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父亲胳臂很长，身上的骨头都是歪的，衣服上满是油污，肮脏的毛发丛生在他小小的脑袋和发暗的脸颊上。他总是眯缝着发黄的双眼，嘟囔着：
“上帝保佑我，可不要失眠！”我们买了些咖啡、糖、还有几块面包。除此之外，还给雅兹的父亲弄了四两伏特加酒。丘尔卡吩咐他：“废物，快点把茶炊点起来！”废物张嘴笑了，点起洋铁茶炊。在等候煮茶的时间里，我们谈论着各自的事情。“记着，特鲁索夫家三天后举行四旬祭，宴会很隆重，你们想找骨头去那里！”“特鲁索夫家的厨娘会把骨头收起来的。”什么都知道的丘尔卡反驳他父亲说。维亚希尔往窗外的坟场看了看，幻想道：“我们很快就能到森林去了。多好啊！”雅兹静默着，凄凉的眼神观察着所有的人。他把从垃圾堆里找着的木头兵、瘸腿马、碎铜片和扣子，拿出来让我们看。但是他自己却一句话不说。
他的父亲把不同种类的茶碗和茶缸子放往桌子上。然后喝了自己的那一份酒，边喝边嘟囔道：“嘿，你们怎么不死呀，都不是孩子了！是不是？嘿！小偷儿们，上帝保佑我千万别失眠！”维亚希尔对他说道：“我们不是小偷儿，真的！”“不是小偷儿？那就是贼孩子！”他让我们厌烦时，丘尔卡便大声地训骂他：“啰嗦什么，废物！”他觉得哪家有病人，哪个村民快要死了，这些事情很有意思。而我、维亚希尔和丘尔卡听到这些就很不高兴。他常有意逗我们或刺激我们：
“嘿！你们害怕了吧？小鬼头！可以！有个胖子快要死啦——他烂掉需要很长时间！”
我们让他闭嘴，但他还是喋喋不休：“你们早晚也得死，在垃圾坑里有多长的活头！”“死就死吧！”维亚希尔说道，“我们死后可以当天使。”
“你…们？”雅兹的父亲惊呆了。“你们？去当天使？”
他大笑起来，接着又说起各式各样死人的丑事儿来逗我们。
埋在这片光秃秃的坟场中的村民的历史，他几乎全都知道。他不停地讲这些，可以讲一晚上。可是当黄昏来临时，丘尔卡就站了起来，说道：
“我必须回家了！否则妈妈会担心的。谁跟我一起走？”
大家全走了。雅兹把我们送出外墙，关上大门，把他那黑脸贴在栅栏门上，不舍地说：
“再见！”
我们也喊一声：“再见！”我们总觉得把他留在坟地上不好。科斯特罗马有一次扭头看了看，说道：
“或许明天我们过来的时候，他已经死了。”“雅兹比我们每个人都苦，”丘尔卡常说。而维亚希尔总是表示不认同：“我们不苦，一点儿也不。”
对我来说，日子确实不苦。我十分喜欢这自在的街头生活，也很喜欢这些伙伴们。
在学校，我再一次感到了难为情，同学们讽刺我是捡破烂的、讨饭的。有一次，吵架后，他们告诉老师，说我身上有一股垃圾坑的气味，不想坐到我的身边。我不会忘记：这个控告曾怎样深深地伤害了我。
之后，我终于读完了三年级。作为奖励，我得到了一张奖状，一本福音书、一本带封皮的克雷洛夫的寓言诗，还有一本我看不明白，也不带封皮的《法达·莫尔加娜》。我把这些奖品拿回家，外祖父非常高兴。他说这些东西一定要保存起来，要把书锁到箱子里。外祖母生病卧床已经很多天了，她没钱。外祖父高声抱怨着：“你们把我喝光吃净了！只留下骨头了！唉，你们这些人呐！”
我把书拿到小铺子里卖了五十五戈比，把钱交给外祖母。至于奖状，我写上一些字，弄脏了才交给外祖父。他没打开看，因此没有看穿我的鬼把戏，就把那张纸珍藏了起来。
摆脱了学校束缚，我又开始流浪街头了。这样更好，春光明媚，能够挣到许多钱。每个星期日清早，我们这些人到野外松树林里集合，很晚才回镇子。大家都感觉很舒服，彼此之间也更加亲近了。
