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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总管(1)

在离开我的领地大约15俄里的地方,住着我的一位相识——青年地主、退职近卫军官阿尔卡季·巴甫勒奇·宾诺奇金。他的领地里有许多野禽,住宅是依照一个法国建筑家的设计而盖的,仆役们都穿英国式服装,他非常讲究饮食,待客亲切热情,然而你总还是不大乐意到他家里去。他是一个通情达理的正派人,照例受过良好的教育,担任过职务,在上流社会中混过,目前在经营产业,颇有建树。阿尔卡季·巴甫勒奇,用他本人的话说,为人严格而公正,关心他属下的幸福,就连惩罚他们也是为了他们好。“对待他们就像对待孩子一样,”在谈起这些的时候他这样说,“他们太无知了,mon cher ;il faut prendre cela enconsidération。”他到了所谓难免的不愉快的时候,避免过激的暴烈举措,不喜欢提高嗓门,而大都是伸出手来直指着那人,平心静气地说:“仁兄,我不是常对你说过吗?”

或者说:“你怎么啦,我的朋友,好好地想想吧。”

这时候他只是轻轻地咬着牙齿,撇着嘴巴。他个头不高,风姿翩然,相貌也挺不错,手和指甲都保持得干干净净;他的红润的嘴唇上和面颊上显露出健康的气色。他的笑声洪亮而轻松,和蔼地眯着一双明亮的、褐色的眼睛。他的服装体面而高雅。他订阅法国的书籍、图画和报纸,不过他不大喜欢看书,一册《流浪的犹太人》好不容易才读完。玩纸牌他是能手。概括起来说,阿尔卡季·巴甫勒奇算得上是我们省里最有修养的贵族和最令人羡慕的风流男子之一;女人们为他神魂颠倒,尤其称赞他的风度。他持身处世异常谨慎,像猫一样小心,他平生从未沾惹过任何事非;虽然有机会时也喜欢卖弄自己,捉弄怯弱的人。他非常讨厌不良的交际——担心会败坏自己的名声;而在高兴的时候,自称为伊壁鸠鲁的崇拜者,虽然他对于哲学素来没有好评,称之为德国学者的虚无的食粮,有时干脆说哲学是胡言乱语。他也喜欢音乐;玩纸牌的时候常常轻轻地,带有感情地唱歌;《露契亚》和《松那蒲拉》中的曲子他也记得一些,但是不知为何取音都很高。每逢冬天他就到彼得堡去。他家里收拾得分外整洁,连马车夫们也深受他的影响,不但天天擦马轭,刷上衣,还主动洗脸。阿尔卡季·巴甫勒奇家的仆人们的眼色确实有点阴郁,但是在我们俄罗斯,你是分别不出是愁眉苦脸还是睡眠不足的。阿尔卡季·巴甫勒奇说话时声音柔和悦耳,顿拙有致,仿佛每一个字都是自愿地从他那漂亮的、洒满香水的小胡子里吐出来的;他还常常应用法语的词句,例如:“Mais c'est impayable !”

“Maiscom-ment donc !”等等。由于这种种原因,至少我不大乐意去访问他,要不是为了他那里有松鸡和鹧鸪,我也许根本不同他交往。在他家里,有一种奇怪的不安影响着你,即使生活很舒适也不能使你开心。每天晚上,当一个穿着有纹章纽扣的浅蓝色号衣的鬈发侍仆出现在你面前,开始卑躬屈膝地替你拉下长统靴来的时候,你就感觉到:假使这个苍白而瘦削的人突然换了一个颧骨阔得惊人而鼻子扁得稀奇的、体格强壮的年轻小伙子(这人刚刚由主人从田间拉来,而不久以前赏赐他的土布衣服已有十处绽裂)出现在你面前,你将有说不出的高兴,而乐意承受和长统靴一起拉掉小腿的危险……虽然我对阿尔卡季·巴甫勒奇没有好感,有一次我却在他家里过了一夜。第二天一大早,我就吩咐套好我的四轮马车,但是他不甘心我没吃英国式的早餐就离去,便领我走进他的书房。

和茶一起拿出来给我们的有肉饼、半熟的鸡蛋、奶油、蜜糖、干酪等。两个侍仆戴着洁白的手套,机灵而安静地、无微不至地侍候我们。我们坐在一只波斯式的长沙发上。阿尔卡季·巴甫勒奇穿着宽大的绸裤、黑色的丝绒短大衣,头戴一顶有蓝色流苏的漂亮的非斯卡帽,脚踏一双没有后跟的中国式黄拖鞋。他喝茶,笑着,欣赏着自己的指甲,吸着烟,把坐垫衬在腰部,总而言之,觉得心情非常愉快。阿尔卡季·巴甫勒奇吃饱了早餐,样子显然很满足,给自己倒了一杯红酒,把酒杯拿到嘴唇边,突然皱起眉头。“为什么酒没有温?”他用非常刺耳的声调问着侍仆之中的一个。那个侍仆慌了,惨白着脸色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仁兄,我在问你话呀!”阿尔卡季·巴甫勒奇平心静气地继续说,眼睛一直盯着他。这不幸的侍仆焦虑不安地站着,拧着餐巾,闷不吭声。阿尔卡季·巴甫勒奇低下头,沉思地蹙着眉头瞧了瞧他。

