩子有些怪怪的,她看见了他老婆欲言又止,就知道这里边儿有事儿。他马上对着老婆说;“你上大东院儿老齐家看看他家掌柜的回来没有,我有事找他。”
胖女人知道这些年丈夫干的是走阴窜阳的“花舌子”活儿,他们的事儿都要背人,她明白了丈夫的意思,转身就往外走。
淑清走到里屋的门旁,看见外屋没人,关上门小声地说:“这几天瓦盆窑没下雨吧?”
赵哈哈见这孩子这么神秘觉得很可笑,可淑清的这句话一出口,他马上就感觉到可能是红豪派人来了。他和红豪定下的接头暗号,别人根本不知道。
“没有,天响晴响晴的。”赵哈哈马上答道。
淑清一听他回答的和书英姑姑说的一样儿,就接着说:“那可耽误种地了!”
赵哈哈立刻回应:“底墒好,一点儿不耽误。”
赵哈哈知道这是红豪派人来了,一定有非常重要的任务。
淑清一字一板地对赵哈哈说:“鸿雁捎书,顺风顺水,明天一早儿,原路返回。”
赵哈哈知道这是重要情报,但啥意思不知道,他明白这是让他传给王三毛的。
赵哈哈很真诚地说:“孩子,你还没吃饭吧,我这就让我老婆给你做饭,吃完饭再走。”
“告诉你的话一定记住,今天就到这儿,饭我就不吃了,咱们后会有期。”淑清说完转身就往外走。
“孩子,路上小心,我就不出屋送你了,回去的路上自己保重。”赵哈哈把淑清送到外屋门口。
“这个人是谁?她来干什么的?怎么神神道道的!”淑清刚出门不远,王三毛从西屋出来了,他赶紧问赵哈哈。
赵哈哈笑着说:“共产党真厉害,一个半大丫头竟然是他们的交通员。她是红豪的人。”
“什么,她是宋副大队长的人?不对呀,我怎么没见过她?”王三毛觉得很奇怪。
“肯定是红豪的人,这不会错。他来告诉我们,鸿雁捎书,顺风顺水,明天一早儿,原路返回。你明白啥意思吗?”
王三毛一拍脑门子嘴里叹道:“嗨!还真是我们的人,我知道是咋回事儿了。今天早点睡觉,明天一大早儿,我就上路。”
淑清离开瓦盆窑,直接进了泰安的东门,顺着大街往西走,到十字街又往南拐,她想直接奔南门等杜三毛愣。可一看太阳也就刚晌午,肚子也开始“咕咕”地叫,她看见路边有个小饭馆儿,摸摸兜里还有点钱,就走了进去。
这是个不大的小馆儿,撑死也就算个二荤铺,门口只挂了一个幌子。按照三教九流的规矩,开饭馆的属于下九流中的第一流,被称为“勤行”。下九流是一流勤行二流艺,三流鹌鹑四流猴儿,五修脚,六剃头,七春八典九吹手。艺是指唱戏的,鹌鹑是指玩鹌鹑和斗鸡的,猴儿是指耍猴儿的,春是指妓女,典是指开当铺的,吹手是指喇叭匠子。那时候非常讲究,剃头的管修脚的叫师傅,修脚的干的是坐着的活儿,剃头的干的是站着的活儿。吹喇叭是下九流的最末流,她得管窑子娘儿们叫老姨。开当铺的不管多有钱,在人前还是抬不起头,因为他赚的都是别人家遭灾遇难时的黑心钱。
开饭馆儿的也有规矩,大馆子讲究的是山中走兽云中雁,陆地牛羊海底鲜,样样俱全才可以挂四个幌儿。煎炒烹炸、烩烀炝炖样样做法都齐全,材料不全的可以挂俩幌儿。还有最大的,这样的馆子泰安城没有,哈尔滨才会有,那就是挂八个幌儿的,得能做满汉全席。挂一个幌儿的,是管饱儿就得的小店儿。还有一种没幌儿只挂旗的,一个上边长方下边带尖儿的白旗,四边儿用红色的围子镶起来,上边儿绣着“烧卖”“火烧”“包子”“馄饨”等字样的,那就是风味小吃。他家买卖再大,也算是民间小吃。
淑清走进的这家小馆儿是挂一个幌儿的,这里的顾客都是平头百姓,说白了是富人不惜进、穷人进不起的小馆子。
小店儿很干净,淑清一进屋,店小二儿吓了一跳。他从没看见过一个姑娘家一个人进饭馆子的,他赶紧上前招呼。
“哎,姑娘,请问您几位?”