然而这种生活没有持续多久。人家把继父解雇了，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母亲和小弟弟搬了回来，我从此担负起保姆的职责。因为外祖母到城里为一家富商绣棺罩去了。
干瘦沉默的母亲，勉强走动着，一双惊恐的眼睛注视着一切。小弟弟患了瘰疬病，踝骨上溃疡，总是大声哭。他饿了就抖动着呻吟，饱了就打盹儿。外祖父关心地抚摸着他，说：
“一定好好地喂养他，但我的粮食养不起你们所有的人。”
坐到墙角的床上的母亲嘶哑地吁了口气，说道：“他吃的不多！”
“这个吃不多！那个也吃不多！堆到一块儿便多了。”
他挥挥手，对我说道：
“把尼古拉抱到露天地里晒晒太阳。对，把他埋到沙土中！”
我把用袋子背来的干沙土堆放在窗户下有太阳的地方，按照外祖父的吩咐，把小弟弟埋到脖子上。他很享受的坐在沙土里，那对没眼白却带着蓝色瞳仁的眼睛，对我眯缝着，闪闪发光。我很快就喜欢上这个小弟弟。
“死不是什么难事，你想的应该是活下去！”母亲不断咳嗽着。我们租住的房子紧挨着一家小牲口屠宰场。每天清早，几乎都能听到小牛哞哞地叫，还有绵羊咩咩地叫声。那血腥味非常浓重。斧背敲击两角正中，牲口就会发出吼叫。而这时，科利亚就会噘起来嘴，或许是想学它们的声音，可最终却只是吹气。
“咈……呜……”正午，外祖父从窗户里探出头喊道：“吃午饭啦！”他亲自动手喂小孩，把他放在自己的腿上。用嘴先嚼烂马铃薯和面包，然后用弯曲的手指粘着送到科利亚的小嘴里。他喂了一些，就掀起弟弟的衬衫，用手按按他那鼓起的肚子，喃喃道：
“吃饱了么？要不要再吃一点？”母亲的声音从挨着门的漆黑角落中传来。“您明明看到他伸着手想要吃的？”
“小孩儿不懂事儿！他哪知道他需要吃多少！”
外祖父又把嚼烂的东西送到科利亚的嘴里。看他喂孩子的样子，我感觉喉咙下边窒闷，作呕。“行了！”外祖父说，“抱过去给你母亲。”
我抱起叽里咕噜的朝着桌子挪动的科利亚。母亲站起来，喉咙里也咕噜咕噜地响着，她的胳膊瘦得仅剩下了一根骨头，细长的身体，像一棵没有了树枝的枞树。她彻底成了哑巴了，极少讲话。有时候，一整天都沉默地躺着，半死不活。我感觉她在人世间的日子已经不长了。
外祖父的床铺在圣像下边的角落中，他的头对着圣像和小窗户睡觉。他躺着，不停的嘟嘟囔囔地说：
“死期到了。有什么脸去见上帝呢？忙了一辈子，也干了点事情，到老却落了这么一个下场？”我睡在炕炉和窗户间的地板上。对我来说，这个地方不是很长，我不得不把两只脚伸到炉膛里，让蟑螂经常啄。可是在这个角落，我能看到很多可以幸灾乐祸的事儿。比如外祖父做饭时，火叉子和通条把儿常打碎窗户玻璃。他这么聪明的人居然不知道把火叉子截掉一截儿。一次，罐子里的东西快熬干了。他慌起来，用火叉子往外使劲一钩，把窗框的横木和两块玻璃打碎了。而且还撞翻了架子，打烂了上面的一个罐子。这让老头儿非常苦恼，他坐在地板上痛哭起来：
“我的老天啊！我的老天啊！”后来，白天他出去的时侯，我用刀子把火叉子把儿剁去一大截，但外祖父发现我干的活儿后，却训了我一顿：
“该死的小东西！应该用锯子锯！锯开，锯下来的可以当擀面杖，能卖钱，傻小子！”
母亲死在八月的一个礼拜日的正午时分。继父刚刚从外面回来，又在一个地方找到了工作。外祖母和科利亚已经搬到了他那里，住在车站旁一间不大却干净的房子里，过两天母亲也准备搬过去。