“Pardon,mon cher.”他带着愉快的笑容说,同时亲切地用手拍了拍我的膝,然后重又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侍仆。“哼,去吧。”沉默片刻之后他补充道,然后扬起眉毛,按了一下呼铃。

一个身体肥胖、肤色浅黑、头发黑色、额角低低而眼睛浮肿的人走进来。

“费多尔的事……去处理吧。”阿尔卡季·巴甫勒奇不慌不忙地低声说。

“知道了。”那胖子答了一声就出去了。

“Voilà,moil cher,les désagréments de la campagne,”阿尔卡季·巴甫勒奇笑呵呵地说,“嗳,您要到哪儿去呀?别忙着走,再坐一会儿吧。”

“不,”我回答,“我该走了。”“老是打猎!唉,你们这些猎人啊!您现在去哪儿呢?”

“到离这儿40俄里的略波伏去。”

“到略波伏去?哈,好极了,我正好同您一起去。略波伏离我的领地希比洛夫卡只有5俄里,我很久没有去希比洛夫卡了,老是抽不出时间。这回真巧极了!您今天到略波伏去打猎,晚上就到我那儿去。Ce sera charmant.我们一起吃晚饭——我们带着厨子去——您就在我那儿过夜。好极了!好极了!”他不等我回答,就这样说:“c'est arrangé……喂,谁在那边?吩咐给我们备车,快一点。您没有到过希比洛夫卡吗?我有点过意不去请您在我的总管家里过夜,可是我知道您是不会在意的,您在略波伏也许会在干草棚里过夜哩。我们去吧,我们去吧!”

于是阿尔卡季·巴甫勒奇唱起一道法国的抒情歌曲来。

“您大概不清楚,”他摆动着两脚,继续说,“我在那儿有缴代役租的农人呢。宪法规定的,有什么法子呢?可是他们倒能如数付给我代役租。说实话,我早就想叫他们改成劳役租制了,可是地太小了!我一直觉得奇怪,他们怎样对付过去的呢。不过,c'est leur affaire.我那边的总管很能干的人,une fortetête,做大事业的人!您看见了就会知道……机会难得!”

实在无可奈何。本来我早上九点钟就要动身的,但是我们直到下午两点钟才出发。猎人同志们一定都能体会我的焦急。阿尔卡季·巴甫勒奇,像他自己所说,喜欢乘机享乐一下,他携带了数不清的内衣、食物、饮料、香水、枕垫以及各种化妆用品,这些物资对于一个俭朴自持的德国人足够用上一年了。每次从山坡上驶下去的时候,阿尔卡季·巴甫勒奇总要对马车夫说一番简短而严厉的话,由此我可以断定我这位朋友是一个十足的怕死鬼。然而这次旅行非常顺利,只是在一座刚修好的小桥上,载厨子的马车翻倒了,后轮子压住了他的胃。

阿尔卡季·巴甫勒奇看见他自家养的卡列姆翻倒了,着实惊慌了,连忙叫人去问他:手有没有跌伤?得到了满意的回答,立刻放心了。由于这些事,我们在路上走了很久。我和阿尔卡季·巴甫勒奇同坐一辆马车,到了旅行快结束的时候,我感到闷得要死,尤其是因为在几小时的旅程中,我的朋友已经完全松懈下来,开始显出自由主义作风了。我们终于到达了,不过不是到略波伏,而是直接到了希比洛夫卡,不知道怎么会是这样的。反正我在这一天里不能打猎了,于是只好听任命运的安排了。

