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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无声无息的感动(4)

问自己:小石是谁?胡明芳是谁?一份绵延了25载的思念,定然有它绵延不绝的美丽理由吧?念念不忘的挂怀,锲而不舍地打探,我终于在秋叶黄透的日子里晤见了胡明芳,在瑟瑟秋风的凄唱中听她讲了关于她和小石的故事。

我原是华新纺织厂的一名技术员,地震那年21岁。

我的家离单位很远,便只好住宿。记得28日那天夜里特别热,姐妹们冲了澡,躺在床上热得翻来覆去睡不着觉。可以脱掉的衣服全都脱掉了,只剩下胸罩和三角裤衩。有人开玩笑说:扒一层皮或许能凉快些。谁知这话就给应验了。凌晨的时候,发生了大地震。我房间的5个姐妹们没来得及从“发生了战争”的猜想中回过味儿来就全都送了命。

我被压在一堵倒塌的房墙下面,下肢不能动弹。我的嘴里灌满了土灰。我哑着嗓子喊“救命”,可回应我的只有远远近近的号哭和呻吟。天快亮的时候,下起了小雨。不一会儿,我就看清了我周围横躺竖卧的一具具死尸。我尖起嗓子越发起劲地叫喊。终于,有一个穿花短裤的陌生男人朝我走来。

这个人就是小石。他费了好大的劲才把我从废墟中扒出来。我无法站立。小石说:“你的腿受了伤,我背你到我家去——我家就在你们厂子外面。”

小石背着我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好不容易才到了他的“家”。说是家,其实就是一个院子。院子里有架葡萄,葡萄架上苫了块油毡,一家人猫在下面避雨。小石把我放在一扇门板上,自己弯了腰在那里呼呼地喘粗气。这时候,我突然觉得浑身上下不自在,偏偏脸,发觉有个中年男人正死死地盯着我看。直到这时,我才意识到自己几乎没穿衣服。“哎——”,我冲小石说,“我……我有点冷。”小石惊讶地把眼光送到我满是雨水汗水的脸上,倏地,他明白了什么。我看见他的脸红了一下,低头说了句“你等等”,就走开了。

我想把身子团成一团,可腿疼得不能打弯,便只好勾着头坐在门板上。“丫头,你伤了哪儿?”是一个女人的声音。我抬眼看时,又遇到了那个中年男人不怀好意的目光。我绕过他的目光,对躺在葡萄架另一端的女人说:“我好像伤了膝盖骨。”那女人叹口气说:“比我强,我伤了脊梁骨,弄不好就瘫了。”我注意到那女人也只穿了背心短裤,而她旁边躺着的两个男孩儿全是一丝不挂。

小石回来了。他丢给我一件长袖蓝上衣。我连忙把自己包裹在里面。小石抱歉地对我笑笑说:“没弄到裤子,你再等等吧。”

小石喊上那个中年男人(他的叔)去找水。过了很久,他们才端了一盆水回来。“是游泳池里的,”小石对我说,“你别嫌,将就着喝点吧。大家都是喝这水。”我跟那女人(小石的婶)和那两个小男孩儿每人都喝了不少的水。小石的婶看我穿着那件“的卡”蓝上衣,热得大汗淋漓,就说:“丫头,都啥时候了,谁还顾上笑话谁?别捂那么严实了,快脱了凉快凉快。”我没有说话,手却不自觉地往下抻衣服的下摆——那条倒霉的裤衩,它实在是太小太小了。小石又出去找吃的,再回来的时候,他换了装,原先的花短裤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件土色的类似裙子的下装。他站在我面前,十分难为情地说:“实在找不来裤子。你别嫌,我穿不着这短裤了,你穿吧。”

他把攥着的手摊开,手里皱皱巴巴的正是他的那条花短裤。我纳罕地仔细端详他穿在身上的东西,竟是牛皮纸糊的一个筒子!

夜幕降临了。雨又滴滴答答地下起来。葡萄架下的6个人一字儿排开——我,两个孩子,叔,小石,婶。我和婶因为身体有伤,被安排在最方便的位置。

我睡不着觉。余震一次次袭来,我的心始终悬空着。我总以为爸妈随时都可能来找我——我不知道他们已经永远离我而去了。我的腿疼得厉害,心里有个声音在喊:“医生,快来救我啊。”大概半夜时分,我听到有人朝我走来。我的心狂跳起来。我绝望地意识到了可能发生的一切。我捂住嘴,不让自己喊出声。黑暗中,有一双手摸过来。我衣服的扣子被解开了,一颗,两颗,三颗……我哭了。但我不敢哭出声,我不能让婶知道这边发生的事情,我怕在一场天灾还没有结束的时候一场家难又将降临。那双粗手已经开始往下移动了。我把它拨开,它又上来……我闭上眼,想:完了!就在这时,我听到小石低沉的声音:“叔!你干啥!我要喊醒我婶了!”

