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两个新朋友在他不在时就占据了大厅。在那儿我听见哈里顿严肃地阻止他的表妹揭露她公公对他父亲的行为。他说他不愿意忍受诽谤希刺克厉夫一个字,即使他是魔鬼,那也无所谓,他还是站在他一边的;他宁可像往常那样地让她骂自己一顿,也不会对希刺克厉夫先生挑衅。听了这话,她有些生气,他问凯瑟琳要是他也说她父亲的坏话,她是否会喜欢呢?这样她才理解到恩萧是把主人的名誉看得和他自己的生命一样,他们之间的关系不是理智能打断的——是锁链,用习惯铸成的,拆开它未免残忍。从那时起她表现出好心肠来,对于希刺克厉夫避免说抱怨和反对的话,也对我承认她很抱歉,由于在他和哈里顿之间煽起不幸的事,她曾经尝试过。的确,我相信她这以后一直没有当着哈里顿的面吐出一个字来反对她的暴君。
他们之间更加亲密,在这场轻微的矛盾之后,他们在又是学生又是老师的各种工作上忙得不可开交。等我做完我的事,进去和他们坐在一起时,我望着他们,觉得宽心和安慰,使我竟然没有注意时间是怎么过去的。你知道,他们俩多少有几分都像是我的孩子,我早就很得意其中的一个了,而现在,我敢说,另一个也会使我同样满意的。他那诚实的、温和的、懂事的天性很快地摆脱了自小沾染的愚昧与堕落的困境;凯瑟琳的真挚的称赞对于他的勤勉成为一种鼓舞。他思想的开朗也给他的面貌添了光彩,增添了一种昂扬、高贵的气质。我都难以想象这个人就是在凯瑟琳到山岩探险以后,我发现我家小姐已到了呼啸山庄的那天所见到的同一个人。在我赞赏着他们,他们还在用功的当儿,主人回来了。他出乎我们意料地来到我们跟前,是从前门进来的,我们还没来得及抬头望他,他已经完全看到我们三个人了。嗯,我想没有比当时的情景更为美好的了,即使是破坏那一份宁静也是天大的过错——他俩的漂亮的头发在红红的炉火照耀下闪闪发光。映衬出他们那由于孩子气未脱而朝气蓬勃的脸。由于,尽管他23岁,她18岁,但他们都还有很多新鲜事物要去感受与学习,两人都没有体验过或是表示过冷静的成熟情感。
他们一起抬起眼睛望望希刺克厉夫先生。他们的眼睛很相像,你从来没注意过吗?都是凯瑟琳·恩萧的眼睛。现在的凯瑟琳没有别的地方像她母亲,除了宽额和有点拱起的翘鼻子,这使她显得简直有点高傲,不管她本心是不是要这样。至于哈里顿,那份模样与他姑姑惊人地相似。过去,他们仅仅是相貌相似,而今,他的求知欲和上进心正在被唤醒,他的内心正处于敏锐与活跃的状态,他与他姑姑由相貌相同发展为气质上也相同。是这种相像使希刺克厉夫缓和了,他显然很激动地走到炉边,但是在他望望那年轻人时,很快地控制住那份激动。他从哈里顿的手中拿起那本书,在打开的那一页看了看,然后没说一句话就还给他,做手势叫凯瑟琳走开。她走后她的伴侣也没有待多久,我也正要走开,但是他叫我仍然坐着别动。
这是一个很糟糕的结局,是不是?他对他刚刚目睹的情景沉思了片刻之后说:对于我所做的那些残暴行为,这不是一个滑稽的结局吗?我用撬杆和锄头来毁灭这两所房子,并且把我自己训练得能像赫库里斯一样地工作,等到一切都准备好,并且是在我权力之中了,我却发现掀起任何一所房子的一片瓦的意志都已经消失了!我那旧日的对头,并没有打败我,现在正是我向他们的代表人报仇的时候,我可以这样做,没有人能阻拦我,可是有什么用呢?我不想打人,我连抬手都嫌麻烦!宽宏大量,似乎是我苦苦挣扎了一生,最后获得的结果,耐莉,这多具有讽刺意义!我是得宽宏大量了,由于我已经失掉了欣赏他们毁灭的能力,而我太懒得去做无谓的破坏了。
