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教的出家受戒,有一套严格的制度规定,僧尼必须共同遵守。佛教信徒为求得解脱而出家修行,先要剃发净须,还要受持十戒,即不杀生、不偷盗、不淫、不妄语、不饮酒、不涂饰香克服困鬘、不视听歌舞、不坐高广大床、不非时食、不蓄金银财宝等,以后正式受戒时还须受具足大戒。法藏从十六七岁离家求师,以身许佛,上述戒律,他是可以做到的,否则,他小时的志气,二十六岁时请求受戒的举动,就不可思议,不可理解了。
除非他别有用心,而以后的事例证明,他的心思都是用在弘扬佛法上面,心内“本来无一物”,又焉能染尘埃。
但是,世事推移,万物变动,都有其存在的前提和条件,主观条件和客观条件须臾不可分离。就假设法藏自身已具备了出家受戒的因素,可是,什么时候,什么人,什么形势下,对他受戒,那作用和影响就大不一样了。依此看来,某些事情不可强求,强求的事情不但意义不大,有时还会有害。
法藏的成长,基本上是和唐高宗、武则天的统治时期连系在一起的。他二十五六岁前后,正值武则天实际统治地位逐步确立、宗教活动盛行之际,当时,僧尼的社会地位较高,有些高级僧人可以出入于宫廷,备受人们的礼遇和尊敬。一些诚心诚意的佛僧,认真研究佛教经典,阐扬佛法。形势似乎对法藏的出家受戒很有利,但是从总的局势看,近两三年内,武则天的政策重点还是放在稳固政权方面。如,乾封元年(666)至三年(668),高宗与武则天登泰山封禅,又趁高句丽内乱,举兵讨伐,成功后设安东都护府。
唐高宗总章元年(668),法藏二十六岁。这时,他已能背诵多部经典,只是还未出家,心中总觉不快,于是就前往释迦弥多罗尊者住的地方,请求接受菩萨戒。
菩萨戒是在比丘戒、比丘尼戒之外的另一种戒律,据说还有烧身供养以示愿行坚固的习俗。由此可见法藏出家修行的内在要求和心情,当某僧人将他引见给尊者时,尊者详细询问并听取了他择师学法的经过。尊者对法藏能背诵《华严经》,兼讲《梵纲经》,非常惊奇,他赞叹地说:“只要掌握了净行一品,就可以得到菩萨大戒,何况还能义解发挥!”
同年,智俨梦中显示般若台倾倒,预感自己今生因缘将尽,便当即召来门人弟子,告诉他们说:“我将要去净土极乐处,游览莲花藏世界。”他看了看法藏,眼光落在法藏的俗家服装上,意犹放心不下,特此将道成、薄尘叫到床前,再三嘱托他们照顾好法藏,还说法藏(他称其为贤者)“随心留意于《华严经》,能无师自悟自通,将来定能弘扬我门遗法。”这样,智俨在弥留之际,就把衣钵指定给法藏这位俗家弟子,这需要多么大的勇气和准确的预见啊。十月二十九日夜,据说夜空之中,徐徐有音乐声从西方飘来,随后又自东向西而去,智俨就在这音乐声中圆寂归天。
逝者逝矣,但逝者的精神永存。智俨的弟子中,道成、薄尘年龄已大,他们在当时被称为大德,法藏与义湘年纪相当,几乎是同时进入师门,二人是真真正正的同学。
而义湘又属于朝鲜新罗人,回国后被该国推为华严宗初祖,后来与法藏不断有书信来往,这是后话。赫赫有名的一代宗师去世,而他指名的衣钵传人竟是一名俗家弟子,这对华严宗来讲,显然有不利的因素。因为“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当然,这是依当时的大环境而言的,一个没有出家受戒、又没有什么影响的人,在游讲参学过程中,难免被人小视和瞧不起。所幸小环境还不错,道成、薄尘在师父去世之后,自动承担起责任,他们没有为自己的得失而耿耿于怀,始终牢记师训,随时留心法藏的出家事宜。
唐高宗咸亨元年(670),荣国夫人杨氏去世,武则天借此机会,在佛门度僧,并特将住宅辟出施舍,改成“太原寺”。依当时的惯例,大凡皇室宗亲上归冥路,都要兴建寺院,以表达生者对死者的慈爱、留恋和祝福。
如贞观二十二年(648)十二月二十四日建成的大慈恩寺,就是太子李治为报答其母长孙皇后之爱而兴建的。寺成后,聘请玄奘为大慈恩寺的住持,该寺也就成为玄奘的译经场所。不过,那时的佛教多限于知识阶层,贵族文化的气息很浓,特别是玄奘师徒所弘扬的唯识学派,一般民众对其难免有敬而远之之感。但是,这时的佛教正在深入于普通群众之中,为了用佛教笼络民心,武则天以自己的化妆费为支柱,令人在龙门石窟奉先寺铸成大佛像。这次,她又以太原寺为契机,广为推行佛教政策。
