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转眼，就到腊月二十三了。
按照中国人的传统，这天是灶王爷升天的日子，不管谁家是穷是富，写一张灶王爷牌位，供奉在锅台后是必需的事儿。
一大早儿，淑清和珍珠就早早地起来了。昨天淑清就写好了灶王爷的新排位。淑清从小和妈妈学着认了不少字，写得也有模有样。传说灶王爷是玉皇大帝的亲弟弟，过年了，他也要上天跟他哥哥一起过团圆年，腊月二十三这天是出发的日子。灶王爷常年坚守在每家每户的灶台上，谁家干什么好事儿、坏事儿他都看得见。他上天要是和玉皇大帝把谁家干的坏事儿汇报了，玉皇大帝会惩罚这家的。每家每户腊月二十三都要供奉灶王，同时还要吃年糕和大块儿糖，意思是粘住灶王爷的嘴，省着上天以后不说好话。这老年儿传下来的说法，谁也没看见可谁家都信。
所谓的牌位，其实就是一张红纸，一尺见方，上边的两个角叠起来，两边是一副对联，上联写着：上天言好事，下联：下界保平安，横批是：一家之主。中间写：供奉，灶王老爷、灶王奶奶之位。原来的锅台后就有一张同样的牌位，在这里放了一年烟熏火燎，已经看不出个数来。腊月二十三就要把原来的牌位在灶坑里烧掉，但不许说是烧，要说升掉。再把新牌位粘在墙上，用一个饭碗装半碗小米插上三炷香，家里掌柜的磕三个响头，仪式到此结束。
按照老理儿，腊月二十三还要吃饺子。珍珠头天晚上就剁好了肉馅子，还剁了半盆酸菜。起早淑清忙着供灶王爷，珍珠和好了半盆面。三叔已经扫好了院子，全家人坐在炕上包饺子。三叔下剂子，淑清擀皮儿，珍珠包饺子。别看珍珠才十三，干起活来真像样，饺子包的个顶个的元宝形。福临被嚷着洗干净了手，把二姐包好的饺子一个个地摆在盖帘儿上。在这个家里，福临很少能被分配干点儿活儿，他做得特别认真。
淑清一边擀饺子皮儿一边和三叔唠嗑。想让三叔和李桂珍结婚的想法，她早就想跟三叔说了，可是始终没敢。前几天她和李桂珍把话说透后，看见李桂珍挺愿意，她也很高兴。三叔在外打短工昨天才回到家，一进家门就开始忙活，她也没倒出工夫来跟三叔说。今天正好全家人都在，淑清知道三叔很在乎这个气氛，就借机跟三叔唠了起来。
“哎！也不知道范奶家吃上饺子没有，这眼看就过年了，家里的年货还什么都没准备呢！”淑清先找个话引子。
王老三知道淑清跟齁巴媳妇李桂珍关系好，孩子说起她家，王老三并不觉得奇怪。
“可不是，齁巴活着的时候，虽然穷点儿，可也是一家人家呀，齁巴一死，这家人家可是真没法儿过了！”王老三本来心眼儿就好使。
“就是，我看范婶就是一条道儿，趁着年轻走一步，找个能帮她拉帮这个家的，要不这上有老下有小的可咋过？”淑清试探着把话往这方面引。
“你这孩子想的还真挺多，不过这也真是个办法。可是上哪找那么合适的人去？”王老三看了淑清一眼。
“三叔，咋没有合适的人呢？我看你就挺合适。你看范婶才比你大一岁，人好长得也挺好看。最主要的是互相之间都了解，谁跟谁也不生分。”淑清机关枪一样的嘴，把王老三说懵了。
王老三做梦也没往这方面想过，就反驳说：“你什么时候有这个想法儿了？净瞎扯淡。”他的脸已经红到了耳朵根儿。