淑清答道:“就我一个人,给我来碗面条,再打两个荷包鸡蛋。”淑清找了张靠窗户的桌子坐下。
离淑清座位隔一张桌子的地方,坐着两个看上去有四十多岁、身体很健壮、穿着也很普通的人。桌子上摆着一盘土豆丝、一碗炖豆腐,还有一碟子花生仁儿,一壶白酒。俩人儿正在喝着,看俩人的脸已经通红,说明喝的时间不短了,可桌子上的几个小盘菜还剩很多。
俩人边喝边唠,疤瘌脖子向对面坐着的秃脑蛋子说道:“周哥,最近我们东家贼忙。你知道安家马车二百多个老板子,原来出城拉脚的全停下了。因为啥?西门外火车站北边日本人建了个大兵营,我们东家的马车被征用了一百多台。我们大掌柜的跟李署长是朋友,可关键时候还是白扯白。这些年就咱们看见的,我们东家的钱他花老鼻子了,真有事儿了,也他妈真不管。家里的大车能用的都被日本人征用去了,说是给钱,鬼才知道能不能给呢!前几天我们的老主东,拜泉的大财主狄大骡子,在泰安买了六千斤土豆栽子往回拉,我们家的大车一个也没有了。老掌柜的一狠心,让我们四个拉座儿的轿车子停了,把家里已经不用的干磨轴大车修补修补,让往拜泉送货,就这么的我才五六天没在家。”
那个叫周没准儿的秃脑瓜蛋子听疤瘌脖子这么一说,好像听明白了,接茬儿说道:“我说呢,这些天没看见你。”
“兄弟我从满清的时候,就在泰安赶轿子车,没想到这都五十来岁了,又他妈的赶上大车,干起趟子活儿来了。”李疤瘌脖子满腹牢骚。
周没准儿端起酒盅和李疤瘌脖子碰了一下儿说道:“不就是打个掌子嘛!一回半回的不算个事儿。来,咱哥儿俩喝。”说着“嗞喽”一口一饮而尽。
李疤瘌脖子也把酒喝干,夹了几根土豆丝,在嘴里干嚼不咽,吧唧着嘴儿说道:“屁吧,一回半回?后天还得上路。狄大骡子家的大少爷狄文青,通过我们家老掌柜的做中间人,在李署长手中买了二十把……”说到这儿,疤瘌脖子四顾一下,见屋子里除了淑清外没有别人儿,他根本没在乎这个小姑娘,就接着说:“二十支三八大盖儿,一抹儿新货。你知道去年冬天,连杜翻译官在老家杜家围子的响窑都被砸了,狄家上千垧地他能不害怕?这么的,我们家老掌柜作保,通过李署长花大价钱弄的。后天早上,我得赶车给送到拜泉去。这一去又他妈的得两三天。”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他们哪知道坐在前边的那张桌子旁的半大子丫头片子,是共产党的交通员啊。淑清听到二人的交谈心里一动,表面像没事儿一样心却怦怦直跳,为了掩饰,她假装喊道:“小二,面条好了没有,能不能快点儿?”
店小二端着面条已经出来了,嘴里喊:“荷包蛋面条一碗,姑娘您慢用。”
淑清把面条碗拉到跟前儿用嘴吹吹,夹起两根往嘴里送,耳朵却一点也没敢放松。
周没准儿听疤瘌脖子说完,瞪大眼睛看着疤瘌脖子。
“兄弟,那可是个险活儿,这一路上可得格外小心。狄家少爷得带不少人押运吧?”
李疤瘌脖子笑着说:“不少人?告诉你吧,狄大少爷只带着一个炮手,加我才仨人儿。”
周没准儿惊讶地说:“那能行吗?”