耐莉,有一个奇异的变化临近了——目前我笼罩在它的阴影里。我对我的日常生活如此不感兴趣,以至于我都不大记得吃喝的事。刚走出这间屋子的那两个人,对我来说,那形象使我痛苦,甚至伤心。关于她我不想说什么,可是我热切地希望她不露面,她的存在只能引起使人发疯的感觉。他给我的感受就不同了,可是如果我能做得不像是有精神病的样子,我就情愿永远不再见他!如果我试着描绘他所唤醒的或是体现的千百种过去的联想和想法,你也许以为我简直有精神失常的倾向吧。他又说,勉强微笑着。耐莉,我的话,不要和外人说。其实,这种很女人气、很孩子气的话,我也不该向你说,我曾发誓要把自己的心当作承受羞辱、苦难、罪恶和阴谋的大海……可是我心中的海水,也有涨满的时候。
五分钟以前,哈里顿好像是我的青春的一个化身,而不是一个人,他给我许多各种各样的感觉,以至于不可能理性地对待他。
首先,使他和她联系在一起的竟是他和凯瑟琳的那相似的相貌。你也许以为那是最能激发我的想象的一点吗?实际上却是最不足道的,由于对于我来说,哪一样不是和她有联系的呢?哪一样不使我回忆起她来呢——我一低头看这间屋里的地面,她那美丽的容貌在石板中间出现,使我不得不看上一眼。在每一朵云里,每一棵树上——在夜里充满在空中,在白天从每一件东西上都看得见——我是被她的形象围绕着!最平常的男人和女人的脸——连我自己的脸——都像她,全在嘲笑我。整个世界成了一个惊人的纪念品汇集,她的存在处处提醒着我——我已经失去了她!
我那不朽的爱情的幻影体现在哈里顿的模样上,它曾激励我进行那些疯狂的努力,我的堕落,我的骄傲,我的幸福,以及我的悲痛的幻影——把这些想法反复说给你听也是发疯,不过,这会让你知道为什么。我并不情愿永远孤独,有他陪伴却又毫无益处,简直加重了我所忍受的折磨——这使我不管他和他的表妹以后怎么相处,我不能再注意他们了。
可是你所谓的一个变化是什么呢,希刺克厉夫先生?我说,他的态度把我吓着了,尽管他并不像有精神错乱的危险,也不会死。据我判断,他挺健壮。至于他思索一些不可思议的事是从他童年就开始积累的恶习,脑子里尽是古怪的幻想。他对他那死去的偶像有点偏执狂,可是在其他方面,他的头脑是跟我一样健全的。
在它来到之前,我也不知道,他说,现在我只是隐约地意识到而已。
你没有感到生病吧,你病了吗?我问。没有,耐莉,我没有病。他回答。那么你不是怕死吧?我又追问。怕死?不!他回答。我对死没有恐惧,也没有预感,也没有巴望着死。我为什么要有呢?有我这结实的体格,有节制的生活方式,和不冒险的工作,我应该,大概也会,留在地面上直等到我头上找不出一根黑发来。我得提醒我自己要呼吸——几乎都要提醒我的心跳动!
这就是像把一根硬弹簧扳弯似的,等待它反弹回来,然后再扳、再反弹,生命在自己手中,因而永无止境。我只有一个愿望,我整个的身心和能力都渴望着达到那个愿望,渴望了这么久,而不动摇,以至于我都确信必然可以达到——而且不久——由于这愿望已经毁了我的生活,我已经在那即将实现的预感中消耗殆尽了。我的自白并不能使我轻松,可是这些话可以说明我的情绪,不如此是无法说明的,啊,上帝!这是一个漫长的搏斗,我希望它快过去吧!
他开始在屋里走来走去,自己咕噜着一些可怕的话,这使我渐渐相信(约瑟夫也这样相信),使他的心变为人间地狱的是他的良心。我非常奇怪这将如何了结。尽管他以前很少显露出这种心境,甚至神色上也不露出来,但他平常的心情一定就是这样,邪恶和良知相互矛盾,邪恶和良知互占上风,但是现在,邪恶疲惫了,尽管良知还没有显现出来,但希克厉夫的行为举止已不再骄横了。洛克乌得先生,当你初见他时,你也没想到,就在我说到的这个时期,他表面还是和从前一样,但是更喜欢孤寂,在人前话更少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