听说武则天舍宅为寺,欲度僧尼,道成、薄尘等乘机联络一些大德名僧,联名写状,推荐法藏,请求度他为僧。这篇联名状写得恰当得体,开头写了法藏自小思慕佛祖以来的拜师求法经历,说他“少有佛志,长而从师”,对佛家经典“背诵如流,运用娴熟”,是个不可多得的佛界奇才。接着笔锋一转,叙述了法藏至今居俗的客观原因,是由于他多年奔波、遍寻佛法、迟遇良师等因素造成的。最后,状文歌颂了本朝太平盛世时的佛教政策,指出天下万民“身当四方合统之朝,时值三宝重兴之运”,所以借此“自天降康”的美好时机,希望能为法藏剃度受戒。这篇状文,非比寻常,首先它是由佛界有名望的僧人联名写的,说明法藏在佛界已渐露头角,同时也表明是代表了佛界的一致意见;其次,机遇很好,正值皇家朝廷开门度僧,一旦有人被选中,那前途不可限量。那时,朝廷的举动意味着尊严、地位、威望、声誉等等,假若能被朝廷以法律的形式认可,那就不可小视,不可漠然处之,真可谓“惊天地而泣鬼神”。对一般人来讲,这种机遇很少、很渺茫,但是法藏已经迎来了这种机遇。
推荐状文很快得到恩准,敕令在太原寺道场为法藏削发授沙弥戒,并聘任他为该寺住持。唐高宗上元元年(674),圣旨又令在京城的十大德法师,给法藏授具足戒,诏令他在太原寺讲解《华严经》。这时武则天已完全掌握朝政,她令臣下称她为“天后”,称高宗为“天皇”,常常以天后名义发布诏令。端午时节,天后武则天派使节到太原寺,给法藏赏赐衣物,以示慰问,祝他寿如茂松,“永耀传灯,常为道首”。此后,武则天又把《华严经》
中“贤首菩萨”的名号赐赠给他,尊称他为“贤首国师”。
四 贤首国师
674年这一年,是一个多么激动人心的年代。与武则天提出十二条政治主张的同时,法藏不但实现了盼望已久的出家愿望,而且也获得接二连三的特殊待遇。贤首国师的声望如日中天。
法藏在新落成的太原寺讲解《华严经》,听众络绎不绝,从此名声大振,各寺纷纷请他讲经弘法。次年,他应玄华寺之请,为僧俗群众开讲《华严经》。这次讲经,又是一个提高进步的机会。本来多年前,他就能默念背诵,加之后来听讲时的领悟心得,讲经对他来说,已是轻车熟路、游刃有余。但是,每次讲解都有新的收获体会,都会有新的灵感涌现出来,这使得他讲经更有条理,更吸引听众,更容易征服人心。你看他口若悬河,滔滔不绝,一会儿讲得玄妙入微,一会儿讲得具体生动,听众无不敛声静气,凝神思索。这次讲演大快人心,其影响之持久,传播之深远,超出想象。
唐高宗永隆元年(680),中印度的沙门地婆诃罗(中译:云日照),来到中国长安讲学。法藏得知消息后,喜不自禁,当即前往参拜问候。他带着问题虚心请教:“印度对佛陀的一代教法是如何判释的?”云日照告诉他:
“印度那烂陀寺有两大法师,一个叫戒贤,一个叫智光。戒贤根据《深密》、《瑜珈》等经论,将有、空、中作为三时教判。智光则依据《般若》、《中观》等经论,以心境俱有、境空心有、心境俱空为三时教判。”这一珍贵信息给法藏以新的启迪,他将此连同以前的所思所学、译经心得交融在一起,豁然开朗,智慧大增。孔子说:
“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法藏以一教之尊,且又有国师称号,可谓功德圆满,无所不晓。但他不耻下问,学问相长,探究研讨永不知足,从而为弘扬华严宗做出了重大贡献。当时佛教各宗派,如天台宗、三论宗、法相宗、净土宗等,纷纷著书立说,弘扬门派,争奇斗艳。华严宗在当时已较有名气,但如何完成师父临终“绍隆遗法”的心愿,法藏内心激动不已。
华严宗自初祖杜顺和尚至今,已有三代,而则天皇后把“贤首菩萨”、“贤首国师”的荣誉赐赠于己,这是华严宗的自豪和骄傲。但是,近来越来越多的人,已开始称华严宗为贤首宗,这是始料未及的。所以,一定要继承和发扬前两位师父的思想观点,另辟新的途径,使华严宗的教观、教理、教规丰富和完善起来,以形成完备的理论体系。
