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看，有一颗星星落下来了！这肯定是谁纯洁的灵魂想念大地母亲了！这代表现在某个地方，一个好人出生了。”
外祖父看着躺在花园里的我们，常常喃喃自语地说道：
“你们会感冒的，笨蛋！会生病的，要不也会中风。要是小偷进来了，会掐死你们！”
外祖母不理外祖父的话，她躺在那里，把手放到脑后，内心略带激动地说着些什么。她根本不在乎我是否在听，只是选择那些可以让夜晚变得更有趣味的神话故事不断地讲。
听着她那条理清晰的言语，我渐渐地睡着了。这是我一辈子最心静、也感悟最多的日子。恰在这个夏天，我对自己力量有了种稳固的、自信的感觉。我变得怕与人交往，奥夫相尼科夫的孩子们的嬉戏声，已经不再吸引我了。表兄弟过来了，也一点不能让我高兴。他们反而会让我恐慌，我害怕他们会破坏花园中的建筑物——我的第一项独立杰作。
外祖父的话再也不能吸引我的注意。他的话越来越单调乏味，整天啰哩啰嗦，怨天尤人。他经常和外祖母吵骂，甚至把她赶出家门。于是外祖母偶尔会去雅科夫那儿，有时也去找米哈伊尔，总之她经常连续几日不回家。结果，外祖父不得不亲自做饭，他烫伤了手指，嚎叫，咒骂着，把用具打碎，很明显他变得更加暴躁了。
他有时候到我的草棚子里来，在草坪上稳稳当当地坐着，长时间一言不发地凝望着我，忽然问道：
“你怎么不讲话？”“就是这样，怎么了？”他开始教导我：
“我们不是老爷，没有人教导我们。任何事我们都需要自己去弄清楚。书是给其他人写的，学校是给别人盖的，我们没有份儿。一切都要自己想法子。”
他深思起来，一动不动，就像哑巴，着实令人害怕！秋天，他卖掉了房子。在卖房子前不久的一天清晨，他突然对自己的妻子阴沉地说：“嗨，老婆子，我养过你。现在我也养够了，你自己挣饭吧！”
外祖母十分平静地听着这番言语，她好像早就知道他会这样说一样。她拿出鼻烟壶，用她海绵般的鼻子用力吸了吸，说：
“好吧！既然这样，就这么办吧！”外祖父在山脚下租了两间漆黑的小屋子，那是一所旧房子的地下室。搬家时，外祖母拿出一双长带子的旧草鞋，把它们丢在炉子下边，然后蹲在那里，开始呼唤家神：
“家神啊，家神！您是全家的主人！送您一辆雪橇，请您坐上它和我们一块儿到新家去，寻找新的幸福。”
外祖父从院子往窗户里看了看，大叫着：“你有胆量你请他去，异教徒！你试试，再敢丢我的脸，看我怎么收拾你！”“哎呀，老头子，说这些话不吉利！”她一本正经地警告道。可外祖父暴跳如雷，坚决不许把家神请过去。家具和其他东西，这两三天都被外祖父卖给了收破烂的鞑靼人。他们斤斤计较地商讨着价格，互相咒骂着。外祖母从窗户里朝外看，又哭又笑的叫喊着：
“全部拉走！全部毁掉吧！”我舍不得我的花园、草棚子，当时就想大哭一场。
搬家用了两辆大车，坐再旧家具当中，摇晃得相当厉害，好像它想把我扔下去一样。
这之后的两年里，直到母亲去世，我都处在这样一种要把我扔到哪儿去的颠簸状态中。
外祖父搬到地下室之后，没过多久，母亲来了。“我的天呀！你怎么长得这么快！”母亲对我说道。
她用热乎乎的手紧夹了我的腮帮。她穿着宽大、棕色、被大肚子撑的鼓嘟嘟的长衫，很难看。
继父向我伸出一只手。“你好，小伙子！你怎么样了，哼？”他嗅了嗅，对外祖父道：“您可知道，这里很潮湿！”
大家闷闷地喝茶。外祖父边看着被雨打湿了的窗子，边询问道：
“这么说来，全都烧完了？”“全部烧完了，”继父肯定地说，“我们差点儿逃不出来了。”
“是呀，水火无情。”母亲紧靠着外祖母的肩膀，在她耳边低声说着什么。
外祖母的眼睛似乎被照射得不能睁开一样，眯缝着。外祖父突然既尖酸刻薄又沉稳冷静的大声说道。“据我所知，叶尼·瓦西里耶夫先生，并没发生什么火灾，是您赌博输光了。”接下来屋里一片安静，只能听到茶炊吱吱地响着，雨敲打在窗户的玻璃上的声音。过了一小会儿，母亲开口了：
“父亲！”“什么，父亲？”外祖父愤怒地大嚷起来。“还想怎么样？我早就告诉过你：三十岁的人不能嫁给一个二十岁的？这你应该知道吧？你找了一个很懂礼貌的女婿！贵族少爷呀！嗯？那又怎么样，女儿？”