“我看行，反正都是穷日子，互相拉帮着过呗！”包饺子的珍珠一般不插话，可今天却很例外。
淑清看二妹妹帮着自己搭腔，赶紧接着说：“真事儿，三叔，谁家好大姑娘给你留三十来年呢？范婶家负担是重了点儿，可她人好，心眼儿好，对我们几个也好。你要是愿意在一起过，就都搬到咱们这西屋来，不愿意在一起过就搬过去，你也不能一辈子都这么过呀？”淑清干脆说到了具体事儿。
王老三真的不好意思了，没想到自己作为叔叔，还要孩子们帮着自己张罗成家，他有点儿惭愧。转念一想淑清说的还真不是没道理，自己也有老的那天，怎么说也得有个一儿半女的，何况李桂珍这人还真不错。
王老三迟疑地说：“人家李桂珍能不能看上我还不知道呢，再说范齁巴才死几天呢？就跟人家说这事儿，还是大过年的，这不是惹人家伤心吗？”
淑清一听三叔同意了，高兴地说：“那头的事儿你不用管，只要你愿意，这事儿准成。都是穷人家，谁也不笑话谁，我看这事儿就这么定了，等到范叔百日一过你们就成亲。这事儿我给你们张罗。”
王老三哪儿知道，淑清早就和李桂珍把这事儿说好了。
“那可不行，你个姑娘家怎么能干这保媒拉纤的事儿呢？传出去你将来还嫁不嫁人？你先跟李桂珍探探底儿，她要是愿意，咱们得让你二叔出面找个媒人。”办事从来都有板有眼的王老三，赶紧拦住淑清。
淑清的惦记真不是多余，李桂珍家这顿饺子吃是吃了，却是素馅的。都腊月二十三了，李桂珍家连一斤肉都没买。桂珍过日子也非常要强，可没钱再刚强也不顶用啊。昨天晚上她就开始琢磨，这要是齁巴在，怎么说也得吃顿肉馅饺子呀。桂珍想了半天，最后决定还是包素馅儿，这顿饺子也得吃。她从后屋拿回来两棵冻白菜，切好后用热水焯了一下，又焯了一把粉条，怕没滋味儿，她在馅子里加了几个干辣椒，一把干葱头儿是最好的调味儿品。这饺子是让一家老少吃上了，可桂珍的心里真不是个滋味儿。自从淑清把他和王老三往一起撮合，她的心里还真把这事儿当成一回事儿了，成天总盼着王老三打短工回来。给齁巴做了一半儿的棉鞋又被她翻了出来，没事儿的时候又开始纳鞋底儿，她知道王老三跟齁巴的个头差不多，这鞋他肯定能穿。
老齁巴看见了不解地问：“人都没了还做鞋干啥？白挨那些个累。”
桂珍什么也没说，仍旧纳她的鞋底子。昨天看见王老三回来了，她就盼着淑清能过来回个信儿。天黑了淑清也没来，她心里骂道，这个死丫崽子，没事一天来八趟，这怎么还不来了？这一夜她都没睡好，她知道自己不是女人想汉子，是想给这个家找个依靠，在这个家里唯一的资本就是自己还是个年轻的女人。仅凭这点能不能把人家招来，她的心里真的没底。
从早晨起来，桂珍就总是看着窗子，盯着不到十丈远的王家。刚吃完早饭，淑清就连跑带颠儿地过来了，看淑清的表情，桂珍感觉到可能是王老三同意了。她怕老太太听见就赶紧走到外屋，心怦怦直跳。看着是在刷碗，实际上是等淑清进来，娘儿两个好说点悄悄话。
“范婶儿。”淑清毛愣三光地闯了进来，刚开门就喊。
“在这儿呢，这孩子，像个愣小子似的。”桂珍赶紧搭话儿，说着她用手指了一下里屋，意思是告诉淑清老太太在屋里呢。
淑清会意地点点头说道：“吃完了，刷碗呢。”说着就动手帮着桂珍拾掇。