厨子比我们早到几分钟,而且显然已经安排妥当,预先通知过有关的人了,因此正当我们的车子开进村子的栅门去的时候,村长(总管的儿子)已居那里迎候我们。他是一个身材高大、体格结实、长着棕黄色头发的汉子,骑着马,没有戴帽子,穿着新上衣,敞开着。“索夫龙在哪儿?”阿尔卡季·巴甫勒奇问他。村长先敏捷地跳下马来,向主人深深地鞠躬,说:“您好,阿尔卡季·巴甫勒奇老爷。”然后微微抬头,振奋一下精神,报告说:索夫龙到彼罗夫去了,已派人去叫他了。“好,你跟我们来吧。”阿尔卡季·巴甫勒奇说。村长为了表示礼貌,把马往旁边拉一下,爬上马,踏着小速步跟在马车后面,把帽子拿在手上。我们的马车在村子里走。我们碰见了几个坐在空货车里的农人。他们是从打谷场来的,一路唱着歌,全身颠动着,两条悬空的腿晃动着,但是一看见我们的马车和村长,猛一下都不作声了,脱下他们的冬帽(这时候是夏天),欠身而起,像在听候命令。阿尔卡季·巴甫勒奇慈祥地对他们点点头。惊恐不安的骚扰显然传遍了全村。穿格子裙的农妇用木片驱赶那些感觉迟钝的或者过分热心的狗;一个胡子长到眼皮下的跛足老头儿把一匹还没有喝饱水的马从井边拉开,不知所以地在它肚子上打了一下,然后鞠躬行礼。穿长衬衫的小男孩都哭喊着往屋里跑去,把肚子搁在高门槛上,耸拉下脑袋,翘起两只脚,就这样很灵活地滚进门里,到了黑洞洞的前室里,不再从那里露脸了。连母鸡也都慌慌张张地加快步子钻向大门底下的缝隙里去。只有一只黑胸脯像缎子背心而红尾巴碰着鸡冠的、大胆的公鸡,仍待在大路上,已经完全准备叫出来了,忽然发了窘,也逃走了。总管的屋子和其他屋子不在一起,建立在茂密的绿色大麻田中央。我们的马车停在了大门前。阿尔卡季·巴甫勒奇·宾诺奇金先生站起身来,颇为帅气地脱下了斗篷,走下马车,和蔼可亲地环视了一下周围。总管的妻子深深地鞠着躬迎接我们,并走过来吻主人的手。阿尔卡季·巴甫勒奇让她恣意地吻够了,方才走上台阶。在前室的黑暗的角落里,站着村长的妻子,她也鞠躬,可是不敢走过来吻手。在所谓冷室里——在前室的右面——已经有另外两个女人在那里收拾着。她们把各种破烂,空罐子、僵硬的皮袄、油钵、装着一堆破布和一个肮脏的婴孩的摇篮通通搬了出去,用浴室笤帚来打扫灰尘。阿尔卡季·巴甫勒奇打发她们出去,就在圣像下面的长凳上坐下了。马车夫们开始把大大小小的箱子和其他应用物件搬进来,走路的时候尽量减轻他们的笨重的靴子发出的踏步声。

这时候阿尔卡季·巴甫勒奇便向村长询问关于收获、播种以及其他农作的事情。村长的回答还算使他满意,不知为什么态度萎靡而不爽快,仿佛用冻僵的手指去扣外套的纽扣一般。他站在门边,小心地张望着,给手脚麻利的侍仆让路。我越过他的强壮的肩膀,看见总管的妻子正在过道里悄悄地殴打另一个女人。忽然听见马车声,它在台阶前面停下来,接着总管进来了。

这个阿尔卡季·巴甫勒奇所谓做大事业的人,块头不大,肩膀宽阔,头发苍白,体格结实,长着一个红鼻子、一双浅蓝色的小眼睛和扇形的胡子。捎带说一下:自有俄罗斯以来,国内还没有一个发福发财的人没有浓密的大胡子的;有的人长期只蓄有稀薄的尖胡子,忽然满面生须,宛如一个光圈,这种毛不知道从哪儿来的!总管大概在彼罗夫有些喝醉了,他的脸相当浮肿,而且一身酒气。

“啊,您哪,我们的好老爷,我们的大恩人。”他拖着长声说起话来,脸上表示非常的激动,仿佛就要掉下眼泪来似的。“好不容易盼到您!……请伸手,老爷,请伸手。”他说这话时,嘴唇早已伸过来了。

阿尔卡季·巴甫勒奇满足了他的愿望。“唔,索夫龙老弟,你这边的情况怎么样?”他用亲切的语调问。“啊,您哪,我们的好老爷!”索夫龙叫起来,“情况怎么会差呢!您哪,我们的好老爷,我们的大恩人,您这一来啊,给我们的村子大添光彩,您给我们带来了一辈子的幸福!上帝保佑您,阿尔卡季·巴甫勒奇,上帝保佑您!托您的福,一切都顺顺当当的。”

此时,索夫龙沉默了一会,瞅了瞅老爷,然后仿佛又感情冲动起来(同时酒醉也在发作),说起话来比先前更拿腔拿调了。

“啊,您哪,我们的好老爷,大恩人……咳……真是!我高兴得都快疯了……我看了都不相信是真的……啊,您哪,我们的好老爷!……”

阿尔卡季·巴甫勒奇瞧了瞧我,微笑一下,问道:“N'est-ce pas que c'esttouchant ?”

“啊,老爷,阿尔卡季·巴甫勒奇,”喋喋不休的总管继续说,“您这是怎么啦?您可让我急坏了,老爷,您没有通知我您要来。今天晚上在哪儿过夜呢?瞧这儿多脏,全是灰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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