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队伍开始进场，然后排成方阵入座。很快不知哪儿冒出来的大批警察把广场封上了，我们这些家长观众只能在广场四周翘首张望。今天穿黑袍的人是主角，他们可以凭借一袭黑袍自由进出。
我选了一处相隔50多米能看见女儿的台阶站定，然后两眼盯住目标。女儿在她们同学中如鱼得水谈笑风生，但说的是什么听不见。每隔几分钟，女儿都会站起来向我招招手。
主席台坐满了显赫的嘉宾，最显赫的当然是奥巴马。USC的毕业典礼居然能搬来总统，可见其牛气冲天。典礼开始了。先是军乐队奏国歌，然后是升国旗，然后是校长讲话。这位白发老校长讲得慷慨激昂热血沸腾，几乎每个段落都能得到下面毕业生们的欢呼。然后是教授代表讲话，然后是博士生代表讲话，上来的居然是电影学院的一个金发美女，我心里纳闷：这个大美女为啥要读博士，为啥不直接到好莱坞当影星？主持人宣布MASTER代表名字时，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那个名字居然是XIAOFEIGUAN！伴随着新闻学院震天的欢呼声，女儿健步上台，没有讲稿，没有拘谨，而是镇定自若面带微笑。她的讲话声音激越而甜美，地道的美国腔儿，连一丝中国音都没有。女儿是三年前从英音改美音的，没想到能改得如此彻底。出国前，她老是踩乎我的英语：“爸，你说的是哪国英语啊，整个一个CHINGLISH。”
女儿的发言，几乎每句话都能得到新闻学院方阵的齐声回应。她只讲了几分钟，但内容新颖情感充沛。她的结尾还挺煽情：
“是USC，给了我们诚实的品格；是USC，给了我们学术的真谛；是USC，给了我们追求真理和正义的勇气；母校不在乎WHAT TO DO，母校在乎的是WHO YOU ARE。USC校园里那些朴实、直率、挺拔的棕榈树，就是我们USC毕业生未来的形象。”
讲完，全场轰鸣，女儿热泪盈眶。我一边为女儿骄傲自豪，一边沮丧凄然。怎么短短两年女儿就被美国化了？美国大学真的那么神奇吗？别忘了你的小学中学大学都是在中国上的，清华大学的四年教育难道不抵USC的两年吗？祖国对你16年的培育难道可以一笔勾销吗？我搞不懂了，到底是中国为美国培养人才，还是美国为中国培养人才？
全校的典礼持续了一个多小时。然后是各个学院的典礼。我从广场转移到草地上临时搭建的大帐篷里，坐在头排等候。上午11点，新闻学院的毕业典礼开始了。热情洋溢的女院长讲话之后，开始发授证书。每当院长念到本土毕业生的名字时，坐在我身旁的学生家长就站起一大片一齐欢呼；显然来的不仅是父母，还有七大姑八大姨。当我再次听到XIAOFEIGUAN的名字时，单枪匹马竭尽全力大吼了一嗓子：关小霏！站在台上手端证书的女儿听见了，幸福满足地一笑，向我招了招手。此时我忽然想到，如果我不来如果我没赶上，女儿会怎样？她真的会在台上哭吗？
毕业典礼结束时，已经12点半了。我和女儿都饿了。在学校大厅里吃免费自助餐时，我问女儿：“小霏，怎么会轮上你代表全校硕士毕业生发言？”
“那有什么新鲜？今天的美国没人歧视华人学生。我可是新闻学院品学兼优的好学生，而且我的毕业论文得了一等奖。”
“就是那篇‘中美非政府组织比较’吗？”
“对呀。”
三个月前，女儿定下论文题目后向我征求意见。我当时坚决反对：“这个题目太敏感了。中国的非政府组织不但数量很少，而且处境艰难，不遭政府待见也不受民间欢迎。”但我的表态无足轻重，女儿还是我行我素。
论文完成之后，我对她说：
“你的那篇论文写的不错，有些深度，但不能在国内发表。”
“我干嘛非要在国内发表？”
我无话可说。
饭后，我们一起参观学校照相留念。USC的建筑确实很漂亮。我们参观了新闻学院、学校图书馆和学生活动中心。女儿是幸运的，能在这么优美的环境中完成学业是一种幸福，可这幸福是用几十万人民币换来的，那是我们老两口一生的积蓄啊。我从不后悔送女儿出国留学，不管将来是走是留，女儿的留学经历终身受用。毕竟国内的大学太滥了，教育市场化的结果是老师争相外出挣钱，鲜有认真教书人，实在是误人子弟。中美大学之间的明显差距是无法回避的事实。
自助餐快要结束时，女儿的手机响了。那是个悠长而神秘的电话，打了足足二十分钟。我猜想来电话的肯定是她的男友。