那无耻的男人无力地放了手,气哼哼地走开了。第二天,小石和他叔一次次跑出去打探医疗队的消息,但每次都是失望而归。傍晚的时候,小石忧心忡忡地看着我僵直赤裸的腿,说:“咋也得给你找条裤子去。”说完,就冲进半塌的房子里去扒废墟。他叔冲他吆喝:“兔崽子,你找死呀!”话音刚落,一股强烈的余震袭来,房子坍了,小石被房梁砸开了脑壳……小石的叔和婶哭得很伤心。他婶说:“这孩子,从小命不济,早早死了爹娘,跟着我们过。本打算今年年底完婚的,哪想到……”

夜幕再次降临的时候,我的心又揪了起来。小石不在了,我遭欺侮的时候,还能指望谁来帮我呢?

那一夜很平静,我担心的事儿没有发生。地震后的第3天,营救的队伍大规模开进市区。我们得到通知:危重伤员一律往机场转移,送到外地治疗。叔先背出了婶,又回来背我。我趴在他的背上,一路沉默。他也无言。到了集中地点,叔放下我,抹一把脑门上的汗说:“那事……实在对不住了。”我的泪哗地流出来,我说:“我才对不住,添了那么多麻烦,您的侄子为我连命都搭上了。”叔也哭了。说:“丫头,记着小石的好,忘了叔的不是吧。”

……一转眼,25年过去了。在这25年当中,我总在想念小石。他不仅仅救了我一命,更难得的是,在那样一个环境中,他还在拼命维护着一个可怜的女孩儿无价的尊严,让她在一朵没有破损的青春花瓣上做了一个完满的梦。最后,他用他的死,唤醒了另一个男人几乎泯灭的良心。

你明白了吧——因为小石是一个值得想念的人,所以我每年都要送上一束花,告诉小石,也告诉这个纷繁杂乱的世界:有个叫胡明芳的人,将用她的余生默念一个让她的生命澄澈起来的句子——“想念小石”。

枣树林

上中学时,语文老师评点《项脊轩志》,长久地为那句“庭有枇杷树,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盖矣”而唏嘘不已。我却毫不动容,像听笑话一样,看语文老师脸上乌云压城,滞雨尤云。老师姓甚名啥,现在一点儿也想不起了,倒是他那种因激动而鼓胀得几近失态的神情,牢牢地印在了我的心里。当时,我实在弄不明白,一篇古人的文章,何至于此?

年少轻狂,不识愁滋味,但我还是少年老成一般,很沧桑地由归有光家里的那棵枇杷树,而想起我家庭院里那棵枣树。当时,枣树还只是幼年,主杆如我的手指大小,枝条瘦且长,遍布油亮的锐刺,高不及我的胸膛。

我家是在1986年做起新砖瓦房的。为了这座典型江西民居——“一字型”新屋,父亲耗尽所有家财,以至与正屋相配套的厨房,不得不延至第二年才缓缓做起。厨房与正屋之间,相距约四五米,疏疏落落间,便形成一个雅致的庭院。

不知什么时候,父亲从外面盘来一颗小枣树,端端正正地栽植于庭院中间。空旷的小院,因这株幼年枣树,多了些烦恼。其一,是视线受阻,站在正屋耳门口,再也不能一无遮拦地看遍厨房的动静;其二,是夜行伤人,乡村的夜饭总捱到落满星光才开的,从正屋到厨房,从厨房到正屋,定要挨枣树而过的,摸黑走,难免不碰到枣树,这一碰,枣树枝桠上的枣刺,就是伤人的祖宗。几次伤人之后,母亲就闹着,要砍掉枣树。其实,母亲也只是说说泄愤而已,从未见她真动刀斧的。她说砍树,不过是帮我们消解划伤之苦痛罢了。最后就是,鸡刨浮土,满院满屋浮尘漫漫,于枣树而言,这亦为伤筋动骨的灾难。父亲见状,到远处的田畈里打来一些荆棘条,围着枣树兜铺了一圈,以阻止鸡们的寻欢作乐,减轻枣树的苦痛。

一日一日,幼年枣树,长高了,长粗了,枝桠漫漫,细叶点点,日午时分,庭院中间,亦有了一圈清凉的枣阴。一个春天,忽然之间,枣树开出细小金黄的枣花,粉嘟嘟,晶晶亮,好像深藏着无数个金粉秘密。

枣树,我家的枣树,是真的长大了。

枣树,是我们村的标志树之一,另一标志树是柿树。两片树林,一前一后,将村子呵护着,像一双手合围成的爱心标志那样,煞是温暖。十里乡邻,谈及“陈坊”那个生养我的小村庄,几乎统一了口径似的:“唉呀,那个陈坊啊,就是长满了枣树和柿树的村子吧!”柿树,是南方所特有的,身影遍布村前村后的每一处田塍地角尽是,硕大一棵,荫泽四方。枣树,却绝对只是我们陈坊所独有的。

居城多年,北方大枣,亦是我常买的水果之一,吃起来,比自家枣树出产的青枣味道好多了。凭我有限的植物学常识,知道枣产于北,而我们地处赣东丘陵的村子,何来如此多的枣树呢?

