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你害怕么？”我问她。“我害怕。”她无声地哭了起来。
我又来到了城里，住在一栋白色的二层楼房里。这栋楼像是口人们共用的棺材。尽管房子很新，却仿佛患有浮肿的恶症；如同一个要饭的突然发了一笔横财，马上大吃大喝，顿时发胖一样。这栋楼的一侧临街，每层楼都是八扇窗子。房子的正面，每层楼是四扇窗子。楼下的窗子对着一条狭窄的甬道。这条甬道通到院子中，楼上的窗子超过了围墙，对着一所洗衣女工们住的小房子。
这个地方很乏味，十分肮脏。我习惯的是旷野和森林那幽雅静寂的环境，因而对这个小城市的角落非常厌烦。
站在楼上看能看到不远处有一座褐色的小房子，那就是前年冬天我在鞋店当学徒的时住过的地方。离得这么近，更加让我难过。为什么我又回到这条街上生活呢？我们早就认识这家的主人了，他们是兄弟两个，过去常去我母亲那里做客。那个弟弟嗓音很尖，听了让人觉得好笑。他总爱喊：“安德烈爸爸！安德烈爸爸！”他们一家还是老样子，哥哥一副鹰钩鼻，满头的长头发，外表看起来很和气，讨人喜欢。弟弟维克多的长脸上到处都是雀斑。她们的妈妈（外祖母的妹妹）脾气暴躁，爱吵闹。哥哥早就成了亲。他妻子长得特别漂亮，皮肤又白又细，两只眼睛漆黑光亮。
前几天，她就对着我讲过两次：“我原来曾送过你妈一件镶有珠边的绸斗篷。”不知道为什么，我不相信她会把东西送给别人，也不愿相信我妈妈会收下她的东西。当她第二次对我说这件事情时，我就对她说道：
“既然都送了，你就不要总吹嘘啦！”她感到诧异地向后一退。
“你说什么？你在跟谁讲话？”她的脸上显出好些红斑，眼睛圆溜溜的睁得很大，呼喊她的丈夫。她丈夫手里拿着一个圆规，耳朵上夹着支铅笔，跑进了厨房。等到他妻子控诉完以后，便跟我说：“你对她和其他的人讲话，必须要用‘您’。不能没有礼貌！”
然后，又不满地对着妻子说：“这点儿小事儿也要来打扰我！”“你说什么？这是小事？这是你家的亲戚。”“什么亲戚？见鬼！”主人高声说着，溜走了。我也不愿意这样的人做外祖母的亲戚。依我看，亲戚间的关系还不如别家的人。“不要吵了！一群老母鸡。”他的脸上带着温和的微笑，露出洁白整齐的牙齿，对着他的妻子和母亲说。不管婆婆做什么样的菜，那儿媳妇总是说：“我妈可不这样做！”“不这样做？那肯定没有这样做好吃！”“比这要好吃多了！”“那你到你妈那里去好了。”“我是这家的主妇啊！”
“那我是什么？”这时，主人说话了。
“好了！好了！你们这两只老母鸡，疯了？还是怎么着？”
“你们不要总是在这儿来来回回走，可以么？”维克多喊道。
主妇一副冤枉的表情，对自己的丈夫要求道：“瓦夏！你让他别对我发脾气！”“只要你不碰桌子就行了！”主人平淡地对着她说。“我怀孕了。而且这个地方又那么窄。”“那好吧！我们到大厅里去工作。”但是，主妇愤怒地喊道：“天啊！谁在大厅里面工作呀？”马特辽娜·伊凡诺夫娜出现在通向茅厕的门口，扯高喉咙恶狠狠地说道：“瓦夏！你看，你在工作，她拥有四个房间都生不了小牛犊，就像是山脊区的贵妇人。只有那么点儿小聪明。”
维克多不怀好意地奸笑着。主人高声喊道：“够啦！”但是儿媳妇却用最凶狠的俗话，不停地骂着婆婆，骂完朝椅子上一躺，说道：“我离开这儿！我这就去死！”“在这里瞎捣乱什么！真是活见鬼！”主人的脸被气得发青了。他喊道，“这里都快成为疯人院了。我拼命地干活，还不都是为了你们，让你们吃饱！噢？老母鸡！”
开始，我十分害怕这样的争吵，特别是主妇拿着菜刀，跑到茅厕，把两旁的门插上，在里面尖声大喊的时候，我就更加害怕。屋内立刻安静了下来，然后，主人把双手撑在门上，弯着身子对我说：
“过来！爬到上面去！砸碎上面的玻璃，把门打开！”
我快速地爬上他的后背，砸碎门上面的玻璃。在我弯腰开门的时候，主妇就拿刀把用劲敲打我的头——但最后我还是把门打开了。主人一边打着，一边把妻子拖进了餐厅，夺下她的菜刀。我坐在餐厅里自个儿揉着脑袋上被刀把敲过的地方。很快我就想明白了，我这就是白费力气。那把锈得连面包也切不动的菜刀，怎么样都划不破人的皮肤。而且我也没有必要爬到主人背上，只需站到椅子上就可以把玻璃砸碎，还有大人的胳臂比较长，开门上的插销，比我要容易得多。发生这种情况以后，这家人再争吵，我也不害怕了。