四个人一块儿叫喊着，继父嗓门最大。我跑到门洞里，坐在柴火堆上，吓得浑身发抖。母亲以前根本不这样，现在却如同换了一个人。
之后，记不清楚究竟是怎么回事了，我就住到索莫夫镇的一间房子里。那儿都是新的——墙壁上没壁纸，木缝中满是麻屑，里面有很多蟑螂。母亲和继父住在两间窗户朝着大街的屋子，我和外祖母住在开了天窗的厨房中。
外祖母当了厨妇。做饭，清洗地板，劈柴，挑水，从早忙到晚，睡觉的时候常哼哼唧唧的，不断地唉声叹气。有时候，她会做好饭，穿好短棉袄，把裙子塞得很高，到城里去。
“去看看老头子在那儿生活得怎么样？”“带着我去！”
“冻死你！你看这风刮的！”在盖满积雪的野地里，她步行七俄里才能到。“我们怎么住在这里？”我问道。“闭上你的嘴巴！”她答道：她很少跟我讲话，常常命令道：“跑一趟！给我取过来！”她很少让我去街上，因为每次上街我一定会被街上的孩子打得遍体鳞伤。打架是我唯一喜欢的娱乐，是我的嗜好。母亲常用皮带打我，可处罚更刺激了我，下一次我和小孩子会打得更加带劲，而母亲对我的处罚也更加厉害。有一次我警告她，假如她要再打我，我就咬她的手指。她吃惊地将我推开，在屋内踱来踱去，气得有些上气不接下气地骂道：
“小畜生！”继父对我十分严厉，从不在乎我母亲的感受。他总是吹口哨，咳嗽着。每次饭后，就会站到镜子前，拿火柴杆小心地，剔他那不齐整的牙齿。他跟母亲吵架越来越频繁，生气时就称她为“您”——这“您”字把我气得要疯掉了。在吵嘴的时候，他总是把厨房的门关得严严实实的，想来他是不希望让我听到他的话。可是我依然能听到他那郁闷的声音。
一次，他跺着脚板高声嚷嚷道：“您这混蛋大肚子弄得我不敢邀请客人，您是一头老水牛！”
这让人愤怒的羞辱，让我从吊床上蹦了起来，脑袋撞到了天花板上，把自己的舌头都咬得流血了。
每当星期六，几十个工人就会来继父这儿推销粮票。继父用半价收购了这些粮票。在厨房里，他坐在桌子上，十分神气，面孔阴沉沉的，拿着粮票对工人们说道：
“一个半卢布！”“你不怕上帝惩罚你？叶夫根尼·瓦西里耶夫！”“一个半卢布！”荒谬的黑暗岁月没有持续好久。母亲生孩子前，他们把我送到了外祖父那儿。在库纳维诺，外祖父租了间带俄罗斯式的大炕炉和朝院子敞着两扇窗子的狭窄房子。
“怎么回事？”他问我，然后，尖声地笑起来。“俗话说得好：‘没有比亲娘更可爱的伙伴。’现在应该是，没有比老鬼外祖父更可爱的了！哎，你们这群人呐！”
我还没有时间认真地看看新住所，外祖母和母亲就领着小孩过来了。继父由于盘剥工人，被逐出工厂，但是不知他到哪儿去了一趟，立刻就被聘去车站做了售票员。
待了一段很长的时间，我再一次搬回到母亲那儿。她住在一所石头砌成的房子的地下室里。而且很快母亲就把我送到了学校。入学的第一天，学校便让我厌烦。
上学的时候，我脚上穿着母亲的皮鞋、外祖母的外衣改成的大衣、黄衬衫和撒腿裤，这身装扮立刻遭到了同学的讥笑。由于我穿黄衬衫，所以我被起了个绰号叫“方片王”。我和孩子们很快就混到了一起，可是教师和神甫却不喜欢我。
教师头秃面黄，鼻子经常流血。他上班的时候，把鼻孔用棉花塞住，坐在桌子后边，用鼻音提问功课。
前几日，他把我分到头一班，坐在头一排，几乎紧挨着他的课桌。这实在让人无法忍受，似乎除了我，他谁都不看。他经常找麻烦地说什么：
“彼什科夫，去换件衬衫吧！彼什科夫，你的脚别一个劲地动弹！彼什科夫，你的鞋袜里能流出一潭水来！”
神学老师是一个英俊、年轻、头发茂盛的神甫。他讨厌我，因为我没有《新约使徒传》，还由于我总学他的口头禅。
他进教室，第一件事情便是问我：“彼什科夫，书带来了没有？嗯？书？”我回答道：
“没！没有带来！嗯？”“什么‘嗯’？”“没有！”
“回家吧，嗯？回家去！我不想教你。嗯？不想！”
这并不令我怎么担心，我转身走了。然后直到放学，都在村子里泥泞的街道上遛遛跶跶，冷眼旁观着村中喧闹的生活。