桂珍知道淑清急脾气，就在那儿等着淑清说话，淑清看李桂珍没吱声就小声说道：“范婶儿，对不起，那事儿我没办成，我三叔他不干。”说着用眼睛偷偷地看着桂珍。
桂珍心里“咯噔”一下子，可是表面上并没有什么反应。她心里明白自己家的条件太差，这拖家带口的，负担这么重，哪个男人都得害怕，王老三不同意也是正常的。她平静地说：“我早就说这事儿不行，就你个破孩子瞎张罗。”说着忍不住眼角流下了泪。
淑清一看桂珍哭了，知道自己玩笑开大了，马上去给桂珍擦眼泪，她忘了自己的手上全是水，把桂珍的脸都抹湿了。桂珍用袖子擦拭着，泪水却越来越多。
“婶儿，你咋这么不经逗呢？我跟你闹着玩儿呢，我三叔同意了，他还怕你不愿意，让我先跟你探探底呢！”淑清马上坦白。
桂珍气得上去就给了淑清一巴掌，嘴里骂道：“你个没大没小的死丫头！”脸上露出的是笑，眼里的泪水更多了。
“别哭了，跟老太太商量一下，咱们晚饭都上我家去吃吧，我家咋的也比你家强。晚上咱娘几个做几个好菜，乐乐呵呵地过一个小年儿！”淑清赶紧接着话茬儿往下唠。
“那不好吧？！再说老太太能同意过去吗？她可是一点信儿都不知道，这冷不丁一下子可别把她吓着。”桂珍心里还是没底儿。
“没事儿，我去跟范奶说。”淑清说着抓起桂珍系在腰上的围裙擦了擦手，转身进了屋。
桂珍想拦住她，转念一想，这层窗户纸早晚得捅破。再说老太太早就有让她走一步的意思。淑清脾气是急，但办事儿比大人还明白，桂珍相信她能说好。她假装扫地偷偷地听着屋里的谈话。
老齁巴表面高兴，心里却憋了八屈地吃完了没肉的饺子，正坐在炕头叹气。淑清的到来让老太太很开心，这些年两家人处得就跟一家人一样，特别是淑清跟老太太可以说是忘年之交。老太太有啥事儿都跟淑清说，绝不仅仅是说完了心里痛快痛快，关键时候这孩子还真能帮着她拿主意，老齁巴从来都把淑清当知心人。
“奶，吃饺子了吗？”淑清进屋就喊，说着凑过去用手摸摸炕热不热。
老太太拉着淑清的手，让她坐在炕边上，说道：“往里点，里边热乎。唉，为了吃这顿饺子，没把你婶儿难为死。”老太太的脸上写满了无奈。
“奶，跟你商量点事儿呗？晚上都上我们那院儿，咱们一起吃个团年饭，一起过个小年儿，你看行不？”淑清乐呵呵地说。
老太太一听马上摇头：“你可拉倒吧！我知道你们那院啥都有，可是不兴这个的。你们一帮没妈的孩子，姥姥家给拿点儿年嚼谷，我们还跟着啃，不行，不行！”老太太的脸上是感激，头摇得像只拨浪鼓。
“哎？！你这老太太咋说话呢？你这不是拿我们当外人了吗？这些年咱们都住一个房子，关上门不就是一家人吗？我能看着大过年的你们连一块肉都吃不到嘴？再说还有俩孩子呢。”淑清提高了嗓门儿，表现出的是实心实意。
老齁巴还是脑袋拨浪八个个儿，嘴里说：“你就是说出大天来，我们也不能去，还兴那事儿的？那得让全屯子笑掉大牙，不行，绝对不行！”看样子老太太是下定了决心。
“奶，我要是跟你说个事儿，不知道能不能惹你生气？”淑清一看老太太下决心不去，干脆来了个小胡同赶猪——直来直去。
老太太是看着淑清长大的，她的脾气老太太再清楚不过了，淑清这么说话肯定是有事儿。老太太是个明白事理的人，刚才听见淑清跟儿媳妇唠嗑，淑清自己进来了，她就知道这娘儿俩有事儿。