他们兄弟俩都是教堂的合唱队员，有时他们一边干活，一边低声唱歌。哥哥用男中音开头唱道：
亲爱的姑娘送我的戒指，我却把它落入了海中。
随后，弟弟用男高音应和：
伴着这戒指一块儿，美好人生也就此消亡。
育儿室内，主妇沉重的声音传了出来。“你们都疯啦！宝宝正在睡觉。”有的时候她还说：
“瓦夏，你已有了媳妇。不应该再唱什么姑娘，姑娘的。这是干什么啊？晚祷的钟声很快就要响了。”
“那就让我们去唱教堂里的歌。”
主妇又斥责道：“教堂内的歌是不能随便唱的，更不要说是在……”她如同讲演一般用手指指小门。
“我们必须要换个地方，否则——那就是活见鬼！”我的活儿特别多，同时还兼做女仆的工作，每周三都要刷厨房的地板，洗茶具和其它的器皿，每周六还要刷整个住宅的地板和两旁的楼梯。我还必须把烧炉子用的木柴劈好，搬好。洗碗、洗菜、随着主妇拎着菜篮到市场去，上铺子中、药房中买些东西都是我的职责。
直接管理我的是外祖母的妹妹，那个爱嘟囔、脾性暴躁的老太婆。她每天清晨六点钟就起床，胡乱洗把脸，穿一件内衣，就开始跪到圣像面前埋怨自己的生活，孩子和儿媳。
“上帝啊！”她把手指并在一起摁在额头上，抽泣着道，“上帝呀！我不求别的，我也不要什么东西，只求你让我休息！用您无限的法力，让我尽快休息吧！”我被她哭泣的声音吵醒了。我在被子中看着她，十分小心地看她激动的祈祷。秋天清晨的昏暗光线，透过露水打湿的玻璃，射到厨房的窗子里来。在很冷清的阴暗里，地板上一个灰色的影子，不安地在胸前用手划着十字。她的围巾从头上滑落到地上，露出一直披散到脖子的后面和两肩上的满头灰白色头发。头上的围巾常常滑落下来，每次都用左手猛然把它拉正，嘴中骂道：“噢，实在太讨厌了！”她使劲地拍打脑门和肚子，然后重新祷告起来：“上帝呀！求您替我惩罚我儿媳妇吧！把我所受的一切侮辱，都报应到她的身上。再就是我儿子，求您让他瞪大双眼，看看她，看看维克多鲁希卡！上帝啊！您祝福维克多鲁希卡吧！把您的恩泽赐予他吧！”
维克多母亲的祷告声把他也惊醒了，因为他睡在厨房里的高板床上。他用模模糊糊喊道：
“妈！一大早您就嘟嘟囔囔，这不是要命嘛！”“行了！行了！你快睡觉吧！”老太太懊悔地说道。
之后，差不多两分钟，她平静地摇着身子，突然又生气地喊道，“让子弹穿透他们的骨头，叫他们死无葬身之地！上帝啊！”
即便是我的外祖父，也从没这么狠毒地祈祷过。只要祈祷一完，她就喊我起床：“快起来吧！别再睡了，你到这里来不是睡觉的！把茶炊烧好，木柴也搬来！昨天晚上没把松明准备好吧？哦！”
为了不让老太太嘟囔，我麻利地做好所有该做的事。然而要达到她的满意那是根本不可能的。她就如同冬季里的风雪，在厨房里不住地刮着。这儿也不满意，那儿也不顺眼。
“轻点儿！鬼家伙！你吵醒了维克多可不行！快点儿上铺子里去一趟。”
在平日，我要买两磅小麦面包并替小主妇买两戈比的小白面包做早茶用。买回来的时候，她们总是心存疑虑地仔细检查，还把它们放在手里掂一掂分量。
“你舔过没有？真的没有？把嘴张开！”“你吃了添头，你看，牙缝里还留着渣子呢！”
我喜欢干活，清洁屋子里的污秽，刷地板，洗器皿，擦窗户跟门把手。有几次，我听到女人们在谈论我：
“做事很勤快。”“还喜欢干净！”“就是性格倔！”“噢，妈啊，是谁把他带大的。”
她们二人想让我从心底里感谢她们，我却当她们是呆鸟，一点儿也不喜欢她们，更不愿意听她们高谈阔论。说话的时候，我也丝毫不惧怕她们。小主妇觉察到有时候我不听话，所以三番五次地对着我说：
“你要记住是我们收养了你！我还曾经送给你妈一件镶有珠边的绸斗篷！”
有一次，我就对着她说：“要从我的身上剥张皮来偿还您那件绸斗篷么？”“噢，这孩子绝对在放火！”主妇感到惊奇，神经质的呼喊着。
杀人放火——什么意思？我愣住了！她们二人经常在主人那儿告我的状。主人严肃地对我说：