4
当天晚上，在女儿的公寓里举行了一个堪称盛大的PARTY。他们苦学苦熬了两年，终于毕业了，解放了，该是放松潇洒的时候了，该是放浪形骸吃喝玩乐的时候了。
两年前从中国大陆来到USC读研的学生总共12人，5女7男，分别来自北京、上海、天津和沈阳。现在除了两个男生回国度假，其余10人都凑齐了。这就是他们USC的中国大陆小圈子。圈子里的人我都耳熟能详，那是两年来女儿在我耳边狂轰滥炸的结果。
女儿刚到美国时，我就告诫她：“你们的英语都没问题，不要泡在华人圈里，要主动融入美国的主流社会。”
在美的前半年，同来的大陆学生并没有都住在一起。女儿和若然就是和几个美国学生住在一个大房子里。然而融合是艰难的。语言不是障碍，文化和风俗是障碍。这些美国学生几乎每个周末都搞PARTY，来人川流不息，音响震天震地，不玩到半夜三更决不罢休。
开始女儿他们也参加他们的PARTY，和他们一起唱一起跳。渐渐地中国学生撑不住了。他们没有那么多时间玩，他们要学习，要把B变成A，要拿学位。可是你不参加，他们照样玩，玩得你无法睡觉。
作息时间的差异只是小障碍，文化和风俗的差异才是大障碍。首先是吸大麻，PARTY中的美国学生80％都吸大麻。在美国大麻很便宜，似乎算不上真正的毒品。他们吸，也让你吸；你一次拒绝二次拒绝还能永远拒绝吗？记得女儿和我们视频时讨论大麻问题，可把我和她妈吓坏了。我们苦口婆心千叮咛万嘱咐：“你可不能沾大麻，那就是毒品！”
其次是性生活。美国的中学生一多半都有过性经验，遑论大学生研究生。PARTY之后，美国学生无拘无束自由同居，他们视同居为家常便饭；他们主动邀请你，没有恶意没有耍流氓，而且情真意切，你一次拒绝二次拒绝还能永远拒绝吗？女儿又在电话里和我们讨论性生活，她妈妈同样紧张：“你已经是成人了，如何处理性生活是你的权力。可是这些美国同学的生活方式对你并不合适。”
结果是女儿既没有吸大麻也没有随便同居，同去的大陆学生也都如此。尽管大陆开放三十多年，尽管世风日下道德沦丧，尽管野鸡遍地二奶盛行，但中国留学生毕竟是中国留学生！
不能融合怎么办？只好搬出来，只好中国人扎堆，于是USC的大陆小圈子自然而然形成了。当然，他们不像CHINATOWN的多数中国人，离开中国圈活不了；他们都有自己的外国同学和朋友，有的还挺铁；但圈子还是华人圈，这是个无意无奈违背初衷的结果，女儿他们欣然接受了。
其实洛杉矶不仅有中国城，还有韩国城，墨西哥城，印度城；这些城也是圈。美国是世界上独一无二的大熔炉，但熔炉里装的不是金属而是人，金银铜铁在炉子里一加温，就会变成一股金属水；而这些泥揑的人，这些各民族的人，打不烂烧不化，彻底融合谈何容易？即便将来地球真的成了一个村，这村里也不会是一族一性，而是各色人等。
下午，为了迎接PARTY，三个主人到沃尔玛疯狂采购，光是啤酒就买了好几打。晚餐是中西结合，以中餐为主。作为PARTY中唯一的长辈，我也不能袖手旁观。主动下厨为他们做了一个拿手的扁豆焖面。
晚上，女儿的“姐们儿哥们儿”陆续而至。先到的是两个女生，肖菡和蒋晓岚。肖菡是北京人，高挑靓丽，是USC的华人美女，也是大陆学生中唯一一个读电影学院的；蒋晓岚是上海人，娇小白净，也是新闻学院的。两人都没空手，大包小包拎来一大堆。随后进来的是曹杰，拎来两瓶洋酒，我们三周前刚在北京见过面。女儿对我说：“爸，你不知道吧，曹杰开的可是崭新的保时捷，中国留学生的车属他的最牛。”
曹杰腼腆一笑，过来和我握手。
“曹杰，你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我在中国就呆了十多天，博导找我有事，我就回来了。”
正说着又进来三个小伙子：方磊、余东和田海波，他们都是学计算机的。最后来的是马岩，天津人，在USC的马歇尔商学院读MBA，父亲是中移动的副总。女儿又凑过来说：“马岩开的是奥迪，也够牛的。”
“你怎么尽关心车呀？”
“在美国，车也是身份的象征呀。我是穷人，所以我开小日本的二手科罗拉。”
“你们的身份都是学生，买什么车也是用家里的钱。”
“所以车是学生家长的身份象征。”
我转向马岩：
“我的小说《时代英雄》写了一个国企老总两个民企老总，你爸看了也许感兴趣。”