华严宗以《华严经》为根本典籍,阐发微言大义,故此得名。法藏眼前似乎晃动着师父的身影。师父常常提起,杜顺初祖是陕西临潼西北人,他依靠《华严经》,宣传教义,法界圆融思想,就是他首先在中国大力提倡和弘扬的。师父智俨,甘肃天水西南人,被称为华严宗二祖,早年随杜顺出家学法,后在智正法师藏经阁前,肃静致礼,默念立誓,信手取得《华严经》第一卷。师父卓异非凡,每读《华严经》,都有新意,别乘一教、无尽缘起思想,是他对华严宗的重大贡献,从此奠定了华严宗的主要理论基础。法藏又想到,自己若干年来一直纠缠不清的相印相融观点,在和印度、西域高僧的交流接触中,逐渐丰富和完善起来,大有不吐不快之感。
法藏的回忆与想法,正是他印证自己论点,捋顺思想体系的逼真反映和写照。法藏的主要贡献,就在于他的判教学说,他把当时在中国的各家佛教宗派,分别判为五教,其名称和次序是:小乘教,大乘始教、大乘终教、大乘顿教和一乘圆教。法藏认为,华严宗在五教中地位最高,属于一乘圆教,而其它宗派则属于偏颇而有弊端的“偏教”。因为世间,一切不同的事物,都有不同的特性和界限,它们是“因缘生起”的,而缘起的实质就是“法界缘起”,或者是“真如缘起”,所以,法界为真如(在佛教教义中,真如等同于佛性、法性、如来藏)之法界,缘起为真如之缘起。世界上的一切,都是由真如或者如来藏派生出来的,山、林、河、尘等等,一切的一切,都是真如的法界,真如的缘起。只要领悟了这个“一乘圆教”,那么就可“即身成佛”。
法藏的判教学说和主张,使华严宗的思想体系更明确,更充实,更完备,所以,世人公认法藏是华严宗的实际创立者。当然,也有例外,他的弟子慧苑就认为,“五教”只不过是在天台宗的“四教”之外,加上了一个“顿教”,意义不大。慧苑也因此被摈弃于正统的华严宗人之外。事实上,法藏能融合各家学说,自成一派体系,功绩和作用已成定论,何劳他人评说!
华严宗因“贤首国师”而名声大噪,一时成为与其它宗派鼎足而立的一大宗派。据传说,法藏讲经常常伴随着一些神妙莫测的东西,这就使得华严宗变得不可思议而又非常诱人。须知,当时大多数人对高深的宗教理论和哲学问题不感兴趣,能让他们信服、趋之若鹜的,是那些看得见、摸得着的实实在在的东西。不管法藏以什么办法,使讲经场所有如神明降临,他都在有意无意中,传输一种信息,即华严宗是真正的圣教,是可以信任和依靠的。这就是法藏,这就是法藏的讲经。
据说,唐高宗永隆元年(680)八月,法藏举行了一个戒斋忏悔法会,当众为亡灵超脱祈祷。事情的原委是,上年五月间,雍州万年县何容师,因嗜吃鸡子,杀之无数,而暴病身亡。死后与其它七百个鬼,被打入地狱,经受油汤煎熬之苦。在实在不能忍受的时候,他返魂托梦,让第四个儿子行证恳求法藏赎罪,法藏就令他诵读并抄写《华严经》,到这时方才完成。在众目睽睽之中,只见何容师等七百鬼飘出地狱。
武周天授二年(691),法藏应山东曹州枚宰之邀,前往讲经说法。会中有个不信佛法的人,口出狂言,大骂佛、法、僧,没想到第二天就面容破伤,发眉随手脱落,遍体脓疮泡疹,他恐惧思过,求助法藏。法藏训诫他说:
“这都是报应!从今日起,你应当礼敬三宝,诚心诚意地朗读《华严经》,而且要读一百遍,罪才可以免除。”
这个人千恩万谢,感激涕零,拿起《华严经》,就高声读了起来。谁知,只读到一半的时候,就形体复原,完好如初。后来,这个人逢人便说法藏的恩德,到处讲解《华严经》的神灵。
上述两则小故事,是法藏以自己独特的方式,向人们宣扬佛教,使人们在不知不觉中信服它,接受它。他附加于华严宗一些神妙玄虚的东西,只能这么来理解和看待。如果说上述种种,是着眼于本门本派,是振奋宗风的需要,是为自己派别服务的,那确实产生了重大效果。但是,仅仅停留在这一层面上,还不能全面理解法藏,否则,他就不成为“贤首国师”了。
法藏是朝廷崇赏的一代宗师,他也是社会的一分子。
讲经作法、弘扬门派,需要借助于朝廷,对朝廷及其政局,不可能超然于局外,但是他有自己的参与和判断准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