李疤瘌脖子说:“周哥,这你就不懂了。泰安拜泉之间的胡子,哪伙儿跟狄家没联系?这一段儿路又没有抗联。我们在家伙上边装上几袋子土豆栽子,根本没事儿。”
“这是哪个高人想的招儿呀?真他妈的是大肠干燥拉粑粑——一绝儿!”周没准儿笑着说,说罢俩人都哈哈大笑起来。
淑清心想,这可是天助抗联呢!她三口两口把面条吃完,付完账转身离开了小饭馆儿,直奔南门外去等杜三毛愣。
天刚擦儿黑儿,淑清和杜三毛愣就回到了杜家围子。淑清连家都没回,就直接奔老齁巴住的瓜窝棚。书英已经做好了明天返回的准备,她很惦心淑清,不知道这孩子找到赵哈哈没有?能不能把情报直接送到?如果明天王三毛不能及时到蔺家粉坊,自己的下一步该怎么办?正在书英坐卧不安的时候,淑清进了屋。她在外屋拿起葫芦瓢,从水缸里舀了半瓢凉水,“咕咚咕咚”喝了几口。
老齁巴看见淑清回来,眼里的泪都下来了。她知道淑清是上泰安给自己买药去了,别说这论着的孙女儿,就是亲孙女儿也未必能做到淑清这样。一个半大孩子竟然这么有心,老齁巴真不知道说什么好。马上问道:“淑清啊,是不是没吃饭呢?”说着就要起身下地。
淑清看见有老太太在不好说话,就把药拿出来交给老太太说:“奶,这药我给你买回来了,先生说犯病时吃一片儿就当事儿,这可是给你留着救命的,你自己保管好。不过我可得告诉你,这买药的钱是书英我姑拿的,你得感谢她。”
书英笑着说:“这孩子,自己家人还用感谢。”
淑清又说道:“奶,你上趟西院儿,让我三婶儿给我整口饭,我跟我姑有点事儿。”
老太太心里明镜似的,这俩孩子这几天在一起叽叽咕咕的,肯定有啥事儿。老太太知道这俩孩子都是好孩子,她们干的肯定也都是正事儿。这几天淑清跑这儿跑那儿的,一回来俩人就在一起嘀咕,一定有不想让人知道的事儿。她心里清楚,书英就是日本人成天要抓的共匪,她劝自己,这些都是好孩子,个人乐意啥匪就啥匪吧,反正她们不会干坏事儿的。淑清支她离开,她赶紧穿鞋,回身招呼在炕上玩儿的盘脐子和丫蛋儿,一起去了西院。
淑清关好门,一把拉住书英的手,兴奋地说:“姑,我有个非常重要的事儿跟你说。”
书英看见她忙三火四的,就把她按在炕沿上说道:“别着急,慢慢说。你见到赵哈哈了吗?”
“见到了,你交代我的事儿,我办完成了。我还有一个更重要的事儿。”淑清抢着说。
“什么事儿呀?这么咋呼!”书英知道淑清干事儿是煞愣不毛愣,看见她的这个样子肯定是大事儿。
淑清把在小饭馆儿听到的事儿跟书英说了,书英当时一惊,淑清可能就是咱泰安独立大队的福星,从自己见着她那天起,就遇着啥事儿都顺顺溜溜的,这想不到的好事儿她咋都能碰着呢?
“淑清,你这消息能可靠吗?”书英问。
淑清非常自信地说:“姑,我这消息是听那俩人唠嗑我耍耳音耍来的。他们又不知道我是谁,看我是一个小丫头儿,根本都没拿我当回事儿。我偷偷观察过他们绝不是白话,这事儿肯定准。”
书英感觉到这事儿十有八九是真的。她清楚,泰安大队的武器装备,要是打个土财主还绰绰有余,要是跟小鬼子、黑狗子和二鬼子干还真不太顶硬儿。她和翠莲、红豪也都认识到了这一点,上次红豪去三马架汇报工作时,还请王钧团长帮助联系武器,这些天一直没信儿。眼看就要打李黑塔了,这要是真的打起来,自己队伍的那些个武器一点儿不占上风。如果真的能把这些枪弄到手,那泰安大队可就大变样了。看来自己明天必须赶回何公屯儿,不能让这块到嘴的肥肉飞了。
珍珠从外边进来招呼道:“大姐,三婶儿给你拨拉了一碗疙瘩汤,让你去吃呢。”
“哎!我马上就去。”
淑清答应着回头跟书英说道:“姑,我去吃饭。吃完饭,我再跟你说个事儿。”
书英笑着说:“好,快去吃饭,吃完饭再说事儿行不?”说着把她推了出去。
春天的夜,不知不觉就来了,白天的温暖转眼又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