这神甫有一张基督式的严肃脸孔，温柔如女人的眼睛，还有一双柔和的小手。他拿每件用具书、尺子、笔都出人意料地美妙，东西在他手中就像是活着的，柔弱的。可他对学生并非那么和蔼，但他们依然喜欢他。
虽然我的成绩并不算糟糕，但因为不礼貌的举动我很快被通知要把我赶出学校。我一下子泄了气，这样肯定会有一场更大的不愉快等待着我。因为我的母亲脾气愈来愈坏了，她经常揍我。
然而，一位巫师模样、背有些驼的赫里桑夫主教突然来到了我们学校，他成了我的救星。
主教个子不高，穿着肥大的黑衣服，头上戴着让人发笑的小筒帽。他坐到桌子后面，两手从袖筒中伸了出来，说：“怎么样，让我们谈一谈吧！我的孩子们！”教室里很快就开始洋溢着一种从未体验过的温暖，轻松气氛。
在喊了很多人之后，他也把我叫到桌子前问道：“你几岁啦？小伙子，你长得有多高呀？你经常站在雨里，对吧？”他把一只留着长指甲的干瘦的手放到桌子上，另一只手梳理着稀疏的胡子。他用一双慈祥的眼睛望着我的脸，提议道：“呃，你来给我讲讲《圣经》中你喜欢的故事。”我告诉他我没书，我没学过《圣经》。他动了一下高筒帽子，问：“这是怎么回事？这是必须学习的！或许你知道一点儿？听说过一点儿，对吧？会唱圣歌么？那太棒了！祷词也会念？嘿！你看，《使徒传》也知道？《诗篇》也会嘛！你原来是一个什么都懂的人呀！”
我们的神甫喘着气跑了过来，主教祝福了他。接着神甫就要说我，但主教摆了摆手，说道：“稍等一下，你来讲讲敬神的阿列克谢！”
“最佳的诗篇，小伙子，对么？”当我忘了某一行诗，稍微停顿了一下的时候，他说道。“还知道什么？会讲大卫王的故事么？我很想听一听！”
我看得出来，他的确在听着，他是喜欢诗的。他问了我很久，接着忽然停住，向我打听：“你学习过《诗篇》？是谁教你的？你的外祖父？他很凶狠？是真的么？你很顽皮吧？”
我迟疑了一下，说道：“是的。”教师和神甫啰哩啰嗦承认我说的是真话。主教耷拉着眼皮听他们说完，接着叹了口气，说：
“过来！你听到了别人是怎么说你的了吧？”他用檀香味儿的手抚摸着我的头，问道：
“你到底为什么淘气呢？”“学习太无聊啦！”
“无聊？小伙子，这不对劲儿。假如你觉得学习无聊，你会学不好的！但是老师说你学得相当不错，这就说明有其它的缘由。”
他从怀里掏出来一本题着字的小书。“彼什科夫·阿列克谢，你一定要有耐心。小伙子，别太淘气了！淘一点儿是可以的，太调皮，就会让人生气！孩子们，我说得对不对？”
很多声音痛快地答道：“对。”
“你们淘气得不厉害，对不对？”孩子们笑了，一起说：“不是，也厉害，厉害！”主教往椅子背上一靠，抱起我。
“确实是怪事，我的朋友们。我和你们这么大的时候，一样是个很淘的调皮鬼！这是怎么回事呢，小伙子？”
孩子们笑起来，他问这问那，巧妙地把大家搅和到了一块儿。最后，他站起来说道：
“和你们在一起真好，捣蛋鬼们，我该走了！”他抬起一只手，把大袖筒退到了肩上，用力挥舞着胳膊朝所有的人画了一个祝福的大十字：“以圣父、圣子、圣灵的名义，愿你们有一个满意的工作！再见了。”
大家都喊起来：“再见了！大主教，再到我们这里来呀！”高筒帽子点点头，他说道：“我来！我来！我给你们带书过来！”他从教室里走出去，对教师说道：“让他们回家吧！”他拉着我的手走进了门洞，对我俯下身轻轻地嘱咐道：
“你要克制一些，我心里清楚你为什么淘气了！行了，再见了，小伙子！”
我非常激动，心里有一种很特殊的感情在沸腾。我专心地、高兴地听着他对我说着。
神甫穿着皮衣，温和且低沉地说道：“今后你应该上我的课！不错，应该。可得老实地坐着！不错，老老实实的。”我在学校的关系搞好了，可在家中却闹了一场烦心的事。我偷了一个卢布，这可不是预谋犯罪。一天傍晚，母亲出去了，留下我看家照顾孩子。我闷得慌，就翻了翻继父的一本书。书没看明白，但却发现里边夹着十卢布和一卢布面值的两张钞票。我合上书，突然想起来，买一本《使徒传》，加上一本讲鲁滨逊的书，一卢布就够了。
次日，我拿了一本《使徒传》和两本破损的《安徒生童话》、还有三斤白面包和一斤灌肠来到学校。我之所以没买鲁宾逊，是因为我看到小铺子里的那本书时，觉得它让人看上去很不舒服。