母亲死的那个清晨，她轻声对我说：“去把叶夫根尼·瓦西里耶维奇找来，告诉他，我请他过来！”
她手扶着墙壁，奋力的从床上坐起来，又补充了一句：
“快点儿跑！”我觉得她在笑，她的双眼里有种异样的神情。继父正在做弥撒，外祖母打发我到一个犹太女人的小铺子里买烟。因为没有现成的碎烟，我只能等女老板把烟叶搓碎了，才把烟带回来给外祖母。
当我回到外祖父那儿的时侯，看到母亲穿淡紫色的衣裳坐在桌子旁边，头梳得很好看，跟过去一样魅力十足。
“您好点儿了么？”不知为什么我心中有些发慌的问道。
她望着我，让我有点毛骨悚然。“到这里来！你又到哪儿去逛荡了，嗯？！”我还没有来得及张嘴，她就一只手抓住我的头发，另一只手拿着用锯改成的长刀刀面用力地拍了我几下。拍完，刀子从她手中滑落了下来。
“捡起来给我！”我捡起刀子，把它扔在桌子上，母亲把我推开。她慢慢地挪到睡觉的地方躺下，用手帕擦拭着脸上的汗珠。她的手胡乱动着，有两次从脸边落到了枕头上，她就用手帕擦擦枕头。
“给我水！”我从桶中舀了一碗水，她吃力仰头喝了一点儿，然后叹一口气，用冰冷的手把我的手推开。接着，她看了看墙角上的圣像，接着把双眼移我的身上。
我端着碗，站在母亲床边，不知站了多长时间，看着她的面孔渐渐变凉，变灰。
外祖父走进来，我告诉他：“母亲死了！”他往床上看了一眼。“你胡说什么？”
他来到炕炉前，把包子拿出来，弄得炉门的盖子和铁锅非常响。我看着他，我明白母亲已死了，我想让他也知道这一切。
继父穿着帆布上衣，戴着自制帽进来了。他拿起来椅子，坐到母亲的床旁。忽然，他把椅子朝地板上一掼，大叫了一声。
“她死了，看……”外祖父瞪着双眼，拿着炉门盖子，盲人似的横冲直撞。
在人们朝母亲的棺材撒沙土时，外祖母朝乱坟堆走去，结果不小心撞到了十字架上，磕破了脸。雅兹的父亲把她带到看守小屋中，让她洗洗，同时偷偷地对我说了些安慰的话。
“唉！上帝保佑我，千万不要失眠！你怎么这样，嗯？人活着就是这样。我说的没错吧！外祖母？不管穷富，大家都会进棺材的，不是嘛！”
他望了望窗外，突然从小屋里窜了出去，但很快就和维亚希尔一起儿回来了。
“你看，”他递给我一个折断的马刺说，“这是个什么玩意儿？我和维亚希尔送你的，你看到马刺上的小轮了吧？嗯！一定是哥萨克戴过的。我给了维亚希尔两戈比，才从他手中买下这玩意儿。”
“你撒什么谎！”维亚希尔生气地轻声说道。然而雅兹的父亲朝他挤挤眼。
“是维亚希尔么，嗯？不是我，这是他送给你的。他……”
外祖母洗完了，不过她把浮肿发青的脸用头巾包了起来。她要我回家，我不愿意回去。因为我心里明白追悼宴会上他们会喝酒，而且一定会吵闹。在教堂里的时候，米哈伊尔舅舅就对雅科夫说：
“怎么样？今天我们喝一杯？”维亚希尔想逗我笑，他把马刺挂在下巴上，用舌头去舔马刺上的小轮。而雅兹的父亲也特意大笑大喊：“看！你看他在干什么。”但是，当看到这些都不能让我高兴时，他便严肃地说：“行了吧！清醒清醒！谁都得死，小鸟也不例外。听我说，母亲的坟墓我准备铺上草皮，行么？我们马上就去野外。你、维亚希尔和我、我的珊卡一起去。我们铲些草皮，把坟装点起来，这再好不过了！”
我倒是喜欢这件事，于是我们就去野外了。母亲下葬后几天，外祖父告诉我：“唉，阿列克谢，你不是一枚勋章。我的脖子并不是挂你的地方。你混饭吃，就到人世间去吧！”之后，我就去了人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