“叔叔，我爸看了，看完后巨激动。他说从来没人写过国企老总。”
“中国现在可是国企比民企牛，国企几乎都是垄断行业的巨无霸。中移动至今仍然是双向收费，敞开敛钱没脾气。”
“国内的话费是太贵了，比美国贵了快一倍。”
“爸，你不知道吧，所有美国的留学生都巨怀念中国移动，美国电信公司都信号巨差，服务也特不好，每次打电话给客服都得斗争至少一个小时，还办不了事儿。AT&；T的信号顶多跟联通一样，T-mobil和verizon基本就是小灵通，虽然便宜是便宜，可是没信号啊。”
“看来中国的垄断国企也有优越性，不能一骂了之。”
人齐之后，PARTY开始了。我和这帮快乐轻松的年轻人一起喝酒一起侃大山。有我在场，他们并不拘束。一个个玩命喝酒高谈阔论。我发现，几个女生酒量都不小，女儿的海量也不知何时练出来的。
他们谈天说地，神吹海聊，谈美国也谈中国，谈友谊也谈婚恋，当然免不了要谈工作和前程；因为毕业之后大家都面临抉择：走还是留？读博还是工作？
5
我和他们在餐桌上即兴聊了一会儿后，悄悄退席，拿着一瓶喜力，端坐在角落里，听他们围在一起侃，听他们三两一群说；不插话也不打断，我知道今天不是两代人对话和交流的时候，而是80后表现和宣泄的时候。品尝他们的话语盛宴，像是读一本80后的宣言。
“小霏，今天你可露脸了。上台讲演的感觉是不是巨爽？”
“不就是个几分钟的发言吗，谁上去都一样。”
“小霏，我们只听说你爸是诗人，没听说你会写诗啊，怎么讲演稿写得跟诗似的，是你老爸的手笔吧？”
“我爸压根不知道我上台，要不你们问他。”
“USC没你说的那么玄。你们没听说吗？钱多人精上哈佛，钱多人傻上USC。”
“你怎么过河拆桥挤兑母校啊？我看USC的教学质量还是挺好的，不愧全美排名21，和国内的大学不可同日而语。”
“USC就是有钱，一年5万美金学费，真他妈的黑。”
“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你是甘心情愿挨宰。再说你爸有的是钱，5万美金何足挂齿。”
“肖菡，你们电影学院够牛的，居然派一个大美女上台发言。”
“那有什么办法，我们学院遍地美女。”
“你这个中国美女好不容易挤进电影学院，干嘛不学表演非学电影剪辑呀？”
“你土了吧，现在电影剪辑才是世界潮流。所谓剪辑就是制作。你没看我的毕业作品吧？”
来人多数没看过，肖菡抄起女儿的笔记本，当众表演。我也放下啤酒凑过去看。
肖菡的作品就是一个网站。打开之后有几张静态照片，有商品广告，有酒吧内景，有各种人物。但是你用鼠标点进去，静态照片立刻变成动态电影，主角都是大明星，而且可以任意组合切换。
大家看后大开眼界。
“有你这样的多媒体新玩意，人们将来可以不上电影院了。”
“那是两回事。”
“你这个东西在网上收费不收费？”
“现在是免费，将来成熟了肯定会收费。我们不能喝西北风呀。马云说，免费的东西是最贵的。叔叔，这句话是我从你的《马云传》里看到的。”
肖菡冲着我说：“对，这是马云的名言。现在淘宝还是免费，但它将来一定是阿里巴巴最赚钱的网站。”
我接过话茬。
“肖菡，你是不是还要在电影学院读博呀？”
“当然。博士毕业后我就要杀进好莱坞，把这个资本主义的梦工厂变成社会主义的影视基地。”
“肖菡，你发烧了吧？怎么痴人说梦啊？”
“USC要不是沾好莱坞的光，哪来这么多钱？”
“好莱坞也沾了USC的光啊，那的人才大多是我们学院培养的。”
“施瓦辛格也混了一个USC的荣誉博士，他把加州搞得都快破产了。”
“曹杰，你何时子继父业成大款呀？到那时我从你那融点资，咱也收购一个电影公司玩玩。米高梅破产时我就动心了，可惜兜里没钱。”
“肖菡，现在好莱坞的老大是不是还是华纳兄弟？”
“当然啦，不过我看近来国内的华谊兄弟挺火，说不定将来有一天，美国的华纳兄弟真的被中国的华谊兄弟收购了。”
“又是痴人说梦。你到纽约时代广场看看，那儿一家中国公司的广告都没有。”
“别着急呀，很快就会有。”
大伙边说边看，看完作品后，又分散成几堆，继续侃。我有意凑到三个学计算机的男生那边，听他们侃前程。
“方磊，你真的决定回国了吗？”
“对，机票我都订好了，下星期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