查族谱,村子的二代光荣“将军”,让我有了追根溯源的欢悦。三百多年前,清顺治年间,陈坊出了第一个“将军”陈昊,他的“专业技术职称”是武举人,于济宁卫担任千总。那个不知是我第几代的爷爷,从山东盘来枣树,栽种在陈坊村的前庭。他一定是喜欢极了异乡的大枣,才如此不畏千里迢迢,甘愿百般呵护,移植一颗枣树。从故乡到异乡,从异乡到故乡,一个男人的生命两端,因一棵枣树完美联结起来。然而,北枣于南,水土差异甚大,难免不变种。陈坊的枣树,个个粒小青嫩,熟透的青枣,才如少女羞怯的脸,红红的一片,熟至极,也会开裂,像孩童开怀而笑的红唇。乾隆年间,陈昊贤孙陈元勋抵达戎马生涯的顶峰,于江淮卫担任守备之职,统率清廷南方一系庞大水军。陈元勋把自己的爷爷安葬在青山碑,一处无枣树的荒寒之地。一个酷爱青枣的男人,不畏艰难的大汉,就这么远远地从后山打量生养自己的村庄,观赏一春一花繁、一秋一叶落的枣树。

枣树们亦是不忘南方重生之恩,一片一片,努力发迹。我不知道,枣树是落子生发,还是于根系重生,或是两者兼而有之。总之,前辈陈昊所手植的枣树,已蔚然成林。枣树们努力地长高长大,长到恩人陈昊的视野范围之内,而长眠于地下的他,能看到吗?

江南丘陵,田多,水丰,山少,林稀,有山也是包子似的小山,有林,也只是人过中年的疏发一般的小树林。在我们这儿,马尾松林和杉树林占绝对优势,而枣树林,绝无仅有地只存在于陈坊村的地盘,是一大异类。

村前的枣树林,是每一个生长在这儿的人的童年欢乐之林。春赏花,夏躲阴,秋打枣,冬燃爆,无一不是快乐之源。

从陈昊爷爷那辈起,陈坊分成四房,之后,又裂变为上下屋,到我离开村庄时,已是近百户人家,由一独苗起,枝桠浩漫延伸,繁盛如春时的花瓣雨。一棵棵枣树,在一次次分家异之后,归属于一个个小家庭了。

三百多年来,枣树林延续着陈家香火,亦繁衍陈氏荣光。

陈坊的败落和枣树林的荒疏,是从中国城市化浪潮之初开始的。第一代离开陈坊的人,是考上大学,被国家分配至城里,肩负知识分子的重任;第二代,是国家在农村招工,坐直通车从乡村到达城里,或做工,或为官;第三代,是有经济头脑的村民,进城经商,富了一大片,他们在城里买地置屋,便再也不回村了;最后一代,也是釜底抽薪的一代,是浩浩荡荡,前赴后继的打工一族,他们一走,村里就空得十分寂寥。

现在的陈坊,除正月外,偌大一个村子,才寥寥几十人,而且只是老人、妇女和儿童。如果有人来抢劫,都没人能制服;如果有老人仙逝,都没有足够的男丁将棺材抬出去。

欢乐无数年的枣树林,因缺乏人的光顾,独自花开独自落,粒粒熟枣,在秋风中寂寂地落下,亦或在鸟嘴里完成来世今生的轮回。

历来,陈坊枣树都是因人而丰盈含笑的啊。而今,寂寞,成了它们命定的悲剧。

父亲在庭院里栽植那棵枣树后5年,于一个寒寂的春夜,溘然长逝。他还没来得及吃上自己亲植的枣树长出的青枣,还没来得及看见自己的儿子走出乡村,还没来得及……就把自己奔波的脚步停滞在57岁的那一年。人走了,我家的那棵枣树却不曾停止自己生长的步伐,开花结果,年复一年。母亲在乡下的时候,每次都会将打下的枣,蒸好,摊在小竹簟上,再移到秋日的太阳底下晒成枣干。每次回家,母亲都会包一包枣干,让我带到城里。

后来,母亲也进城,与我们同住,家屋就彻底空了。那棵枣树唯有与风雨为伴,寂然走过日夜晨昏。

前年清明,我一个人推开正屋的耳门,但见艾蒿等诸多杂草,长及枣树的半树腰,能将五尺男儿淹没。看那枣树,我仿佛看见自己的父亲在荒草堆里安眠,往事历历,泪就那么无声地滑落。

今年过年,一个人回了一趟陈坊,在那棵枣树旁边,已长出了十几株一尺来高的幼苗。孤独多年的枣树,终于,儿孙满堂,热闹非凡了。

曾经,这棵枣树也是这么大,这么稚嫩的,如今,它“已亭亭如盖矣”。归有光的愁绪,穿越时空,终于撞进我的心胸,让我面对枣树林,沉在一个人的孤独中,思绪万千。

这片幼林,是枣儿撒欢的天堂,在我看来,却是芜杂与荒寒。满目落子成株的枣苗林,在风里拔节,在雨里抽枝,由眼入心,粒粒尽是无人来扰的幽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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