“小伙子，你注意点儿！”然而有一天，他心不在焉地跟他母亲和妻子说道：“你们也实在太不像话了，你们指使他，就像他是牛马一般。假如是别的孩子，就算没有逃跑，那也已经被你们累死了。”
这句话让她们二人大声痛哭，媳妇跺着脚高声地叫道：
“你怎么能当着这个孩子的面说这样的话？你这个头发长见识短的傻瓜！你这么说了，以后我还怎么吩咐他？我还怀着身孕呢！”
他的母亲哽咽着说：
“瓦西里，希望上帝宽恕你！不过你一定要记住我的话——你会把这孩子惯坏的！”
她们满腔怒火地走开了。主人郑重地对我说：“看到了吧？小伙子！为你费了多少口舌啊！我要是再把你送回你外祖父那儿，你肯定还得去卖破烂！”我无法忍受，于是就跟他说：“捡破烂儿也比在这儿好得多！说是让我来做学徒，但您教过我什么本事呢？一天到晚就是倒脏水。”主人一下子抓住我的头发，但是不疼，盯着我的双眼，很惊讶地说：“脾气还不小，小子！总是这样不行，不行！”那件事情以后，我觉得我会被赶走了。然而，第二天，他却拿着一卷厚厚的纸，铅笔，仪器还有三角板，走进了厨房。
“把刀擦好！过来画画这个！”一张纸上画着一座两层楼的正面图，很多窗户和泥塑是装饰用的。“这是圆规！你测量好所有的线，在线的两端，各画上一个点，然后用尺子根据两点摆正。记住用铅笔画线，首先画横的，这叫水平线；然后再画竖的，这叫垂直线。行，试试吧！”让我做这样干净的活儿，学本事，我的心里特别高兴。然而我虔诚的又畏惧的望着工具和纸，一时间不知所措。
我立刻洗干净手，着手工作。首先画了水平线，检查一下，非常不错。之后接着画了垂直线，但是画完一看，我自己都感到吃惊。房子的正面一点都不像样，窗子斜到了一旁，其中一扇画在墙壁外的半空中，跟房子合在了一块儿，门廊和两层楼高度一样，墙檐被画到了顶棚当中，烟囱上面则开着天窗。
我差点哭了起来，长时间地盯着这无法补救的怪物，心里想为什么会弄成这个样子。但是我弄不明白，于是就决定按着想像进行修改。于是房子正面的全部房檐和屋脊上被画满了乌鸦、鸽子和麻雀；在窗户前的地上，则画了一些罗圈腿的人，打着伞，可是这也彻底掩盖不了他们不成比例的结果。我又在所有画面上画了点儿斜线。就这样画好后，把图样交给了师傅。
他抓了抓头皮，皱了皱眉，生气地问：“你这画的是什么啊？”“天正在下雨。”我解说道，“因为下雨的时候，雨是歪着飘的，所以所有房子看上去都会是斜的。还有下雨时，鸟儿都藏在屋檐底下，它们就是这样的。还有这些，这些都是人，正在往家里跑，那个女人摔倒在地上。这儿有一位卖柠檬的。”
“真是太谢谢你了！”主人一边说着，一边笑，身子趴在桌子上，头发在纸上来回滑动着。“哎呀，简直应当揍烂你的屁股，小家伙！”
主妇挺着木桶似的大肚子走过来，看了一下我的杰作，冲丈夫说：
“应该狠命地揍他一顿！”然而主人十分和蔼地说道：“没关系，在我刚开始学时，也不过就是这么个样子。”
他在扭扭歪歪的房子正面用红铅笔做了标记，又递给了几张纸给我。
“重新画一次！把它画好为止。”重画一次，就比之前的好多了，只有一扇窗子让我画到了门廊上。可是我不喜欢房子空荡荡的，于是就画了一些人在里面。在窗子的一边一位手拿扇子的太太和抽烟的绅士坐在那里，其中一个绅士没抽烟，伸开五指，大拇指按在鼻子上，摇摆着另四个手指逗其他的人。大门口一个马车站在那里，地上趴着一只狗。
“怎么又画了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主人气愤地问道。
我解释说如果里面空无一人就太沉闷，但是却挨了一顿骂：
“不要瞎画！如果你想学就一定老实地学！不要顽皮淘气。”
当我终于画好一张跟原样的正面图一样的一张图的时候，他很高兴：
“你瞧！最后还是画好了！这样过不了多久，你就能做我的帮手了。”
然后，他出了一道题给我。“现在，你做一张房屋的平面图，屋子应当怎么布置，门窗放在哪儿，其他东西放在哪里，我不会告诉你，你自己去想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