“你个死丫头，跟奶奶还用绕弯子，有啥话你就直接说，别在这儿跟我打糊涂语儿。”老齁巴说。
“范奶，你说我范叔没了，这个家肯定不能这么过下去，让我婶儿走一步，你能不能同意？”淑清索性试探着说。
说起这事儿，老太太心里明镜似的，这个家要想过下去，一个是把孩子送人，自己流浪到街头要饭，媳妇也得走道儿。桂珍心眼好使不会忍心扔下这老的老、小的小，能招夫养家是最好的出路，可上哪儿能找一个既不委屈桂珍，又能帮着她把这个家撑起来的人呢？她知道淑清这孩子热心肠，把这个家当成她自己的家，这事儿她早就露过，可是上哪儿找这样合适的人去？这孩子在腊月二十三过小年儿的日子说这话，肯定是有茬儿了。老太太心里明白，桂珍这些年在这个家不容易，找就要找个托底的人，绝不能委屈了桂珍，要找这样合适的人，难呢。
老太太叹了口气说：“傻丫头，你婶儿走一步是早晚的事儿，可是上哪儿能找着合适的人去？”
“范奶，这合适的人肯定有，就是我婶儿走一步你能同意不？”淑清一看老太太能够想得开，马上接茬递话儿。
老太太又叹了一口气苦笑着说：“孩子，这些年奶拿你当亲孙女儿，我有什么权利和能耐不同意呀？奶心里边儿也有个想法，那就是你婶子拖家带口的走一步不易呀，找个人得拿她当回事儿，还有就是不能瞧不起这个家，这容易吗？”
“范奶，我想让我婶子嫁给我三叔，俩人年龄也相当。我三叔你都了解，除了家穷点儿外，可以说啥毛病没有。我三叔心眼儿好使，对你和俩孩子也不能差样儿。他年轻能干，没准将来我婶儿还能享几天福呢！你看这事儿能行不？”淑清急得忍不住了，干脆直截了当地一竿子插到底。
听了淑清一番话，老齁巴心里这个亮堂。老太太是看着王家老三长大的，这孩子从小就老实，不仅能干，而且干啥玩意儿还有门道，人长得也很周正。桂珍要是能嫁给王家老三，那可是天大的好事儿。不仅桂珍自己找到了好的归宿，自己和孩子们也能过上舒心日子。要是真能这样，也算对得起自己短命的儿子。可这小孩儿说话能保准儿吗？人家王家老三能同意这事儿吗？
“淑清，你说的真是个好事儿，我不知道你婶儿啥意见呢？还有你三叔能乐意吗？你婶儿拖家带口的，这负担可不轻啊！”老太太直截了当。
“奶，那你别管，我就是问这事儿你同意不？他们同不同意我来管，得你先同意呀？”淑清故作神秘地笑着说。
淑清的态度，让老太太觉得这孩子已经有了把握，当时就来了精神。她知道，别看淑清年龄小，净办些个大人都办不了的事儿，她要是张罗这事儿没准儿真能成。
老太太高兴地说：“说白了，就是大家伙儿搭伙过这苦日子，可就是让你三叔受委屈了。淑清，你要把这事儿给奶办成喽，奶奶我感谢你一辈子。”
淑清知道这老太太是个明白事理的人，当桂珍迟疑的时候，她才敢进屋直接跟老太太说。要不然大过年的，谁能当着面儿提这种让人伤心的事儿呀？她看老太太没意见，心里别提多高兴了。这样一来三叔有了家，范婶儿一家也有了着落，这回大家伙儿都能过一个舒心的年。
她问老齁巴：“奶，我要是把这事儿办成喽，你今天晚上上我家吃饭，去不去？”说着撒娇似的摇着老太太的手。
“死丫头，去，去！全家都去！”老太太乐着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